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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往事莫提

熱水已入房,朱紅的浴盆里盛著碧色的水,不知是誰的主意,盆旁的高凳上竟還放著一籃子花瓣。上官若愚掂起一片來聞了聞,頓時被自己酸得笑了。褪下粘稠的衣衫鞋襪爬入盆中,那溫熱浸透皮膚,激得她渾身一顫。

這久違的感覺讓她忽地鼻子一酸,卻猛然驚覺,強牽嘴角將那些紛亂的感觸壓了下去。讓自己就這樣靜靜地躺在盆中,腦中什麼也不想。

不知過了多久,听到人有輕扣房門。上官若愚叫了聲︰「等一等。」隨即穿衣起身,頭發濕淥淥地淌了一地的水,卻也不管,徑直走去開門。

門外的人卻已听到屋里的水聲,說道︰「大人若是正忙,那屬下過會兒再來。」

話音才落,房門卻已開了,只見上官若愚一頭濕發搭在肩頭,竟把新衣又弄得濕了,人卻仍舊笑得一臉燦爛,伸出手來拉他︰「來都來了,怎麼又走呢,我這不是起來了麼。」

那人似是吃了一驚,被她拽著,甚是尷尬,卻又不敢掙月兌,只有把頭垂得更低,雙手捧上一個酒壺,道︰「左副史讓屬下把這個給大人送來。」舉了半晌都不見上官若愚來接,不禁抬頭望了望,只見她正目不轉楮地盯著自己,心中又是一驚,趕忙將頭垂下。

只听她忽然笑道︰「想起來了!你叫方于桐,是不是?你那官名兒,叫什麼來著?也帶個‘史’字。」

方于桐見她不過殿上匆匆一面,便已將自己的名字記住,心中不禁一暖,答道︰「屬下是宏理院的左僉史,也就是左副史的副手。」

「嗯,嗯。你們這院子,什麼都好,就是這‘史’太多了,每個人都有個帶‘史’字的官名兒,‘史’來‘史’去的,繞的很。」上官若愚伸手接過酒壺,笑了笑,問,「陳聰讓你送來的,他自己怎麼不來?」

方于桐答道︰「左副史說……」

「左副史是誰?」

「便是陳左副史。」

「他有好好的名字你不叫,偏要喚他這麼個拗口的名號,你說著不累,我听著累。我記性不好,記不住這些大大小小、左左右右的史,以後只管叫人名便可。」

方于桐面露難色,遲疑道︰「這……只怕不妥吧。」

「你說,我和你這兩個‘史’,誰更大一些?」

方于桐急忙說道︰「自然是總都史大!」

「既然我是頂大的那個‘史’,便听我的。將來有了什麼事,我兜著便是。」上官若愚咧嘴一笑,道,「你再繼續說,陳聰他說什麼?」

方于桐道︰「左副……」頓了頓,急忙改口,「陳……陳聰左副史說,大人奔波一天只怕是累了,不便再來打擾,送上他親釀的濁酒一壺,當是為大人慶賀了。」

上官若愚望著酒壺淡淡一笑,道︰「酒這東西,一個人喝又有什麼味道。方于桐,我去找陳聰喝酒,你來不來?」

方于桐大吃一驚,身子微微向後退了一步,忙道︰「屬下不敢!」

上官若愚見他真是一副嚇壞了的樣子,暗暗搖了搖頭,便不再勉強,道︰「不過是喚你喝個酒罷了,又不是飲毒藥,怎麼怕成了這副樣子?也罷,陳聰住在哪里,你指給我看。這總不怕了吧?」

方于桐忙道︰「屬下為大人帶路。」

上官若愚手一揮,道︰「你既不願與我們一道喝酒,那也不必去了。不然,豈有讓你到了酒桌跟前,還轉身回去的道理。」

一方城中城規森嚴,宏理院的規矩更是嚴謹縝密,方于桐自小在嚴苛的規條中長大,何曾見過上官若愚這樣率性妄為的人?怕她到時真會硬拉著自己喝酒,當下便指明了陳聰住處,不敢再陪。

望著上官若愚垂著一頭濕發,大咧咧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方于桐一時竟瞧得呆了。

扣響陳聰的房門不過一聲,門便開了。陳聰一襲青衫布衣迎在門前,臉上掛著熟悉的寡淡笑容,道︰「我就猜這會兒你也差不多該來了。」

上官若愚揚了揚手中的酒壺,道︰「你貼子都下了,我怎敢不赴約?可有下酒菜?」

陳聰笑道︰「仍是老花樣,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上官若愚大喜,忙推開他擠進門去︰「那醬炒腰花得用豬油,還有那花生放了沒,要炒得香脆爽利才嚼得過癮……」

她的手觸到他,如冰一般灼痛了皮膚,陳聰低頭望著那一雙泡得發白的手,心頭一重,臉上的笑卻仍然輕淺,道︰「都記著呢,怎麼會忘?」

上官若愚撲到桌前,迫不及待地夾起腰花往嘴里送,一邊吸著氣,一邊眯起了眼,爾後長長地舒了口氣,「嘖嘖」贊道︰「不錯,就是這味道,我想了五年了。」

陳聰的笑忽然變得有些僵硬,喃喃著︰「是啊,五年了。」

上官若愚一怔,隨即了然,微微一笑,說道︰「今日不提這些,平添晦氣!」

陳聰淡笑,卻並不理她,揚了揚眉,神情中帶著半分取笑,問道︰「怎麼,被關了五年,終于知道‘怕’字怎麼寫了?」

上官若愚輕嘆一聲,道︰「怕了,怕了。」

陳聰不禁冷笑︰「噢?從你口中听到‘怕’字,倒當真不容易。你不是常說,‘大不了一死,我上官若愚從小到大還不曾不死過麼?’」

上官若愚苦笑地一勾唇角,道︰「死也就罷了,你是不曾被關過。那樣一個終年不見天日的地方,空氣都是霉的。拉撒都在一處,洗不了澡,得用碗攢著滴下的水珠……」

陳聰神色一緊,猝然道︰「上官,別說了。」

這打斷似是在意料之中,她狡黠地一笑,道︰「我剛才不就說不要提了麼,是你非往上扯。」拔開酒蓋倒了幾杯酒,又笑,「來,咱們喝酒。喂,一旁听著的也別藏啦,怪累的,不如一齊出來喝上一杯。」

陳聰一愕,便見窗外有黑影一閃,隨即有人自窗外躥入跪倒在地,道︰「屬下領酒。」

陳聰怒道︰「你是誰的蛛絲?我不是已經吩咐不可有人靠近此處麼?」

那人低垂著頭一言不發。上官若愚笑嘻嘻地一邊將酒端上,一邊對陳聰說道︰「不過區區一個副史,你真當宏理院是你自家開的麼?」

陳聰恍然︰「是城主讓你來的?」

那人仍是不語,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隨後雙手一揖,躥了出去,來去不過瞬息之間,身法如若鬼魅。

上官若愚嘆道︰「見識了,這種輕功果然要比水閣的殺手們好多了。也難怪洛東凡會得意。」

陳聰問︰「你早察覺了?」話語之中猶有不信。這些蛛絲們自小訓練嚴苛,輕功每一個都是絕頂,有些個更是臻入化境,以白晨的功力尚不能個個覺出,何況上官若愚已荒廢了五年。

她看一眼,便知他心中在犯什麼嘀咕,笑道︰「我哪知道,不過是隨口試了一句,不想真的嚇出一個來。」

陳聰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道︰「那你猜猜,趕走了一個,這房中還有沒有第二根蛛絲?」

上官若愚笑容寡然,淡淡道︰「管他有沒有呢。白晨想知道咱們說些什麼,就讓他知道唄。我如今孑然一身,又有什麼事怕他听到?來,咱們只管喝咱們的。」

陳聰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忽听她問道︰「你當年在書閣,守書人當得好好的,今日怎會搖身一變,成了這兒的頭兒?」

陳聰笑道︰「我哪是什麼‘頭兒’?你如今才是真正的‘頭兒’。」

上官若愚眉頭一皺,略顯不快︰「這什麼破頭兒,誰愛當誰當去!你別跟我扯這些,只管答我的話。」

「你被囚後,我便上表城主,說我不想一生荒廢在書閣庸碌無為,望他能給我一個機會。」

「當」地一聲脆響,上官若愚將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按,急道︰「你當年雖不曾是我門下之客,但我們素來交好,白晨怎會不疑心于你?」說著,神色之間竟已摻進一絲憂慮。

陳聰望著她的臉,淺笑道︰「你不是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麼?」說著,將衣襟微微向旁一扯,露出臉膛上的傷痕,淡淡道,「不過是穿了根琵琶骨罷了,反正我功夫本也稀松,廢了亦不可惜。」

上官若愚怔怔地望著他,身子久久不動,半晌,雙目微微泛紅。陳聰正想勸慰她幾句,卻見她忽然櫻唇一扁,將酒杯再度斟滿,大笑道︰「好!為了你這根骨頭,今日咱們不醉不休!」

陳聰凝視著她,靜靜舉杯,道︰「亦為了你的五年。」

上官若愚緊緊抿唇,爾後自唇間迸出一個字來︰「干!」

深夜,上官若愚趴在桌上已睡得深沉,懷中卻兀自抱著酒壺,口中不知喃喃著什麼,時爾眉頭一蹙,再緩緩舒展。陳聰在旁靜靜地望了她半晌,然後緩緩站起身來打開了房門,躬身道︰「城主。」

白晨站在門外,月色披在他身上,似是泛著淡淡的瑩光,襯得他那張臉明暗不定。他的目光透過陳聰,直直地落在上官若愚身上,在門邊似是猶疑了片刻,才踏入房中。

輕輕舉起手想模模她的頭,卻僵在空中半晌,終是落在一旁的桌上,喃喃道︰「她今日真是稀奇,竟把自己都給灌醉了。你不知道她的酒量,以前我們……」似是忽然想起了陳聰的身份,白晨的臉上才現出孩童般興奮的神采,便一瞬僵在了臉上,爾後極快地消逝了,輕淺地續道,「她以前酒量好得很。」

陳聰淡淡答道︰「應該是高興過了頭吧。誰被關了五年,出來後只怕都是這樣。」

白晨一愕,這才將目光落到陳聰臉上,望著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他的唇邊忽然泛起了玩味的笑意,問︰「你恨我?」

陳聰垂首,平靜地答道︰「不敢。」

「你同她是至交好友,我將她關到那種地方,你怎麼可能不恨我。她的好友那麼多,我知道他們都恨我!可那又如何?我想關她,她便自己乖乖地進了北司,五年、十年、甚至一輩子,連理由也不曾過問一句!這世間,又還有誰能鎖住上官若愚一輩子?」

陳聰低垂著頭,後脊漸漸收得很緊,身子不禁一陣輕顫。

「那些恨,我從不在意。」白晨冷冷一笑,長袖過處,已將上官若愚抱入懷中,大步踏了出去。

陳聰愣了片刻,猛地沖出門去大聲叫道︰「城主!」

白晨的步子一頓,卻沒有回頭。

只听陳聰在身後問道︰「城主此番,為何要將她放出來?」

染了月色的頎長背影沉漠許久,最後似是笑了笑,說出的聲音卻寡淡如水︰「我只是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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