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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州,璣幻樓。

後園中,幾株桃樹新葉初吐,樹下一張軟榻上置著一方棋盤。一抹輕影斜靠在棋盤右方,一雙素手正將一枚白色棋子點入棋盤。手如三月青蔥的根睫,白皙水女敕。手的主人著一身如雪白紗,外套白狐坎肩,一身素白卻讓他穿的無比妖嬈,宛如桃花。他面容精致嫵媚,三千青絲隨著他傾身的動作瀑布一般傾斜而下。他一雙鳳眼,竟如海水一般蔚藍深邃,妖異無比。無疑他是一名美人,無論男女,都是絕對的美人。

此刻,他雖笑執棋子,眼楮卻看著棋盤對面的另一名「少年」。那名少年姿容平常,只算得上清秀,然而神色間有一種微微的苦澀滄桑,猶如一杯好茶,清淡而回味幽香。那少年此刻心思卻不在這棋盤之上,而專注于放在棋盤一角的一面精致無比的金瓖玉算盤。少年的手正在算盤上打的劈啪作響,似乎並沒有停下的打算。

桃樹下還躬身站立著一人,四十開外,面色精明,身材不高,略有發福。他便是此處璣幻樓分樓掌櫃梁宮九。此刻他正頂著張笑臉看著阮竹打算盤。阮竹已對著賬簿將算盤撥了半個多時辰,眸色平靜,嘴含笑意。梁宮九入幻樓已有三年了,深知這位三公子常笑里藏刀,所以凡阮竹笑的時候他就想哭,阮竹不笑的時候他更想哭了。他不知此次是犯了什麼事,竟讓這位三公子親自前來查他一小小分樓的帳。所以此刻雖然阮竹身邊坐著一名令人窒息的美人,也引起不了梁宮九的半分好奇,只全心全意在一旁陪著笑臉。

「三公子,不知……您覺得,這里賬目可有問題?」憋了良久,梁宮九終是忍不住了。

輕咳了一聲,阮竹推開算盤,「沒有問題,大抵如意。」他說了這八字出來,梁宮九越發不知道該哭該笑了,也不知是褒是貶,笑臉也越發僵硬起來。

「薛樓主現在雖不在樓中,但你們底下克盡本分,我一向滿意。」略微一頓,阮竹微微一笑,「除卻去年七月初三的那筆生意,你可算令我滿意之極。」梁宮九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強笑道,「七月初三……那筆……不知……有何問題……」

阮竹輕輕又咳了幾聲,「七月初三,你得了雲幻樓運來的嶺南珠翠十箱,以損耗百之二入賬。可你忘了,雲幻樓的賬!路途有損,按受損額會扣其銀錢,他們被扣銀錢可與你的帳對不上啊。」

剎時,梁宮九一身冷汗,「三公子,我……我不敢……三公子明察啊!」

「你不敢?鳳樓主,那就是你的帳有誤了。」阮竹冷笑。

梁宮九一听,知榻上坐的那名美人就是大名鼎鼎,殺人從不眨眼,令黑白兩道聞之變色的妖邪——「鳳血」,立時嚇得魂不附體,跌坐在地。

鳳血卻絲毫不在意,笑得妖嬈,「是,我回去定當查實。」

阮竹見此時梁宮九已面無人色,嘆了口氣,「罷了,梁掌櫃,我只想提醒你,我並不反對底下人營些私利,只是萬事皆有分寸。此次,你胃口大了些,我從你今年紅利中扣除五百兩銀子。你可心服?」

「謝三公子大恩。」梁宮九如蒙大赦。

「記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是。」梁宮九一躬到地。

「好了,你先退下吧,若尉大人來了,請他過來。」

梁宮九一走,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瓷藥瓶。鳳血見狀,立刻從旁邊拿過一杯清水,讓阮竹和藥服下。

「你當自己是鐵鑄的嗎?洛陽到並州不下千里,你卻讓我們不到兩日便奔襲至此。縱是身強體壯的男兒也會累了,何況是你。」鳳血一雙鳳眉微挑,似嗔非嗔,神情嫵媚。只在他身上顯得妖冶無比。「不要說你跑來此處只為查那奸商賬目!而且那幾筆爛帳平時你不削一刻就已算清,可今日卻足足用了半個多時辰,你到底在想什麼?又要做什麼?」

「子染,你我相識有多久了?」

鳳血一愣,不想她怎麼突有此問,「一年九個月零七天。」

「你到記得清楚。」阮竹笑的無奈。

鳳血神情一黯,語調幽怨。「我怎能記得不清,那日我可是對你以身相許啊!」想起一年前在北周的相遇,鳳血笑得淒然。「那日誓言,今生不忘。」

「你——這是何苦——那日我——並非——」話未說完,鳳血已用食指按住阮竹的唇。

「你不必急于撇清。我是心甘,你卻不必因此所累,他日你若遇可托終身之人,我自會含笑祝福。」鳳血語調溫柔緩慢,一字一字。

阮竹靜靜地看著他,眼神似有些迷惑,又似有些哀傷,「子染,子染,我終還是未懂你。」

鳳血嫣然一笑,「你早已是勞心過甚,對我就不必再掛心琢磨了。你只需知道,即使有一日我傷盡天下人,也絕不會傷你半分!」

「可我希望你不要傷任何人!傷人,本就不是你的本性,那樣的舉動只會讓你自傷!」

「我已入魔,此生必不得好死……」

阮竹驀地站起,「你——怎會是魔?這個世間,多是只為自身任性殺伐之人。你卻能認同‘民非螻蟻,君非聖明’這樣的大逆之言。你心中有對蒼生的慈悲,怎會是魔?如若這樣的你是魔,若你要不得好死,我願與你同罪!」

「你——」鳳血含笑,淚水在眼睫間閃爍,「我還真未許錯人!」

「你——唉!」阮竹氣結。

就在此時,外邊來報,「尉相願大人到訪!」

「尉大哥,一向可好?」

「回主人,一切安好。」尉相願一身戎裝,卻依然掩不住其書卷之氣。

「現在西汾州情況如何?」

「這——」尉相願略有猶豫,打量著傍邊的鳳血。

「自己人,但說無妨。」阮竹淡淡命令。

「是。昨日探子回報,西汾州現下已封城,許出不許進。百姓若出城辦事,須先清點人數以作登記,回來時再消其記錄。北周那邊隔岸扎營,似要趁現今春寒,河冰未化時渡河攻城,只是不知還在等什麼。」

「他們在等那曹回公所率騎兵到達三江河口!如此便可雙線並戰,令北齊首尾不可兼顧。」此言一出,傍邊兩人神色均是一變。

「若從三江河口渡河而戰,我方未防,以騎兵凶悍,怕會直過上黨,危及鄴都!」相願滿臉擔憂。

「我看需擔憂的並非三江河口,而是西汾州!」鳳血此語一出,阮竹便對他投以贊賞的眼神,而相願則鎖眉不解。

阮竹看他迷茫,便開口解釋。「斛律將軍豈是泛泛之輩,難道看不出三江河口乃關鍵之地?怕是早已率騎士兵團前去阻截了!只是若他帶走騎兵,西汾州所剩步兵不足萬人,要想抵擋北周,唯靠黃河天險。可如今春寒,冰雪不融,天險再無,如何抵擋?」

相願听到此處已冷汗漣漣,「若斛律將軍帶兵前去攔截,留守西汾州之人必是我家刺史無疑!怪不得——怪不得西汾州此時尚許百姓出城。殿下一向愛民,想是怕百姓受戰火之苦,才讓他們出城逃命。」

鳳血若有所思,阮竹則苦笑無聲。「他怕的不是百姓受戰火之苦,而是此戰已成死戰,破城之日即為屠城之時。」

「什麼?!」相願大驚。

「想必他已捎信回來,讓並州集結軍隊,加強城防吧?」阮竹語氣肯定。

「西汾州當真會失陷?」

「未必!但他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不是嗎?」。

「我請兵前去支援!」

「不可,他請命去援斛律將軍,卻只一人前往,為何?」

相願神情痛苦,「是聖上未許他帶兵前去。」

「這就是了,那如今這皇帝就會讓你帶兵前往嗎?更何況,就是他同意你帶兵前往支援,鄴城據此千里之遙,一來一回,怕也枉然。依我所料,這北周軍也就在今明兩日便要攻城了。」

「那該如何是好?難不成眼看殿下丟了性命不成?」相願急道。

「我要向你借二十套軍服,立刻就要!」阮竹神情肅然。

「主人不可!前方太過凶險,主人不可深入險境!」相願慌忙阻攔。

「誰說我要深入險境?」阮竹笑道,「要深入險境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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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汾州,入夜。

一小隊人馬正從西汾州北面的管道上行來。借著清冷的月光,可以看到他們人數不多,也就二十來人。為首一匹白馬竟是一馬雙跨,駕馬少年容貌俊美無度,漂亮得驚人的細長鳳眸中透著一絲妖嬈,一點柔情,細心護著懷中與其共乘的另一名少年。

「你如此拼命趕到這里,怕他便是你鴻雁傳書、心之所系之人吧?我不管他是你什麼人,若你為此有個萬一,我第一件事便是殺了他,剁去手腳、放盡其血與你陪葬!」鳳血說的話可謂惡毒之極,阮竹听後不禁一聲嘆息。

「我與他年少相識,憐其身世,惜其才華,憫其心境,故才相助,再無其他。況我與他之事與別人無關,也不想有人干涉其中。正如你的身世來歷,你不願多說,我也從不強求。」阮竹說的冷淡。

「我已是你的人,怎說你的事情與我無關?」鳳血唇角上揚,笑的溫柔。

「我的人?子染啊,子染。他人覺著我或許聰明,可在你眼里,我從來不是。可你要知道,我也非愚笨之人。你有多少事瞞我,甚至你入幻樓究竟為何,我從不查問;你信口胡說,污我聲名,我也听之任之。你對我究竟有幾句真話,幾句假話?你又怎會是我的人?難道我竟是如此不可信任之人嗎?」。阮竹低低說完,閉上眼楮,再不說話,似是睡去。而鳳血听完此言,也再不言語,只是將下唇緊咬,直至生出血來也不知。

在他二人身後,跟著一隊齊兵,為首兩匹紅色駿馬,上坐兩名青年將軍。在他們身後,十八名騎兵雖著北齊軍服,但腰佩圓月彎刀,足蹬過膝長靴,輕紗蒙面,清一色的黑馬,完全不是齊兵裝扮。

「唉——無論主子才智如何樅橫,終還是女兒心境,放不下一個情字啊!」相願感慨。

「女兒心境?我可甚少見她行女兒之事!我們這名主子,不要說女子,就是世間男子,也少有她這般。」傍邊王渙微笑,「自從當年離開鄴城,主子一路行至洛陽,看著路邊田地荒蕪,遍地哀鴻,時有凍死枯骨,主子就拿定了主意,這些年來不曾變過。」

「什麼主意?」

「主子說,在鄴城只知保全自身,不知天下之苦,如今卻要改改這更古天命!自古以來,興亡百姓皆苦,她願以一己之力,變一變這古語。她要——無論興亡,不苦百姓!」

「她——她竟有如此抱負!」相願心中熱血沸騰。

「這些年,主子生意做遍天下,塞北江南,無不有幻樓所在。同時,主子布施也遍布漠北嶺南,恩澤天下!主子才藝更是人所未聞,幻樓「八藝」,或當世絕技,或涉及民生,無不冠及天下。就如這幻草堂,用主子所創之藥,不知治好了多少必死之人。而且所有用于百姓常見病癥之藥,俱是便宜得很,而那滋補藥丸,卻件件天價。主子說,百姓求藥,是為救命,故這藥可半賣半送,且藥效也必要好。而那滋補良藥,本是富人無病申吟之需,不殺他個天價,怎對得起他們的身份地位?主子戲說,此乃‘劫富濟貧’之舉。」王渙笑的越發開心。

「她——哈哈哈哈——」相願听後,不覺大笑。「看來我這些年在外,錯過不少精彩。」

「是啊,自主子出世,當時我等心中無不遺憾。想她身為女兒,復興爾朱再無指望。我等所做最多也就是保住爾朱一脈而已。可是隨著主子成長至今,我王渙早已心服口服。主子即便無心廟堂,我王渙亦效死命而不枉。」

「主子如此,先主在地下亦可欣慰了。」

「你可知道,在外之人中,主子最看重的便是你!」王渙正色。

「什麼?我知道了,怕是為了四殿下吧。」

「他是主子少時朋友,主子對朋友一向十分看重。」

「不知這到底是緣是孽。」

「是緣是孽都不是你我可以說的,想以主子聰慧,必自有分寸。」

說話間,西汾州的城樓已在眼前。

尉相願催馬向前,高聲叫道︰「城上听了,我乃並州行軍參事尉相願,有要事求見並州刺史——四殿下高長恭!煩請通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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