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商提議花錢雇來人手挖尸體,我卻以不宜大張旗鼓動亂人心為由阻下,然後拖著孱弱的病體咳嗽著從一眾大內護衛面前飄過,肩上扛著鐵鍬鋤頭,很顯得可憐巴巴,于是順利解決了人力問題。
朽園看著並不大,動手挖起來卻非易事,唯一能指望的玉呆子一聲不吭來回踱步,也不指出個確切方位,大家只能一寸一寸地翻刨。柳木頭向來身先士卒,小唐少俠更是熱心衷腸,李小念本來不願意做苦力,奈何當師父的已在揮汗如雨,她自是躲不過。奸商安置好了已經初顯懷的小茴,亦加入挖坑大軍。我則隨意找了塊石頭,坐在槐樹下欣賞這幅名士俠士勞作圖,很覺得愜意。
素素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只短花鋤,蹲在我旁邊興致奇高地刨起地來,看得別人直樂呵。這用來栽花鋤草的農具,想要挖到地下不知多深的埋骨處,可有的瞧。
玉呆子在園中溜達一圈後回到我這里,徑自坐在厚厚的落葉上,仰首盯著我的頭頂,眼神凝在一處,我還道他有空欣賞藍天白雲不如卷了袖子隨大家找尸體,這樣挖下去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超度冤魂呢。他轉了轉黑得如一汪深潭般的墨眸,緩緩開口,「他們在你頭上吊頸的。」
心里「咯 」一跳,我知道他說的是鏡莊主同他三位公子。雖說早已得知了他們死在朽園,卻不知——竟在我頭頂這樹枝上。我仰直脖子看著終結一代宗師與一門神話的槐樹椏,心中莫名悲戚。那樣一個立于巔峰幾十年的老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稱霸江湖不敗,卻終因我這樣一個寂寂無名的皇族世子而致瘋癲,了結一世盛名。
歪了歪脖子,我苦澀一笑,「唔,確是個吊頸的好去處。」
素素依舊歡騰地挖著,可見這種集體活動是她一直以來無比期待的,盡管可能磨破手也不見得能挖到一根骨頭,但總比我這樣要死不活一事無成強得多。
人人都是高手,武功精湛,內力充沛,不過兩個時辰,使得原本荒寂淒涼的朽園徹底大變樣,不知情的人見了定以為有人在此開荒,只是遺憾的是,目前尚無任何發現。
李小念一嘴的嘀咕不滿,覺得玉呆子欺騙了她幼小的心靈,揚言要找他決斗,而一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柳木頭他們竟也停下手中動作,我吃驚地心道莫非這高人亦捺不住了?半途而廢什麼的于這等高手中的高手而言,不是笑話麼?
「不在地下,這土從未翻過。」柳木頭是破案好手,他既然這麼說,那便一定是這樣,尸骨——不在朽園。
一行人衣衫盡濕,汗流浹背,卻落了個無果的發現,自是氣餒。正自收拾出園,卻見素素仍在賣力地挖,表情甚是堅定。她獨自在樹下也挖了兩個時辰,居然滴汗未流,亦不見半點倦容,比之那一干訓練有素的大內高手更加精神奕奕。我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握住她持鋤的手,「素素,別挖了,回去休息好不好?」
看了我一眼,卻並未停下手中的動作,那個坑挖得不深,才露出樹的須根,「你要挖開這棵樹?」
聞得我這樣問她居然停手,詫異地笑看我一眼,「是啊,挖開這棵樹。」
她甜甜一笑,卻令我登時心境清明豁然開朗,急急起身後退幾步,撞在玉呆子身上。而顯然頓悟的人不止我一個,柳木頭同奸商疾步上前沿著素素挖開的小坑繼續深刨。李小念一撫額頭,長嘆一聲,自也認命地掄開鋤頭。
這些平日里養尊處優為人敬重的大人物,干起活來著實半點也不遜色平民百姓,我看著心里受用無比。
素素這丫頭,明知他們做了半日的白工,卻也不加提點,只知自己悶頭苦干,真是勞民費力的典範啊。
雲氏的尸骨,並非埋于朽園其它地方,而是在這棵鏡莊主自縊的大槐樹下。
冥冥之中,應了因果循環的報應,鏡炎殺害雲氏滿門,埋尸此處,栽種槐蔭,如今他的後人,亦斃命于此,作繭自縛。
因為玉呆子說槐樹集陰,雲氏一家的魂魄皆棲于樹身,故而我們傷不得樹本,這無疑大大增加尋尸難度。
這種關鍵時刻唐門少主的作用完美展現,素來沉著冷靜地小唐少俠利用現有的件制成一件簡易的機關,可以不太費力便能將樹連根拔起。他實在是個人才,雖說當初做火把的手藝不太妙,制機關卻是好手。我很替唐門當家欣慰,出了這麼個憨直熱心又妙手奇藝的繼承人,可見唐門還要風光不少年的。
是夜二更時分,眾人合力推倒大槐蔭樹,未待松一口氣,卻赫然被眼前景象震懾——樹根破土而出時隨之沖出一股腐朽糜爛的惡臭,尚不及捂鼻,又見一具具烏黑的骨架懸于條條粗壯的樹根下,狀極恐怖。方圓數十丈的樹坑里,零零碎碎布滿人骨,皆是通體黑透。有人按捺不住開始作嘔,李小念更是驚得素顏失色,踉踉蹌蹌跌倒在地,嘔出一地穢物。
我站在坑邊猛然閉眼,不忍細看。這一地的尸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竟不過大半條手臂長,約莫是襁褓中的幼嬰。他們一部分甚至與槐蔭樹的樹根長在一起,須骨相纏,根睫從他們的眼窟窿里蔓延而生,將他們懸吊于半空,與我們面面相覷。這情景,即便是曾經整日同尸體打交道的柳如倦,亦無法直視。他額上青筋暴凸,雙手緊緊握拳,我知道,那是他為官多年的正義使然。
「鏡氏慘絕人寰,無視綱紀,殺生害命,天亦難容。」
奸商搖搖頭嘆息一聲,「無冤無仇竟能做到這一步,究竟生了一副怎樣狠辣的心腸?鏡氏不除,我大宋必不能安!」
素素並未多作表示,只默默上前將盤根錯節上纏繞的腐骨一點一點剝離,動作輕緩,神情虔誠。我知道她的哀傷早已淋灕盡致,此刻的她正在慶幸,慶幸我們找到了亡靈的歸宿。
小唐少俠跳入樹坑里,將零碎腐朽的骨頭從土里一根根刨出,置于洞緣,柳木頭奸商招呼著眾護衛亦跳下去,小心翼翼地細致挖掘。他們從未如此肅然如此憤慨,這一地慘不忍睹的狀況,昭示著人性的泯滅,道德的淪喪。
鏡氏的瘋狂,已教人達到義憤填膺的臨界點,令我們膽寒心戰。
小茴早先聞得挖出尸體,顧不得眾人的一再阻撓堅決趕赴朽園,盡管同樣震驚惶恐,卻依然不改醫者本色。她小心蹲子一塊一塊拼湊碎裂的骸骨,看得奸商在坑里心驚肉跳,直嚷著當心注意。我照著小茴的指示直接坐在地上顫巍巍地搜尋著她需要的骨頭,一點顧不上公子少爺的形象了。許是見所有人都忍著懼意貢獻力量,李小念亦不好意思再躲在一邊嘔吐,她用兩團布條塞住異常敏銳的鼻子,打著冷戰幫起小茴的忙。
這樣的仲秋深夜,萬籟俱寂,天空地曠,冷風颼颼,卻及不上人心里的寒意。任誰見多識廣也不曾見過如此滅絕人性的一幕。一時人人噤聲,為死者安魂。
五更鼓過,經我們一行十數人不眠不休地忙活,終于將所有尸骨挖出並一一歸于原身,排成四行,大大小小居然五十八具之多,令人咂舌。小茴檢查過所有骸骨,並未見得殘骨上有半點刀劍傷過的痕跡,卻發現所有尸骨都曾被燒過。她做出猜測,覺得應該是鏡氏先行下毒再縱火毀尸。鏡炎當年乃雲家侍從,要在主人身上下毒可謂易如反掌。而如此人數眾多想要不被人看出端倪,最好的方法便是毀尸滅跡。他當初統盟主位時,曾昭告天下已為雲氏收尸,此舉一時傳為佳話。卻不想他為人收尸的做法竟這般的——令人惡寒。
玉倬卿從頭至尾只立在一旁看我們勞心傷神,自己完全置身事外,那雙烏黑的瞳眸仿佛看盡人世滄桑後的木然,空洞而深邃。沒人能知曉他此刻在想著什麼,更有甚者,他或許什麼也未思慮過,只是冷眼旁觀著別人的喜怒哀樂,自己卻無喜無悲。
他有的時候與素素很相似,一般的神秘莫測,天賦異稟,甚至有一種不屬于人世的寂寞蒼涼,空靈而高貴。與素素不同的是,他——寧願寂寞,他沒有多余的感情,沒有悲憫之心沒有愉快之情,或許也沒有痛楚。遠離塵囂,隔絕在滾滾紅塵之外,但竟沒有一點世外高人臻至化境的參悟。我偶爾覺得這樣的玉倬卿不能稱之為——人,卻又找不到別的可以更精準替代「人」的稱號。人神妖鬼,都不足以完美詮釋。
他發梢沾著薄薄的微露,夜色微光下更顯得面無血色。我鮮少見過夜間的玉呆子,即便見過,也只是看他獨自守著彼岸花海靜默呆立,不似今夜這樣蒼白的甚至有些——虛弱,一眼望去,竟覺得離我不過幾步之遙的他仿若置身另一個世界。我有些怔忪,想上前探探,卻被素素攔下。
「他正在打開‘往生門’,切莫擾他。」素素的眼里閃著一絲晶瑩的流光,嘴角輕揚,甚至滿身的污泥穢土也遮不住她的光芒。
「沒想到當今世上竟還有似他這般厲害的陰陽師。」是花曉殘?我回身看著倚在朽園破敗門**一襲青袍的折顏男子,一如往常的妖艷邪魅,他——醒了?
「陰陽師?」我已不是第一次听聞這種稱呼了,卻是頭次知曉玉呆子竟然是教天曉一族也驚詫的——陰陽師。「他不是個算命的嗎?為什麼會是陰陽師?」
花曉殘低低一笑,登時艷煞眾人,「未央公子果真有意思,你見過可以度魂啟門的算命先生麼?他是陰陽師,能觀星宿相人面,側方位知災異,畫符念咒,更可超度陰靈詮釋命運。他們擁有的能力,是連天曉氏也無法企及的。」
「連……天曉一族……」我有些訥訥,素素已經夠神話了,難道這呆頭呆腦的玉呆子竟比素素更厲害?
「天曉氏的能力是天生,人人平等,且隨時可以封印,回歸常態。可陰陽師卻是後天修為,一旦修成,便如枷鎖縛身,再不能廢棄。雖說能夠知天命通鬼道,與神比肩,但為之付出的代價亦相應過于龐大,故漸漸鮮少有人修習。我還道這種異人早已滅跡于天地,不想如今竟還能見到。」
「代價?」我最好奇的果然只有這個,看得出其他人亦是如此,李小念早早放下死人骨頭溜過來,我覺得她的耳朵都已經豎起來了。要知道玉呆子當年可是這廝撿回家救命的,一直以為他只是個算命的,往大了說也就是個巫師,誰知今天卻被人爆出他的另一重身份,不僅好事的李小念,柳木頭都感興趣了。「代價是會變得呆頭呆腦嗎?」。我冷不丁冒出這一句,惹得李小念哈哈大笑起來。
「呵呵,」花曉殘聞言亦笑將起來,「呆子?為什麼不是大智若愚?其實除了他們自己,無人知道該付出什麼代價,據說只有修煉之後才會發覺。大約因為這樣,所以很多人再不敢冒險。此事也是我族先人傳下來的,一千多年的口口相傳,即便曾經知道現在也不可能追溯了。唉,一千年,誰能厘清這當中的風雲變幻?不管是天曉一族還是陰陽師們,哪怕再強大再與世無爭,不也逃不過劫數麼?」
花曉殘第一次發出談及命運的唏噓,一種看破宿命的感覺油然而生。再想起天曉一族的命運,更教人喟嘆。
「離哥哥,你的傷好些麼?」素素仿佛永遠明白該如何打破悲傷的氣氛,她總是很清醒很無畏,明明受到傷害最深的只有她,可她從未抱怨過命運不公。她上前扶住花曉殘,璨然一笑,「小茴姐姐好厲害,未央沒事了,如今離哥哥也好了。可是……」她神色一黯,「可是雲家的人……」
「生死有命,素素,你看這就是因果。鏡氏一族當年為我天曉氏所救,結果養虎為患,招致幾場殺戮,生靈涂炭。如今亦是我天曉族人為這枉死冤魂引靈渡厄。如今他們得以超月兌,一切皆是天命。所以,你莫再掛懷。」他伸手撢去素素臉上的塵土,神色萬分溫情。
此時玉呆子貌似也回過神來,丟下一句「好生安葬」便揚長而去,徒留我們一臉惑色呆在原地,眼睜睜看他飄然遠去。李小念翻了下白眼,口中嘀嘀咕咕,「喲呵,知道擺架子了啊。」
瞅瞅一地的尸骨,再覷覷彼此疲累不堪的狼狽樣,奸商伸了個大懶腰,無奈道︰「唉,好人做到底,送鬼送到家,大家先回去淨身沐浴,吃飽喝足,我明日定安排一場法事道場,為他們——風光大葬。」
第二日正午,我強撐精神去到昊天台。想當初此地群雄匯聚,共襄盛舉,如今卻招幡引靈,大設靈台。奸商自昨日開始已兩日一夜未曾合眼,今早天光初現時又急忙進城安排法事,怕是到現在還不曾進食。他是巨商,從來一言九鼎,說要為雲家人風光大葬便必不會食言。李小念方才見我時,一直狠夸奸商的雷厲風行,順便贊賞了一下他慷慨大方的義舉,據說是將上歧氏設在杭州所有棺材鋪的棺材靈香紙錢都抬進了天鏡莊,此舉瞬間轟動全城,引來無數人圍觀。人人已知曉天鏡莊莊主負罪自殺之事,卻不知個中內情究竟如何,江湖各派均以茲事體大為由約定不過多透露,這才平息一場驚亂。
只是是否真正平息尚未待可知,說不定又是另一場動亂的開始。江湖,其實本就是一池水,不論是投石生波抑或是暗流激涌,都足以掀起一場狂瀾。天鏡莊顛覆,不過是武林盟主之位易主,江湖,仍是不變的是非場。
奸商著手下將五十八具骸骨收斂入棺,又請來清虛觀道士大作一場法事,除卻無人戴孝哭靈,其他均挑不出一絲月兌離風光大葬的氣勢。我個人覺得其實眼下我們做的一切不過出于道義出于良心,出于對雲氏滿門的同情。玉呆子早已度了亡靈,那句「好生安葬」亦不過是覺得如此眾多尸骨曝于天光下太過駭人,教我們埋了而已。說到底是奸商財大氣粗,正巧又生了副菩薩心腸,見不得別人死時淒慘,死後還曝尸荒野。
忙到暮色昏沉,大家才將所有棺木入土圓塚。依舊葬于朽園,他們沉睡了五十多年的地方。也是因為整個朽園昨夜被眾人合力挖成了一個巨坑,此時正好盛棺。
收靈時奸商大發慨嘆,「哎喲喂,我都沒給我爹這麼操勞過。」
眾人哄笑,眾所周知,這天下第一有錢人——是個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