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翔這番話,也不是無據可依。
在當下這等級森嚴的世道,無論什麼理由,一名最卑賤的奴隸竟敢攻擊家中的少爺,隨便放在哪個家里那都是死罪難逃!
桑翔再不濟也是這桑家的旁系少爺,之前協助桑浪搞死了一名內府侍女也幾乎屁事沒有。現在他要肖毅死,他爹如果再一幫腔,家主心里為了不使桑坦難受心里再不情願,礙于需維護族規家法的尊嚴,肖毅多半也再難有活路!所以同為奴隸身份的雅芯兒一听這話,嚇得手中的茶壺都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站在那里瑟瑟發抖起來。
側室里的肖毅本人听見這話,卻端起了茶案上的另一個茶壺為自己沏了一盅子茶來抿了兩口,砸吧砸吧小嘴,根本不以為意。
主母梁舒倩听見身後茶壺掉地的聲音,捂著嘴低低咳嗽一聲,這才將雅芯兒從無比驚恐的狀態里給扯了出來,想起自己當下的主要任務是侍茶,肖毅的生死似乎也和當下這茶湯有著幾分關聯,趕緊朝各位主子看去,霍然發現世子爺桑烈皓正對著自己微笑著晃蕩手里空空如也的茶盅︰小牛妞,還不來續茶啊?
雅芯兒之前本就為肖毅擔著心,瞧他那對「茶道」一無所知的糗樣,煮出來的東西也能叫茶湯麼?但此時又瞧世子爺這模樣,不僅是喝得下口,喝完了還想要?
好在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珍貴的紫砂茶壺並未摔碎,習慣了這南蠻小侍女摔壺掉盅的另外幾位話事人似乎也無動于衷,雅芯兒趕緊俯身揀起茶壺朝側室走來,然後就看見肖毅正端著另一壺茶笑吟吟地等著她,搞得小妮子一臉的茫然︰「那桑翔少爺想要抽你死呢?你還笑得出來?」
肖毅將茶壺向她手里一塞︰「死不死另說,茶先端出去,可別再掉地上了,沒壺了……」
雅芯兒接過茶壺剛走一步又扭過頭來一臉古怪的表情︰「你煮的這也叫茶?可偏偏世子爺好像喜歡喝,真是奇了怪了……」引得肖毅嘿嘿一笑,沒法接話。
與一直為肖毅的「考校結果」擔著心的桑烈皓、牛飲般地就飲下了一盅子茶不同,其他幾位話事人的注意力全都被桑定門的到來、桑坦又出手聖療二子和此時正跪在地上的桑翔吸引著,心思一直沒在茶上。
當桑翔跪在家主桑倫面前開始呼天搶地的申訴時,桑倫才端起茶盅在水面吹了兩下,抿了一口。
抿完,兩道濃眉一皺!
桑翔剛說完該按家法當眾抽死肖毅,就見家主的眉頭突然緊擰,心頭一顫︰「怎麼……小佷……小佷說的不對麼?」
桑倫又將茶盅遞到嘴邊追飲了一口,面s 有些沉︰「你剛才說的什麼?本家主沒听太清……」
「小佷剛才說……那菜瓜小奴竟敢以下犯上冒犯和毆打主子……該按家法當眾以鞭刑處死!」桑翔牙關緊咬,壯著膽子又重復了一次。
砰,桑倫把茶盅重重地擱在了茶幾上,駭得桑翔又是一抖,隨即沖著側室沉聲叫道︰「肖毅!」
「在!」
肖毅脆生生應道,又鎮定自若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了出來。
他清冷的目光與正看過來的桑翔一撞,立即就令那桑翔回想起那「纏木腿」詭異又犀利的膝彎纏擊,駭得他跪在地上的身子不由自主朝著反方向一挫,魂不守舍。
只此一瞥,肖毅便收回了目光走到大廳正中,對著桑倫恭敬抱拳行了個禮,同時口呼︰「爵爺,有何吩咐?」
桑倫看著肖毅的目光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嗯。免禮罷……」
然後桑倫又對著跪在地上的桑翔微微俯下了身子,聲音里又滲出幾分冷意︰「你想當眾抽死的人,就是他麼?」
「是……就是他……」桑翔的背心開始冒出冷汗,不知道家主如此做派到底意yu何為,此時也只能哆嗦著手指肖毅,「就是這卑賤小奴,竟敢打我們四個少爺……」
桑倫又將身子俯低了一分,聲音也變得更低︰「那你知道,他是誰麼?」
「是……是誰?」桑翔的一張胖臉都開始扭曲。
「他是誰?本家主親自來告訴你——」
桑倫突然扭頭看了一眼肖毅又伸出左手指著他,再次盯回桑翔的眼楮里突然有了一絲遮掩不住的怒火,聲音也低沉地可怕了︰「他是桑坦少爺新收的義弟,也是本家主剛才新收的貼身侍郎……」
「啊?!」
桑翔身子猛地向後一倒,凌厲的家主之威已激得他整個人都哆嗦起來!然後半躺在地上的他又驚恐地看見桑倫慢慢地站起了高大的身子,居高臨下地冷笑道︰「你現在,還想抽死他麼?」
「我……我……」
桑倫突然又收了冷笑,面s 變得嚴厲無比,語速加快、飽含怒氣︰
「你知道本家主忍你多久了麼?小孽畜!自己罔顧族規蔑視家法和著桑浪桑誠他們亂行惡事,膽敢輕薄主母的貼身侍女不說,還敢欺負出面阻止你們惡行的桑坦?呵,還污蔑別人‘以下犯上’,敢情在你這孽畜的眼里,桑坦不是你的兄長?也不是你的‘上’?更令我難以忍受的是,到得這中堂,你當著鎮南先祖的面竟也不知悔改自省,反而變本加厲地行違背祖訓之事,紅口白牙、信口雌黃!這肖毅明明是個菜瓜,能打得過你們四個對下人從來不知‘仁慈’二字的東西?若不是桑坦和幾十個少爺小姐已經一起收拾了你們一頓,我現在就想替你爹一掌拍死你!」
這話從家主口中說出,已足夠駭得桑翔靈魂出竅了。
坐在桑倫對面的緇老也面s 沉地道︰「今ri這‘文火小烤’,烤出桑翔不思悔改毫無寸進不說,反而不進反退,再不按家法嚴厲處置以示訓誡,恐終將誤入歧途成為家門敗類!」
皎老又接著道︰「以下犯上、破和損睦、好s 輕薄、不忠不義、忤逆不孝、恩將仇報……這孽畜至少觸犯了六條族規,按每條鞭撻三十計,賞鞭兩百湊個整數!多出來那二十鞭,是老夫親自賞你這孽畜的,不賞難以平復老夫胸中憤懣……」
兩百鞭?!
我草,本來想當眾抽死肖毅這菜瓜小奴的,現在搞得自己這堂堂的少爺要被活活抽死了?
「饒命啊家主……救命啊爹……」躺在地上的桑翔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一旁的桑定門也駭得臉s 煞白,突然回過神來似的兩步沖上前就將桑翔一把拎扯起來,又一手抓著他的領口一手 里啪啦甩出重重的耳光,「不知長進的東西!你坦哥不計前嫌出手為你療傷,你卻小雞肚腸恩將仇報,我真他嗎為你感到丟人!我桑定門光明磊落一世英豪,怎麼偏偏就生出了你這麼個禽獸不如的玩意兒?」
「草!」啪!
「草!」啪!
「草!」啪……
一聲怒罵,一記耳光。
剛剛痊愈的桑翔呃呃呀呀,眼冒金星,口鼻鮮血飛灑,很快又在臉上畫出了嬌艷無雙的「迎桃花開」。
桑坦見狀急忙奔上前去拉住了桑翔他爹的手︰「定門叔!您消消氣!又把翔弟給打壞嘍,豈不是白白耗費小佷我的聖療修為?」
「你看看你坦哥的胸襟!瞅瞅人家的素質!我草泥馬的混賬東西……」桑定門作勢還要怒打,被桑坦死死地抱住了。
連桑涼此時都頗為看不起自己的哥似的,出言譏諷道︰「桑翔,願打服輸!既然打不過,就該認,就該叫人家大哥!又何必出這些招……」
這一家子寶器實在令人哭笑不得,桑倫嘆口氣,不耐地朝他們擺擺手︰「定門,剛才你這頓耳光就當是家法處置了罷。帶回去,好好的管教……」
桑定門聞言,道聲多謝家主大哥慈悲,拉起桑翔和桑涼趕緊訕訕地退出了中堂……
父子三人一走,桑倫臉s 變得緩和下來,甚至還帶著幾分難得一見的愉悅,舉起茶盅示意雅芯兒為他續茶的同時,又對著廳中眾人微笑道︰「這茶,你們也品一品,啊——仔細品品……」
經剛才這麼一鬧,盅中茶湯溫度正好,眾人聞言全都端起來或一飲而盡,或淺酌輕嘗,然後面上陸續露出了大為困惑或大為震驚的神態。
「琨弟,如何?」桑倫輕笑道。
一飲而盡當然是指這位不好雅事的武夫,他一雙大手捧著茶盅訕笑道︰「嘿嘿,大哥,您知道再好的茶在我這嘴里也是差逑不多的味兒,也說不出個道道來,就覺得比雅芯兒煮的好喝……雅芯兒!再給爺倒一盅來!」
「好咧!」雅芯兒終于笑逐顏開。
「烈皓,你說說……」桑倫又轉向了自己的兒子。
桑烈皓聞言放下茶盅站起,強忍住內心的喜悅,規規矩矩地抱拳道︰「父親英明!孩兒品後只覺父親今ri安排這‘文火小烤’算是沒白烤,不僅為家族烤出了一位前途無量的聖療師,順帶還烤出了一名茶道宗師!這肖毅小兄弟竟能將八年前的陳茶煮出八年前的味道,我就敢說至少在當下陵南,無出其右者!」
桑倫聞言微微點頭,目光又看向了對面的「緇皎二老」。
緇老仍將茶盅放在嘴邊不忍挪開,幽幽道︰「自陵南都督府易主、老夫已八年未飲過如此美妙的茶湯了……」
皎老卻搖搖頭接道︰「錯!我看是十八年!自當年有幸在吳國雲夢澤霧山之巔品過‘茶仙’吳媚娘親手煮制的茶湯後,我二人再未飲過如此正宗的‘雲夢霧’了……」一邊說著,還一邊眯起一雙眼楮用鼻子狠狠嗅著茶盅里飄出的茶香,似乎還沉浸在當年霧山之巔上那雲霧圍繞、佳人在側的美妙意境里。
雅芯兒徹底傻眼了……看這光景,主子們沒從茶湯里喝出肖毅手上的雞屎牛糞味不說,好像那還是瓊漿玉液似的?
桑倫又滿意地盯著肖毅,笑吟吟地問道︰「小子,說說你對‘茶道’的理解……」
肖毅微微一笑,鎮定自若地道︰「小人以為,‘茶道’看似繁復玄妙,最高境界卻只得四字……」
「哦?那四字?」廳中眾人盯著他全都綠眉綠眼。
菜瓜小奴收了微笑,小臉一肅,放慢了語速音量不大聲調不高,卻擲地有聲︰
「大——道——至——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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