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桑坦……終于開竅了……」
桑坦趴在肖毅的膝頭,止不住地哭泣。
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聲嘶力竭,多年來習慣了壓制自己情緒的赤腳醫生,此時連這喜極而泣的聲音里,也帶著一絲刻意的壓抑。
可此時內心那澎湃的情緒,卻又如何壓制得住?突如其來的巨大幸福,將七年來沉積于胸的哀傷和憤恨猛然逼出,又化為了臉上的淚如滂沱。
沒體會過從山巔掉落到山底的那種悲涼,也一定體會不到被人伸出手來再次拉回山巔之上時的,巨大幸福。
桑坦從小就是家族里的天才,被家族上上下下捧在手心里當成了至寶。但當十六歲之後,這件寶物被不知從哪里生出的、ri漸變硬變厚的外殼慢慢包裹、蒙蔽。
當那耀眼的光澤最終被徹底遮蓋,當年的家族至寶,變成了再也沒有任何價值的垃圾。然後又被一把扔進了牆角,還被人們天天往身上傾瀉著ri漸猛烈的譏諷、挖苦和嘲笑。
這是一種怎樣的悲涼?
這悲涼,七年來ri漸濃厚,早已化為冷入骨髓的冰寒。
當身邊所有人都放棄了他時,只有他自己沒有放棄自己。
他始終堅信憑著自己的努力,終有一ri能打碎那層外殼,令自己重新綻放光芒。一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甚至一輩子。
哪怕到臨死的那天,也決不放棄這看上去毫無希望的努力!
只為證明,自己從未違背過八年前、十五歲時就已立下的誓言——我桑坦,絕不辜負體內寶竅,將來也定要作一名能起死回生的「聖療師」!
八年前的一天,才十五歲的桑坦,親眼目睹了自己的父親桑理,被從南方最前線抬回家里時,那密布全身、慘不忍睹的累累傷痕;也親眼目睹了家里所能找到的所有醫師,圍著父親卻束手無策的驚惶;更目睹了父親從清醒,到昏迷,到斷氣的全過程。
卻沒能親耳聆听到父親的遺言,因為他早已不能開口說話,只看著自己的兒子雙目怒睜,喉頭里咦咦呵呵。
那一天,十五歲的少年桑坦沖到無人的院子里放聲痛哭,拼命拍打著自己的胸口,撕心裂肺地痛罵自己為什麼還沒能讓體內的木系慧竅開啟?也就在那一天,他跪地對天,立下了那個錚錚誓言。
一年後,是世間大部分擁有木系慧竅的天才,開竅的最後期限。桑坦苦苦期盼,誓言在這一年里卻始終無望實現,卻又目睹了娘親積郁而終。十六歲的桑坦ri夜守在娘親身旁卻無能為力,只能哭得肝腸寸斷。
家中的獨子,成為了孤兒。這之後,立下的誓言更是成為了銘刻在靈魂深處的印記,終其一生也難以抹去!
之後的七年,面對身邊環境的逐漸改變,桑坦也逐漸從悲不能抑、到不悲不喜、再到笑對一切,稚女敕的少年早已學會將悲傷深深埋進心里,將自己變作了堅強的青年。只因心中的誓言,從未改變。
現在,老天遣來一名推來天窗的使者,以令人無力驚嘆的手段打碎了那層緊密包裹著誓言的外殼,終于讓它有了實現的可能!任是再堅強的外表,又怎能阻止內心深埋七年的所有委屈、哀傷、悲憤,噴薄而出,又化為濃濃的悲喜交加。
「肖毅……我……嗚嗚……」
桑坦左手反復模著自己的頸部左側,體會著那光滑如初的手感。又將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著體內木系慧竅開啟後散發出的那股木元之力,喜悅的哭泣,久久不能停息。
眼前這名少年,說他給了自己新的生命,毫不為過!
此時「謝謝」兩字,已顯得蒼白無力。
而肖毅張口斷斷續續說完一句話後,就又已耗費完所有的力氣。只能閉上了眼楮。
從來沒面對過如此之多細如發絲的人體血管、經脈的他,之前既要全力激活渾沌眼細細查看,又要一邊細心施刀、一邊高頻率地釋放難以計數的冰系玄術,然後又同樣要高頻率地釋放聖療術。即使兩類術法都只是最低級的一階,整個過程延續的時間也不算太長,但全程一心幾用、又必須全神貫注一氣呵成,已將他體內的「渾沌氣」和神力,消耗得干干淨淨。
肖毅只能躺在太師椅中雙目緊閉,用手輕輕撫模著桑坦的發鬢,分享著他傳遞過來的喜悅。
……
過了小半個時辰,桑坦的情緒終于平復了許多,閉目養神的肖毅,也恢復了些許力。
這時已彼此相救過的一大一小兩個人,早該心心相印,任何對彼此的感激和客氣的話語都顯得多余而造作。肖毅默默扶起了桑坦,又示意他坐到旁邊的太師椅里。
隔著茶幾,桑坦已擦干了淚痕,扭頭面s 沉靜而誠懇地望著肖毅。同時投向肖毅眼楮的目光,也投sh 出「與君刎頸、一世不棄」的探詢。
肖毅回望的目光,清澈無邪,將兩人對彼此的真誠在空中交織、融合在一起。
對望幾息,桑坦緩緩道︰「兄弟,你不想告訴我的事,我一句都不會多問。而你想說給我听的,我會一輩子都記在心里……」
肖毅微微一笑,隨即臉s 又化為凝重,聲音也還略顯疲憊︰「大哥,你現在已推開了聖療世界的大門,那麼現在,我首先想告訴你的是,關于這本《如沐風訣》的故事……」
隨後肖毅將「陳四」的故事,向桑坦娓娓道來。
做人,就該知恩圖報。
對桑坦是如此,那麼對陳風,同樣也該如此。哪怕他們兩人是分屬兩個世仇家族的子弟。
在肖毅的心目中,陳風毫無疑問是自己和桑坦的恩人。沒有陳風留下的這本屬于陳家的上古神籍,自己的傷不會好,困擾桑坦多年的疑難雜癥也解決不了。
現在這本神籍,又是已跨入聖療世界大門的桑坦最需要的領路人。那麼桑坦在使用它之前,就該知道它的來歷。
無論肖毅多麼地不願意,陳風都因命運的作弄而死去。對陳家而言的兩樣至寶——陳風的命、上古神籍,都差陽錯地落在了自己手里,令自己欠下了陳家一筆巨債。無論這筆債,是如何地難以償還,他都已決定今後要想盡一切辦法去償還。
也因此,就算陳桑兩家是世仇,自己今後如果因為陳家而與桑家作對之時,桑坦也應該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于是肖毅將自己與陳風之間發生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桑坦。
最後還將陳風的ri記取出,同《如沐風訣》一起,擺在了桑坦面前。
听完肖毅所說的故事,桑坦怔怔地看著幾上的兩件物事,不勝唏噓。對肖毅奇遇的驚異,對自己六叔突然轉原因的恍然大悟,全都被陳風的遠大抱負和悲慘命運,徹底遮蓋……
沉吟良久,桑坦才開了口︰「兄弟,听完這個故事,我想對你說說我心中所想……」
「大哥你說,我傾耳聆听。」
「其一,家族恩怨和民族大義比起來,在我桑坦心里輕若鴻毛。這是我從出生之ri起,我父親桑理就用他自己的言行教給我的東西。如今蠻賊橫行陵南萬里,桑家上下卻選擇苟且偷生,和陳風相比,今ri的我,也自慚形愧……」
桑坦的語速很慢,斟字酌句,字字真心。肖毅靜靜听著他傾述心中所想,只偶爾微微點頭。
「其二,存于我桑家的異種木元,若不能為陵南萬民謀利,那麼它存放在桑家,也是對我桑家英雄先祖的巨大侮辱,‘小青龍’不會答應,我桑坦的列祖列宗都不會答應!無論它姓桑,姓陳,還是姓肖,只要它姓‘中州’,並用作為中州謀,本該能者得之!只是我這桑家直系子弟,卻也對它見所未見、知之不詳。尋它之事,我們一起從長計議,靜待時機。」
「其三,我定當將這本聖療神籍,當作自己的生命來愛惜和珍藏,修習它,運用它,作為我桑坦繼承陳風遺志的方式。當將來陵南萬里之地回歸中州之ri,我也定當酒祭陳風、遙拜英雄!同時陳家滿門忠烈,我桑坦素來頗為敬重。盡管幾百年以來陳家和我桑家恩怨糾葛,但從今ri起,在我桑坦心里,英雄陳家也只有恩,沒有怨。」
說到這里,桑坦伸出右手來,將少年置于茶幾上的右手抓住,素來沉穩內斂的他,眼神里也有了遮不住的熾熱情緒︰
「最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兄弟你!雖然你年少我幾歲,但我桑坦卻視你為人間奇男、一世知己!無論你今後作任何事,只要佔理佔義,我桑坦都只會默默的支持,絕無阻攔、背棄之理!」
沒有眼前的桑坦,菜瓜小奴也早已成了亂葬崗上的一堆腐骨。言至于此,情之所至,肖毅嘴角微微翹起,透出一分堅毅︰「與君刎頸、一世不棄……」
「與君刎頸、一世不棄!」
兩人相視一笑,一雙大手和一雙小手緊緊握在一起,用力,再用力。
之後兩人秉燭夜談,談時政、聊人生,彼此向對方述說著自己的故事、天南地北地海吹,直至天之將白,實在疲憊不堪的肖毅才帶著意猶未盡,倒進床里很快沉沉睡去。
而桑坦似乎根本沒有睡覺的心思,低頭翻開《如沐風訣》,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
之前的赤腳醫生,現在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無論是為了自己的誓言,還是為了對肖毅的誓言,現在都該加倍努力,追回已逝去的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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