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很忙，但拉克絲還是抽出了時間到公墓去祭奠。穿上一身黑色長裙，帶上了一大束鮮花，她把護衛們都留在了外面，一個人走進了公墓的大門。
她其實沒有特意換衣服。血之情人節之後，她的衣櫃里就多出了「黑」這個顏色。盡管拉克絲寧願自己的衣櫃里永遠也別有這樣的顏色，但這幾天……從回到plant開始，她一直都穿著黑色的裙子。
人們沿著公墓的圍牆栽了一排大樹，那樹長得極高，但就和墓碑間冒出來的那星星點點的綠色一樣，不容易被人注意到。
任何一個人走進大門，應該都會被那仿佛漫無邊際的白色給吸引全部的注意力。
白色的道路、整齊排放著的白色墓碑。
這似乎就是公墓的一切。就好像另一個世界撲面而來。
拉克絲是直接從評議會大樓過來的，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她沒瞧見其他人，也沒急著去找燕笑語他們的墓碑，而是慢慢的走在小道上，左右看著。
這里的很多墓碑下面都沒有尸體。就和銀風號的人們一樣，那尸體已經成了宇宙的一部分。而墓碑上面，則多半只有簡單的名字和生卒年限。
plant沒有信仰的神明，所以也就沒有祈禱的話語。
「既然死去，就讓他（她）得到真正的安息。」——公墓就是在這樣的理念下建造的。
一切的功過與思念，由活人承擔。
正如拉克絲對米莉所言。
公墓從阿普利留斯建立的時候就已經開建了，但依然能看到，這里的很多人都卒于c.e.70年到今年。死亡時間驚人的統一。
黑色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輕響，這聲音似乎根本就無法在這里傳開，沉默的墓碑和許多個英年早逝的生命讓這兒的氣氛壓抑得異常。
——可即使如此，即使這些墓碑也會讓人心生感慨，這份悲哀卻怎麼也比不上燕笑語一個人的。
——即使是銀風號的其他人，也比不上燕笑語。
拉克絲有些自嘲。
因為只有燕笑語和她熟悉。是她告訴她他們來做誘餌……
至于其他的工作人員，還有那個在搜尋過程中喪生在基拉手中的偵察兵，她都是這幾天才找到資料來看的。不親近不親密，就沒法有太深沉、切身刻骨的悲哀。哪怕他們都是為她而死。
——我也只是個俗人。這樣自私。
偶然抬頭，拉克絲忽然看見了一個之前沒注意到的身影。
金色的頭發和紅色的軍裝，原本耀眼的顏色，在已經開始變得昏暗的光線映照下，顯得有些暗淡、淒涼、沉重。
那是海涅。
雖然見面不多，可拉克絲對他的印象，一直都是昂揚的。爽朗、意氣風發。可現在卻已經完全不同。
拉克絲能看到他的側面。看得出來，他沒有流淚。但他的神色卻是悲傷的。悲傷、懷念。
拉克絲的心一沉。
不是不知道的，其他死者也有親人、愛人、朋友。可燕笑語還是……她親眼見到過那種甜蜜的人。
腳步不由自主的放慢了。隨即又加快了一些。
節奏不再的腳步聲透出了凌亂的味道。或者因為如此，海涅抬起了頭。當他看見拉克絲的時候，他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拉克絲實在是不知道，那眼神中是否蘊含著責備、憤恨。或者……只是單純的落寞？
又或者，這壓根兒都只是她因為心中所想而產生的幻覺？
因為那些情緒，都是在預料中會出現的？
既然海涅沒有說話，拉克絲也就靜靜的走了過去，將花束放到了燕笑語的墓前。
保持著蹲下來的姿勢，拉克絲開口了，她有點兒不敢看海涅的臉。害怕看見那可以想見的神情。
「……在那之前，燕托我對你說一句話。」本來以為賀金斯隊不在國內，以為要拖上一陣子的……但是，那是不是也是她因為害怕而產生的期望？
「‘他已經合格了。所以很抱歉，‘我愛你’這三個字我從來都沒有說過……’這樣。」
「……我知道。」海涅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做出了回應。他的聲音也不復以前的歡快，而是帶上了幾分寂寥。
「抱歉……」終究，拉克絲只能這麼說。
想說的東西有很多，想要表達的東西有很多。可是，一向都辯才無礙的她，現在卻只能吐出這樣簡單的詞匯而已。
不管用怎樣華麗的詞藻去修飾，最終能夠說出來的，也只有這個詞而已吧！
這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事實。沒有任何可以彌補的方式。
「燕她，是你的歌迷。」最終回應拉克絲的，是海涅平靜的陳述，「她喜歡英雄，但是只是喜歡而已。那是她……刻意表現出來的東西。她听你的歌的時候，會很沉靜。很沉靜的听。」
明明只是很平淡的陳述。淚水卻忍不住從拉克絲的眼中滴落了下來。
「那一天，她跑到我的面前說，‘我看過我的名單了，只有你最符合我的理想，所以我們戀愛吧！’」
仍然是沒有起伏的描述，海涅說著他們的過去。
但從這沒有半點波瀾的敘述中，拉克絲卻能想到，想到燕笑語沖到海涅面前說這句話的時候，那生機勃勃的笑容……一定，一定是很美麗的吧？
「我沒想過這麼早就去找未婚妻。但她根本就沒有給我反駁的機會。」海涅的嘴角挑了起來，那是懷念的笑容。和拉克絲曾見過的陽光笑容不同，這個笑容里沉澱著思念。
然而，拉克絲現在看不見。
「‘但是，你現在還遠遠不夠格！我早就說過要嫁給英雄……所以你努力吧！至少等你成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才承認你這個未婚夫哦——對了，參軍是一個好法子呢！’她這麼說。可是，我本來沒想著去參軍的。」
「……為什麼我還是參軍了？」
一定是……燕笑語打動了他吧！
強行掩住羞澀的笑容，故作大膽的言論，燕笑語勇敢的抓住了自己的愛情。而少年被這樣的女孩打動……是不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們兩個或者連「我愛你」這三個字都沒有說過，但是卻將這份感情在短短的時光之中，就轉變成了相濡以沫共度一生的相知相契……
「我也沒有說過，我愛你，這樣的話。」海涅繼續說道。或者……他現在只是需要一個可以傾訴、可以讓他把心底的感情發泄出來的听眾而已。
「在我上前線之前，她給了我一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海涅的口中，忽然間冒出來了一句中文。拉克絲一驚之後，才從他不甚標準的口音中，听出來了那句名詩。
「那個時候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現在我明白了，卻已經沒有這個機會給她一個回應了……」
淚水在不斷的滴落，導致拉克絲說出來的話都帶上了哭音。
「對不起……」她還是只能這麼說，只能這麼說而已。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比起「我愛你」這三個字，這樣的話其實要深刻許多——那是最美麗的誓言，也是最浪漫的許諾。
執子之手，與子共著；
執子之手，與子同眠；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夫復何求？
他們本來可以有這樣美麗的生活。燕笑語向海涅說這句話的時候，也一定是希望他能從戰場上平安歸來。這是一種期望與祝福。也許，正是因為海涅听不懂，她才能夠說出口。比起「我愛你」這三個字……
但是這一切，卻被她打破。海涅沒有出事，燕笑語卻……
不知道，在面對炮火的時候，燕的臉上……又是什麼樣的表情？是哀傷？還是懷念？
「听到你的歌，她曾經說過，‘拉克絲小姐在尋找一條不一樣的路，一條可以期待的路’。那個時候，你應該還不認識她。但她應該就是為了這句話，才作出那樣的決定的。」
海涅仍然沒有回應她，「說我不怨你，那是不可能的。但這既然是燕她自己的決定，我不想責備……只是希望你不要忘了，她對你的期待。」
用這一句話作了結尾，拉克絲听見了身後的人離開的腳步聲。
燕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的歌……
「隨風起舞的樹蔭下俯面而泣
望著那個素不相識的我
吉他為逝去之人彈奏
流星為不歸之人嘆息
別離我而去、如此竭力呼喊
卻只換來橘黃花瓣靜靜搖擺
留在稚女敕臉龐上的
存于掌心中的記憶
已漸漸遠去
指間奏出永恆的離別旋律……」
這首歌，曾經是她在那部動畫里最喜歡的歌曲。旋律在她的心底回蕩了許多次，可她始終找不到這首歌的感覺，唱不出這首歌的意境。
現在，她找到了。
即使現在，哭泣的臉、帶著哭腔的聲音，唱不出平日里的水準。但她已經找到了這首歌的靈魂。
卻付出了她不願意付出的代價。
遠去的腳步聲停頓了一下，但還是很快就微弱到了听不見的地步。
我不知道，你期待的是一個怎樣的未來。我一定會盡力去找的。
只是現在……請允許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