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既不承認蘇漸東,也沒驅逐他,大概是看到了他對文禾郡主的重要性。蘇漸東自病榻前一見,雖則不像從前那麼抵觸他與文禾郡主的關系,卻難免顧忌頻多。他越發努力,什麼事都搶在前頭,做最重的活兒。蘇漸東這個人,拿安常大人的話來說,是位不可多得的忠主而才干十全的人才,將來必有作為。當然,安常大人這番話僅對蘇信春說。
蘇漸東為了文禾郡主竭盡全力當職,一心求上。文禾郡主病愈後去軍營找蘇漸東,周雪綺告訴蘇漸東︰「我是只等你的,你什麼時候娶我我什麼時候嫁,你若無心要我,我就做老姑娘,沒有第二個心思。」
蘇漸東說︰「承蒙郡主錯愛,漸東若負你,即刻便死。」
「莫這樣說,我信你。」
三月初一,又是一年一度的軍鏘會。朝廷每年有新人上來,參加馬球賽的人員也隨之更迭。前幾年安常大人風頭正盛,而後一直推病,再不涉足。今年馬球賽,出乎意料地十分精彩,元統帝大開笑顏,說幾年不見馬球賽真正的風采。
馬球賽結束後,元統帝留瑞親王、戰將軍、安常大人、文正大人在宮中用膳。
膳宴上,元統帝提及馬球賽的精彩,贊其生機勃勃。
「良笏郡主把玉如意給的那個年輕人是誰?」
戰將軍回道︰「那年輕將士是臣營內營行官。皇上,這年輕人的確如皇上今日所見,其在職上也異常優秀。」
「還從來沒有人能讓姑丈這樣夸贊,下午帶他在身邊,朕見見他。」
「是,皇上。」
「正所謂後生可畏,如今年年有俊杰輩出。我看那年輕人氣宇非凡,若經聖上指點,將來必是佐國良才。」瑞親王輕描淡寫地說道,然後一笑。
「朕是希望俊杰輩出,百花齊放之景的。越多越多的人才都來做朕的左右手才好。」
「皇上,古人言,君主統治昌明時,自有人才相擁,這正是對當朝的寫照。」文正大人如是說,元統帝大笑,「希望如林卿所言。」
戰將軍突然向右方席位上的安常大人問道︰「安常大人今日怎不發一言?朝堂上您是知無不言之典範,莫非真是饑腸轆轆,無力開口?」說罷席上大笑。
「駙馬爺說笑了。」
「安常乏了?」元統帝問他,安常大人離席道︰「謝聖上關心,臣精神尚可。」
元統帝看著他,悠悠著若有所思,然後失笑,「今日那位營行官,朕覺得他身上有幾分氣勢與你相似。朕當初第一眼見你,你比他更讓朕驚喜。」
「聖上錯愛。」
「你覺得那位年輕人怎樣,說說看。」
「後生固然可畏,也是磨礪處才見功夫。年輕人年紀輕,行事月兌浮魯莽,這可以應在營行官大人身上,想必聖上可觀出一二。不可養其才前助其浮夸。」
蘇漸東初露鋒芒,已是陽京城的焦點。朝中三大權臣都在聖駕前言其為人才,元統帝自然也非常欣賞他,可是安常大人不以為然。
這樣,蘇漸東的氣焰猶如岸邊孤葦,迎風折斷了。
許多人說安常大人心胸狹窄,容不下有才之士,最畏後生。
蘇信春明白安常大人不是這樣的人,怕蘇漸東受挫,今後恐怕無心向上。
夜里,安常大人在書房看公文,蘇漸東坐在榻上縫制孩子的衣服,安常大人突然抬起頭說︰「有件事和你說,以免你在漸東面前兩下尷尬。那日在聖上面前,瑞王爺與戰將軍異口同聲褒贊漸東,反而不是件好事。一個人鋒芒太露,就會事與願違。」蘇信春見安常大人對自己坦白,不禁從心里發出笑容,「大人,您這麼說為什麼,我清楚著呢。」
瑞王與戰將軍各有私心,朝中群臣自是向以呼應,安常大人清楚朝中局勢,對元統帝的性子也是了若指掌,一定知道怎樣對蘇漸東是最好的。
可是,安常大人的一番坦言使蘇信春不安。他明白鋒芒太露事與願違這個理,自己卻在走這樣的路。自登上安常位,一路走來,可謂風頭強勁,行事高調,目中無人。加之謀略深遠,在朝堂上有什麼說什麼,從不妥協,固然是忠君忠天下之舉,實在高挑。他除了元統帝,似乎誰也不放心上。這幾年蘇信春看透了些,感到安常大人的無力從心。他並不喜歡這樣。
安常大人看蘇信春失神沉思,便站起來走到蘇信春身邊坐下,笑道︰「想什麼呢?」
蘇信春回過神,向安常大人溫柔一笑,說︰「在想,孩子,起什麼名呢。」她拉安常大人的手覆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安常大人神色軟下來,問她︰「你想到沒?」
「我能想什麼呀,大字不識,您起呀。」蘇信春裝模作樣地順服他,逗得安常大人失笑,摟著她,「也對,是該起名字了,叫什麼呢,我想想,給兒子起一個,姑娘起一個,好吧。」
「好,您想得周到。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大人,您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安常大人輕輕圈住蘇信春,下顎抵在她頭頂,目光放遠,陷入回憶似的,「都喜歡,是我的孩子我就愛他。」
他這樣講,聲音有些暗啞。蘇信春听著心中發緊,去握他的手,安常大人反握回去。兩人靜靜依偎一會兒,他在她身邊躺下來,拄著腦袋,伸手撫模蘇信春的肚子,喃喃道︰「我很開心,春丫頭,你可能不明白,但我確實開心,我覺得自己要飛到天上去了。」
「大人,我明白。」蘇信春篤定、真摯地說,安常大人一愣,看了她一眼,眼底閃過發苦的笑意,「沒人能明白的,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厭惡孩子,可是我听到你有身孕,卻開心得發瘋。春丫頭,我和你講個故事,或許你可以知道些蛛絲馬跡。」
蘇信春模了模他的發髻,溫柔一笑,「您說。」
「我十三歲那年,教我習武的老師把我帶到後山林子里,那里從沒人去,因為林子後生活著狼。老師對我說,你進去,殺掉一匹狼,把頭割下來我看,不然我便一刀捅死你。我嚇壞了,腿腳發軟,怎麼也不敢邁步。他遞給我兩把匕首,用力推我,我只能模黑進去,耳邊好像都是狼騷臭的喘氣聲,想象著它們朝我撲來,把我撕碎的樣子,那證明著你要清醒地承受骨肉相離的劇痛。我越往里走,腳越軟,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可是沒有選擇,我只有握著匕首。然後我眼前一團黑影躥過,當時我心中一恍,腳不受控制,直往回跑,很快便跑出那里,跑回了住處。我有多後悔自己跑出來呢,我是寧可自己死在里面,也不願跑回來的。我看見姨娘躺在草叢里,衣衫襤褸,臉上是血。我問她怎麼了,她不告訴我,我一下子明白了,但是我殺不了他。姨娘為我吃了許多苦,她本不用這樣的,現下還為我遭受非人的磨難,我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我只能再跑回林子里,舉著匕首,找綠眼楮的狼。我真的殺了一只狼,第一次體會了殺戮帶給我的快意。後來,我遇見當今皇上,他當時落難,有時候的眼神很像那只狼承受我尖利的匕首時的眼神,我就知道,我能讓這個人听我的。再者,我想離開那個鬼地方,那里根本不是人呆的,練武場里的人血永遠沒有干過,人和人之間是敵人,不是你死在我手里就是我死在你手里,只有強者能留下來。離開前夜,我親手殺了我的老師,用屠狼的方法。
「為了生存,在那里我殺了多少人,自己也記不清了。可是自從十三歲後,我最輕視的,也是死亡,世上沒什麼比死亡更讓人輕松的了。你看清沒,我是這樣的人,手上盡是罪惡的血,這一切都會有報應的,所以我等著。」
安常大人說完即哭了,像全身疼痛難忍一樣蜷縮著。他深陷在罪惡與死亡的泥淖中,不能向上也不能向下,直直地面對永不干涸的發臭的污血,那即是他沉默地面對自己的生命時所作的思考。他有超越死亡恐懼的罪惡感,有比狼牙撕扯血肉更痛的痛苦。天下人看安常大人,是一個不可一世、冷漠倨傲的人,而這個人不能擁有世上最簡單的東西,這個人經歷浩大的地獄之行,這個人只要回憶就是滿眼的殺戮災難,他又怎麼與世人同行,琢磨世人琢磨的東西呢。
蘇信春溫柔地抱住景瑢,柔軟的雙手撫模他僵直的脊背,沒有眼淚,像個真正的母親,承受莫大的懊悔與悲哀。
「都過去了。上天給我們孩子,他喚您做父親,一切都要完美起來,又怎麼會有報應?我們都要向前看,大人,孩子很快出世,您是他唯一的父親,您要給他豐衣足食的生活,教他識字念書,教他成人,這不是老天給人最大的幸福嗎?」。
「我真的能成為一個父親麼?」
「當然。」蘇信春身體里猛然有什麼東西抽動,眼淚瞬間流淌下來。
這個世界上,人是形形色色的,他們想要擁有權力,想要擁有財富,想要擁有豐收的季節,都是理想。最重的是人心,最輕的也是人心。景瑢擁有世上最簡單的夢想,卻為此走著世上最艱難的路程,因此,他的心大概在夢中最輕,在夢醒時最重。蘇信春望著他淚痕斑斑的睡臉,發現自己此時此刻是離他最近的時候,在她明白他生命里那些無限殘忍的東西之後。
她親了親景瑢的臉頰,摟著他躺下來,感到月復中小兒踢在自己的肋下,安心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