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牙鬼宮位于荒漠中的盤牙峽谷,順著日落的方向而行,快馬一天便可到達。
這片荒漠在幾百年前相傳是片綠洲,當時很是繁榮了一陣,峽谷兩邊怪石嶙峋,直聳入天,石壁之上還殘留著不少荒棄殘破的架梁、石屋,斷壁殘垣指引著他們一路向前,每一塊磚石都似在向人訴說著這里曾經的輝煌。
入了峽谷沒多久,眾人棄馬前行,白晨取出自那少女身上搜來的竹筒輕輕搖了搖,里面發出「噗噗」的聲響。拔開塞子,自筒內飛出一只灰色的蛾子來,撲稜著翅膀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忽然向著一個方向沖了出去。
白晨道︰「跟上去!」
一聲令下,眾人一道疾跑起來。
那灰蛾速度極快,好在這一眾人的輕功都不差,一路緊緊追隨。這峽谷原來並非筆直一條道,越往里走,便生出許多岔路來,有些極為窄小,要人側著身子,踏足在石壁上才能勉強得過,有些雖寬,卻並不平坦,路勢高高低低,足下尖石入錐。
上官若愚在這些人中輕功最差,雖然南靖王爺的「落英拂柳步」在輕功之中亦屬上乘,但一則她年少心性,當年練時只追求姿勢優美好看,並不用心,二則在天下第一的玄樓輕功面前,自然顯不出半點優勢。
峽谷中塵土飛揚,那引路蛾又是灰色的,時間一久自然會眼花。她本就跟在隊伍最後,前面飛起的煙塵入眼,只一瞬的擦拭,便和身前的白影落下了一丈之遠。
灰蛾越飛越快,眾人自是愈跑愈疾,峽谷的道路七轉八彎,上官若愚與前六人的距離也是越拉越遠。眼看他們在前方轉了個彎,再追上去時,竟然又出現了四條岔路,而白晨他們竟不見了。
上官若愚大駭,想要縱聲叫白晨,卻怕這谷中道路曲折,他若回頭來尋,多半便要迷路。因此才到口邊的呼喚,被她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們跟著引路蛾,應該不會有事,這樣一想,她便安心了下來。身旁無人,她倒反而能摒除雜念,坐在地上靜下心來,回想著自己一路入谷的路。師父說過,世間沒有真正雜亂無序的道路,只要是路必然會遵循一定的規律,無論這規律是人設下的,還是上天設下的。
她記憶力極好,又是剛剛走過的,因此回憶起來幾乎不費力氣,執起一根木棍在沙地上演算,不多時便將走來的路線畫出了個大概。望著那圖,不禁微微冷笑了一下。
這峽谷曲折蜿蜒雖是天成,卻經後人依伏羲八卦之術重新刻意開鑿改道,因而才會顯得如此復雜詭秘。
若說完全按前人方法,倒也不盡然,修建此地的人顯然對奇門遁甲頗多研究,這番布置比之書中所述卻又多了幾道演算變化。
南靖王爺深諳此道,上官若愚自幼燻陶,加之聰明機靈,自也不會差,在沙地上反復演算了幾遍,便胸有成竹,拋下木棍,向峽谷深處走去。
算出了此間規律,再走此道,便如建造者親臨一般,種種道路彎折變化都在心中,再不覺諱莫深奧,七轉八彎地不久,便見地勢越來越低。抬頭望天,原本夾在兩峰之間頭頂一丈寬的天空,不知不覺間竟只有小指般寬。
走出石陣,眼前只余下了一條道,斜斜地通向地下,長長地路不知要去何處,路的盡頭隱沒在一片陰暗之中。
迷宮晦澀她不害怕,見到這通向地下的陰暗道路,卻不由得心底生寒。這是北司五年留下的後遺癥,雖然腦中清楚未必有什麼可怕,但手腳卻還是要忍不住微微發顫。
正自躊躇,忽見前方的黑暗間走來一個白影。上官若愚只瞧那影子走了兩步,便已知道他是誰,心中頓時如大石落地,蒼白的臉上也終于泛出笑來。
白晨看上去走得悠閑,卻來得極快,頃刻間便來到她身旁。見她臉色蒼白,知道她在怕什麼,抿起唇潦草地一笑。
北司五年的囚禁與他們二人始終是個心結,誰都不願再次提起。
白晨輕輕牽起她的手,兩人的手指都是一片冰涼,于是說道︰「我听你的步子忽然消失了,便知道你丟了,待要回去找,卻發現來時的路也分辨不清了。想著你應該會有法子,所以便在這里等著。」頓了頓,又說道,「其實前路詭異,你不跟來也許更好。」
上官若愚笑道︰「你知我性子,走都走到這里了,心里的饞蟲都被勾出來了,哪里還肯回去?何況你還在里頭。」
白晨的目光中流轉出溫暖的神色,拉了她往前走去,口中說道︰「也好。我在你身旁,總要護你周全的,比丟你一個人在外頭瘋野的好。」
兩人執手並肩前行,那道路越走越暗,直至頭頂那一線的光亮都消失了,兩旁的石壁上停著巴掌大的甲蟲,發出幽綠的光芒。
這顯然要比當年的北司還要陰森,上官若愚卻半點也不害怕。她牽著白晨的手,便覺得自己仿佛罩著金鐘罩般安全。
道路盡頭是一個洞穴,白冼他們正在洞口等著二人。見上官若愚來到,陳珀明顯得松了口氣,道︰「大少爺說你自己能找來,我原先還不信,這下就好了。」
其他人雖不說,但眼角都或多或少的蓄著欣喜,唯有白冼始終清冷如玉,無悲無喜。不知不覺中這一行人竟已對她有了依賴,只覺得遇到難題時,听她的便行了。
上官若愚抬頭四顧,見此地甚是詭異,不僅石壁上那會發光的綠蟲自己從未見過,便是這洞中透出的絲絲冷風也讓人不寒而栗。
不禁笑了笑,手肘一杵白晨,揶揄道︰「同樣是地府,人家的手筆比你大多了。」
白晨竟不回嘴,面上交雜著一絲復雜,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卻是柔聲問她︰「你怕不怕?」
她一怔,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在被他用力的攢在掌心,就這樣,他還是察覺到了她極其輕微的戰栗,不由得心頭一暖。縱使兩人之間發生多少誤會、爭吵或埋怨,彼此心中最關心的始終是對方。
自北司出來後,上官若愚直到此刻,方始覺得兩人心中的隔閡不再,竟似要比五年之前更加依賴親密。難道真如師父說得,非要等嘗到過「失去」的滋味,才會懂得珍惜。
不由得心下慶幸,還好她不是真的「失去」,還好不像師父當年,不再有回頭「珍惜」的機會。
當下仰起頭來對著白晨甜甜一笑,答道︰「有你在,我又有可怕什麼?」
白晨未必知道她心境的變化,卻甚是喜歡她那一笑中的信賴,嘴角一揚,道︰「進去後,你只管隨性鬧去便是。出了事,我自能護你周全。」這話中不見什麼滿滿的狂傲自信,他說來的語調便如「吃飯、睡覺」一般尋常。
已有許多年不曾听他讓自己「隨性去鬧」了,記得他們剛下昆侖山,初涉江湖的時候,白晨說得極多的便是這句。
當他們一無所有,唯有彼此的時候,白晨對她是放任之至的,但當一方城規模漸大,閑雲山莊羽翼漸豐門客雲羅的時候,他便開始對她處處鉗制。初時,她不過以為他是怕自己功高蓋主,將來會搶了他的一方城。現在她才懂得,他舍不得的不是一方城,而是怕她會被那些門客搶走罷了。
他們二人心意互通,目光溫暖纏綿,陳珀和韓舫兩個男子倒還好,縴兒與阿璇卻是女子,不由得心波蕩漾,甚覺怪異。
一行七人繼續向洞中前行,越走便越是陰寒,腳下逐漸開始濕滑,周圍的石壁中隱隱透出水聲。
上官若愚道︰「再下去,怕是有地下溪流,水中不知有沒有手腳,大伙兒多多留意腳下,濕了鞋子不妨事,可莫要濕了腳。」
一路上,年紀最小的陳珀腳步總有些拖沓,悄悄拉了上官若愚問︰「你剛才一個人去了哪里?」
上官答道︰「一晃神便和你們走散了。」
陳珀又問︰「那……外頭的路這麼怪,你怎麼找來的?」
「外面的路看似古怪,實則暗含奇門遁甲之術,說穿了,也就不稀奇了。」
陳珀垂下頭,若有所思,喃喃自語道︰「原來是奇門遁甲……」
上官若愚見他的唇色有些泛青,知道他害怕了,便道︰「你見過鬼麼?」
陳珀急忙搖頭。
上官若愚道︰「我也不曾見過,我們這便去開開眼界如何?」
陳珀駭道︰「這里頭……真有鬼嗎?」。
上官若愚道︰「我瞧多半是聳人听聞。」繼而又問,「你家少主武功如何?」
說起這個,陳珀立即現出自豪的表情來。
上官若愚笑道︰「著啊,那還怕個什麼?就算是惡鬼,也抵不住這兩人一人一掌。」說著,指了指白晨和白冼。
陳珀一听,果然臉色大緩。
說話間,只听水流之聲突然大作,再向前不過數步,便見前路隱沒在一條黑色的地下河流之中。那河水湍急,刺骨冰冷,不知漫漫地流向何方。
眾人無法再前進,一時都有些無措。
上官若愚對著遠方叫了一聲「喂」,聲音在洞穴中撞擊回蕩,遠遠的傳了出去。
回音消逝的瞬間,只見漆黑的遠方亮起了一盞燈,那不過是小小的一點,如螢火蟲黯淡的光芒。
陳珀駭得一顫,在這洞穴之中,持續的黑暗沒什麼,反倒是忽然亮起的光芒更讓人害怕。
上官若愚經北司五年,黑暗中視物如若白晝,朝著那燈光目不轉楮地望了一陣,忽然說道︰「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