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城轉過身，卻是愣住。
來人竟是葉蕭，還是打馬而來，騎術都已大有長進，再不是當初那番滑稽可笑的抱著馬脖子的動作，還能伸出了一只手，向他探過來。
那只手，沒有拿刀，沒有拿劍，沒有長綾，沒有匕首，暮雲城說不出的震動。
「上來！」
葉蕭大大方方開口，暮雲城心頭一時疏朗，便放開了腰間劍，同樣大大方方探手握住。一躍上馬，葉蕭便加鞭一記，馬兒飛奔的更快，兩人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蕭蕭！」
香兒驚的從地上爬起來，正要追上去，不想廖三娘也閑閑站起身，縴縴素手一把攔過來，「不用追了，你我不是他的對手，實力懸殊太大，追上去也于事無補。」
香兒幾乎瞪眼，「開什麼玩笑？暮雲城是要回韓的，蕭蕭怎能跟他走？！」
「不妨事，他們回不了韓的。等暮雲城死了，我們再去把葉蕭接回來也不遲。」
「……這什麼意思？」
廖三娘見香兒一時怔愣，紅唇一挑，把碎落一地的長綾的碎布拾起，攤于掌心，「雖然我揮金如土，可這條長綾到底一尺值千金，我也不至于白白送給暮雲城毀掉。」
香兒湊上前，仔細瞅了瞅這手心的玩意兒，「……這碎布上有什麼陰謀詭計？」
廖三娘笑一笑，竟是媚態撩人的輕吹一口氣，將那碎布當面吹到了香兒面上。香兒心頭一抖，連忙模上臉把碎布抓下來。這一模一爪間，手心已是薄薄的一層白色粉末。
「這什麼？」
「蘇香。」
香兒一聲驚呼，抖著手把碎布扔飛，驚恐的瞪一眼廖三娘，對方卻是眉也彎彎，眼也彎彎，紅唇也彎彎。本該是媚笑艷艷，卻叫人心頭拔涼拔涼。
香兒只得抽著嘴角笑一笑，「廖姐不是說這毒香千金難求麼？我隨隨便便一模就模了一層粉，廖姐是在長綾上抹了多少？……」
「一整盒。」
香兒陡然一陣沉默，後背陣陣發涼，半晌「哦」了一聲，說不出喜怒，「那暮雲城不是死定了……」
廖三娘倒是笑的放肆，「我晾他短時間內也制不出中和的香料來。」又看一眼香兒，笑意略略有些幽深，「妹妹怎的好像有點不樂意？」
香兒一驚，如同心中想法被人一語道破，不由苦笑，只得默不作聲。
廖三娘卻是緊追不放，「不如妹妹說說，那人不該殺的理由？」
「……沒有。」
「那該殺的理由呢？」
「……」香兒擰個眉頭，繼續苦笑，「一籮筐。」
「那妹妹作何不開心？」
香兒真心覺得無言以對，苦笑都無力，「不知道，只是以前殺該殺之人，殺的那叫個痛快，如今這個該殺之人殺的卻叫人不快。總覺得那人身上有股子奇怪的魅力，談不上喜歡，談不上愛慕，卻叫人處的舒心，甚至是安心。有時想想，似乎朋友也不外乎如是。」
香兒忽而搖搖頭，扶額長嘆，「一個敵人如此，叫人情何以堪……」
廖三娘莞爾，不知是贊是嘆，「那是妹妹真性情，一顆心還火熱火熱的，容易被人所打動，所以也容易輕信。姐姐和你不一樣，姐姐的心是冰，再好的偽裝也融不化，自然沒這多余的顧慮。」
香兒不由皺眉，「如果不是偽裝呢？」
「如果？」廖三娘挑眉，一絲一絲笑開，如同漸盛的冷焰，「姐姐早就不相信什麼如果了，就算真有如果，那也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廖三娘笑著湊上香兒耳廓，幾乎咬上去，紅唇張合，如同毒蛇紅信，「妹妹，對別人施之以毒藥，才算是對自己施之以蜜糖。不是姐姐教你壞，只是人世情情愛愛如附骨之毒，直教人變得痴傻，被人百騙而不自知，姐姐是不想妹妹深陷其中。要知道，紅塵七情如戲，不過博人一笑，切莫當真。就算是姐姐難得認可的那袁澤，妹妹喜歡喜歡也便好，千萬別愛上。」
說罷，一拂袖，重歸一副慵懶模樣，似是春秋大夢，方是人間喜樂。
如此三娘，香兒望著竟是心中恐慌，「廖姐你怎麼越來越偏激了？那男人早就被你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你怎麼還這般……」
後話，莫名就說不出口了。她的話似是清風過耳，廖三娘根本沒听進去。當年她提及那個男人半個字，眼前這個女人或是大醉三日，或是縱笑十里，再是激切也是個會喜會怒的人。如今再提及，竟是半分波瀾都沒有，一步生花，二步生蓮，就這麼從容走遠。
衣著百花色，樓宇千萬紅，本是仙子入畫，卻偏偏入得一副水墨畫，沒了萬紫千紅。
如此三娘，到底是看透了愛，還是根本已然不懂愛了？
香兒一時竟不喜看那副水墨般的背影，視線陡然移開來，卻是不自禁的移到了滿地的長綾碎布上，再接著，便是看上了花樓的院門口。
那兩個人，該是已經走遠了。追不上了……
香兒皺眉，一時心煩意亂。
「都跑出來了，你還皺著個眉頭做什麼？」
葉蕭一回頭，恰恰看見暮雲城對著自己手掌心一副凝重的愁苦模樣，不由問出口。又見得那掌心上細細的一層白色粉末，不由好奇，夠著手要去模。
暮雲城擰著的眉立馬舒展開，手握拳狀，一錘子把她的手錘下來，「多事。」
葉蕭翻個白眼，再不管身後人，一鞭子甩下去，馬兒跑的飛快，幾乎算得上疾馳，似是比暮雲城這歸心迫切的人還要來的著急。
暮雲城細細看葉蕭一眼，終是問出口，「我以為你只是不想她們為難我，特意尋來匹好馬送我一程的……這會兒，竟是不下馬了？」
葉蕭目視前方，又一鞭揮下，「嗯。」
「陛下遇襲，召我回宮……我是回韓的。」
葉蕭臉色稍稍有一些白，卻是又一鞭揮下，「嗯。」
暮雲城一時沉默，卻奪了葉蕭手中馬鞭，將馬兒停了下來，這才細細凝上葉蕭，「你該是清楚入韓意味著什麼，為何要隨我回去？」
葉蕭眼楮轉了一圈，「我怕你回去不好交差嘛。」再笑一笑，「心疼你。」
「……」暮雲城盯著這副笑臉看了好半晌，忽而嘆一句，聲音好低好低，「別開玩笑了，我會當真的，說實話。」
葉蕭一愣，偏過腦袋，幾乎擦上暮雲城的鼻子，「你說什麼？！」
暮雲城略略往後靠了點，再嘆一聲，輕飄飄再道︰「我說叫你說實話。」
「……哦。」葉蕭又轉過身，聲音也低下去，卻是透著一股子堅定，「。」
「……救行刺陛下之人？」
葉蕭心頭一跳，止不住瞪眼，又回過頭來，「你神機妙算啊！」
暮雲城竟是有心思笑笑，「如今陛邊有危險、須得你救的，只怕也只有那行刺之人了。」
一句話，葉蕭又白了臉，不由端坐，正兒八經看了眼暮雲城，「韓王可會殺那人？」
其實葉蕭是沒抱多少希望的，韓斐把消息都告訴她了，兩度行刺，甚至害的韓王重傷，韓王根本沒了輕恕的可能。那麼個暴戾的君王，指不定要挫骨揚灰才算解心頭之恨，她就算真到了韓，會不會只能見得了凌成衣的一塊塊皮……或者一塊塊肉？
葉蕭不自禁打個寒顫，寒氣簡直一瞬間從頭漫到了腳。下一刻，卻有溫暖的懷抱靠過來，葉蕭回神，這才見得是暮雲城拽住韁繩趕起了馬，該是不禁意的，連著她一同環了起來，叫她好生暖和。馬兒也如同識得她的迫切，跑的飛快。
「那人沒有傷到陛下，陛下暫時不會殺那人。」暮雲城補上一句。
「你怎麼知道韓王沒受傷？不是說重傷麼？！」
暮雲城低眉，便見得葉蕭直勾勾望著他，好一番激動模樣，半分急切，半分欣喜，情感真真切切，可見關心在意不是一般。
暮雲城一時別開葉蕭的熱切注目，說不出心里什麼滋味，頓了好一會兒，才勾著唇角又笑一笑，「因為我神機妙算。」
「嘁。」葉蕭垮下臉，回過身去。
「……我沒騙你，傳言陛下重傷，那是陛下故意散布出來的消息，不過是惱我出宮日久不歸，陛下不放心了，所以設法催我回去罷了。」
葉蕭一時愣住，一句話在腸子里滾了七八道，愣是忍不住吐了出來，「你確定你和韓王之間沒什麼問題吧……他真的任你為所欲為？」
暮雲城斜看葉蕭一眼，心頭莫名一絲愉悅，「如果不是，如果我幫你會挨陛下的罰，你就為了我，不去了？」
葉蕭咬住舌頭，臉色沉下來。果然問了句不該問的話……
暮雲城不由莞爾，「放心，的事我會幫你，你只要說服那人不再對韓王不利，我便有法子保你們二人平安，至于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
葉蕭點點頭，「我自不會再讓他做傻事。」
不一會兒，暮雲城又扔過來一個問題，調調略略有些別扭，那種要酸不酸的感覺，「那人是你什麼人？」
葉蕭一愣，答的干脆利落，「我喜歡的人。」
暮雲城登時不做聲了。
葉蕭又聳聳肩，「不過他不喜歡我。」
暮雲城似乎更糾結了，「……那你還去救？」這該是有多喜歡……
葉蕭回頭瞪眼望，「你這麼八卦做什麼？！」
暮雲城愣住，「我很少八卦的……」
「那你剛才在做什麼？！」
暮雲城又不做聲了……
葉蕭挑眉，還待逼問，暮雲城沉臉一鞭子抽下去，馬兒吃痛，猛的一揚踢，顛簸之下，葉蕭把嘴巴給咬了，于是悶氣也不做聲。
暮雲城瞧一瞧葉蕭那樣兒，有意逗弄，低去開句玩笑，「你這麼大大方方隨我入韓，要是我一個閃神，害你出了什麼意外怎麼辦？」
葉蕭差點蹦起來，「喂！你說過要護著我的，不能說話不算話啊！」
暮雲城挑眉，借著廖三娘的話幽幽道︰「我可是偽君子。」
葉蕭一臉不屑，「誰說的？！」
這般反應暮雲城覺得好生可愛，不由笑笑，「你不這麼覺得？」
「完全不這麼覺得。」
暮雲城剛剛勾勾唇角……
「明明是真小人。」
唇間笑意一瞬間就沒了，快如尿遁……暮雲城狠狠再抽一鞭子，馬兒又是一個顛簸，葉蕭再次把嘴咬了，一時直嚷嚷，「看吧看吧，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還說不是真小人！」
葉蕭大呼小叫著，暮雲城氣著氣著就笑了，不自覺把葉蕭環的更緊些，「入了韓，你得做我這個真小人的小跟班，我要你往東，就千萬別往西。」
葉蕭心中凜然，「好的……」半晌，竟是安心靠在暮雲城懷里，又加了兩字，「……謝了。」
暮雲城把馬兒打的更快些，淡淡一笑，「等我們到了韓，再謝我不遲……還有五天的路程呢……」
到不到的了都是個問題……暮雲城悄悄又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心，眉頭一絲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