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韓王終究還是那個殺伐決斷的韓王,老人卻是危難關頭終于舍得表露出那番愛惜羽毛的性子。整個百草園被韓兵牢牢圍困住,所有人插翅難飛。那一次的滅門之災,是百草門的所有弟子頭一次見得掌門的神仙道行。仙風道骨的醫仙人物愣是把一手毒經使的爐火純青,護了大半弟子在身後,制的韓兵寸步難近。
替韓兵破了那五毒陣法的,卻是曹荀。
老人家終是震驚,「你竟懂醫毒之術?何日偷學來的!」
曹荀迎著似笑非笑的韓王走過去,頭都不曾回,「從阿澤那接手過來的毒學典籍俱是當世經典,徒兒怎舍得依師父所言簡簡單單付之一炬?」
「你!」老人身子晃晃,被袁澤大驚失色的扶住,「你又為何要叛門?!」
「師父不懂物盡其用,固步自封消極避世,甚至偏心自私,怎容徒兒不恨?」
一句話,老人終是悟了,指上曹荀的手都有些抖,「兩月前從百草門叛離的阿木……」
「五毒經第五篇心毒,能迷人神智攝人心魂,我不過是讓阿木師兄替我道了我想說的話,做了我想說的事,而已。」
「心毒不解,三日斃命,你是在殺人!」
「自打爹娘去世,師兄一直心魔難舒,早已不戀人世,我不過遂了師兄心願,是在幫人。」
老人氣積攻心,竟是一口血吐出來,袁澤震的手腳都不利落了,心頭千般醫理竟是忘的精光,急的一點法子沒有,只有老人吐著血笑,笑的滲人。
「原來我看中的人,就是這麼個東西!」
曹荀這才回頭瞥老人一眼,「看中我?你看中的從來都只是阿澤,與我何干?當初收徒,你選阿澤干脆利落,于我卻百般推月兌,後來授教更是不知私授了阿澤多少去,這就是你的所謂看中?」
「你與阿澤都是我徒弟,何來私授偏心一說?」
「阿澤學醫雖不及懶怠,卻也松散,哪比得我日夜鑽研苦讀?到頭來卻是個齊頭並進的結果,還說沒有私授?」
老人面容冷下來,「那是因為你不是學醫的料。」
人人都說他天資過人,竟是就成了他師父大人口中的庸才?曹荀難得這般肆無忌憚的笑了,笑的面容都扭曲。
老人卻是篤定,神容都淡下來,「因為你貪生。戰場之地向來伏尸百萬,你區區一個孩子卻能活下來,求生之心可見一斑,這卻是學醫大忌。醫者雖是救人性命,但醫道真能臻至化境者,卻恰恰要舍得性命。對生死太過執念,很容易錯診誤斷。就像現在的阿澤,明明醫理盡繪于胸,卻因憂切老夫性命,手中銀針都不知往那處扎了。」
袁澤一震,手忙腳亂的情態被老人一語道破。
曹荀卻是笑,「醫者又不自醫,我關心的僅僅是自己生死,于他人自不會有關心則亂的情況,豈非是比阿澤還要優秀?」
老人哼一聲,「錯。淡看生死不同與輕賤人命,你既如此,便是連醫者頭餃都不配!」
曹荀皺眉,「看來我們話不投機。」說罷便擺袖而走,終于迎到了韓王面前。
「哈哈。」老人陡然發笑,像是笑話一個天真愚蠢的孩子,「你不要了大燕,不要了同門師兄弟,不要了十幾年的師徒情誼而去攀附韓王,你就以為韓王一定會要你?!」
曹荀愣愣,不由得看一眼韓王,韓王卻永遠是那副讓人捉模不透的表情,似笑非笑,似親還疏,不辨喜怒。
曹荀很想皺眉,這次卻是不敢了。他努力了十幾年,拋卻了所有,只為這一個歸宿。對燕的所有信賴,已經在一次次的敗戰中消磨殆盡,再也不想指望那個朽木一樣的國家。叛國,不過是聰明人想要另謀高就而已。他如今已是孤注一擲,不能出任何一點差錯惹韓王不快,若是韓王真的不要他,便是兩邊都沒了活路……
曹荀臉色有些白,身後掌門的話更是句句索命。
「貪如附蛆之木,一旦沾染上便是不死不僵。你因惡死而貪生,因貪生而貪利,因貪利而貪功,無休無止。如此大的野心,誰能保證叛了大燕的你,有朝一日不會因為過貪而再叛韓!」
曹荀臉色慘白,想出言辯駁回去,韓王卻是低低笑一聲,「老人家這真是過慮了,貴徒野心再大也大不過朕,更何況,他要的東西若是連朕都給不起,這天下也再沒人給得起。」
這般狂妄的話,韓王隨口道著,像是閑聊家常。
如此殊榮,老人听的大震,曹荀卻是歡喜,只有韓王笑意不濃不淡,細細挑看曹荀一眼,薄唇勾起︰「不過,朕從不要無用之人,你拿什麼證明你的實力?」
百草門千條性命。
哪怕曹荀貪,卻沒人能夠否認,那日以繼夜的苦學令他無論是在醫學上還是在毒學上都是翹楚,掌門老人家又有傷在身,一時竟沒人止得住這個昔日同門師兄弟的痛下殺手。
曹荀甚至有理,他不動手韓王也會動手,那不如用你們一千條性命換得我一次出人頭地。
掌門老人家終于知道什麼叫無力回天,他雖玩笑般自詡了一百五十年的神仙,終究還是一介凡人,沒有揮一揮衣袖就能逆轉生死的潑天神力,他什麼都改變不了。總是自詡醫仙,自詡參透生死,原來還是抵不過一顆肉做的心,血見的多了,到底會紅了眼楮。
有生之年,在死亡前,終于涌上一股幾近偏執的私心,想救下一人,至少一人。那真的是他一輩子,最最喜歡,也唯一看上的徒弟。
那個被他塞進後山無人的土山坡里,死死困進山洞的人,卻是在韓王走後,灰頭土臉的跑了回來!
這傻徒弟竟然本事了,居然破洞而出!奄奄一息的老人家驚喜的過了頭,咧著滿口的血牙,一副我心大慰的模樣,「阿澤啊,你竟從洞里跑出來了!」
自家乖徒兒眼楮腫的像蜜桃,老人家暗自砸吧砸吧了嘴咽下一口饞嘴的口水,袁澤卻是哭都沒了力氣,從懷里掏出來的銀針包抖著抖著落了地,散出一地銀針來,卻是瞧也不瞧抬起手就往老人家心口扎,口中乖巧答出的話都抖的厲害。
「我、我刨了個狗洞……鑽、鑽出來的……」
噗!老人家接受不了打擊,噴了袁澤一臉血。
「人生真是悲苦,總是不盡人意,老夫要死。」老人家說干就干,再吐一口血出來。
袁澤唇角已經抖的說不出話,眼楮里除了水光,連一絲神采都沒有,手下功夫更是變的廢柴,扎出了老人心口一溜的血珠子。
老人家卻是笑笑,連批評都舍不得了。這徒兒太好欺負了,死之前,總要寵一次的。
袁澤終于沒了法子,跌坐在老人眼前,魂都有些丟了。
老人家看了半晌,模模袁澤的頭發,「知道為師當初為什麼獨獨選中了你當徒弟麼?」
袁澤仍是丟魂的模樣,視線都不知道看的哪,訥訥不言。
從沒想過原來這個傻徒兒能心慌意亂到這種程度,老人家終是嘆口氣,也談不上失望,只是恍惚的視線開始往天上飄,飄向那個所謂天堂的地方。
「阿澤,你需清楚,醫之道同天地之道,心如風輕,性如雲淡,方是得道之法。貪所多,失必多,一切隨緣便好。是人終有一死,別把生死看的太重。曹荀貪生冒進固然有失,你卻也把性命看的太重,望聞問切難免受七情六欲左右,此結不解醫術上很難再有寸進。永遠不要奢望救下你眼前的每一個垂死之人,無論是用你的醫術還是用你的良心,因為結果總會讓你失望的……你只是一個大夫,救不了所有人。為師也是……所以不用太難過。」
袁澤依舊訥訥不言,老人甚至無法確定這番話他到底听進去沒有。
這徒兒今日不听話了,不可愛不可愛,為師不喜歡了!老人家翻起白眼,想著還是快些翹辮子吧。
呆怔的袁澤卻突然學著他,也噴了口血,老人家打個激靈,給從鬼門關前嚇了回來。
「我的乖徒兒喂!」說罷,血手一揮,搭上袁澤的脈。
這一搭,便同袁澤一般,傻了。
老人家胸口起起伏伏,下巴抖的白胡子都一飄一飄,死死凝住袁澤,大吼出聲,「你身上的毒是如何中的?!老夫明明護的你很好!」
千夜。
世上唯一一種沒有解藥的毒藥,中毒條件苛刻,需以血為煤,以千條性命、千種毒藥為憑,因此幾乎天下就沒人中過此毒。
老人家張大著嘴巴,不可思議的瞪住袁澤,瞥見那人兒渾身上下的血方才明白過來。百草門除去被逐下山的那名弟子和曹荀外,恰恰一千人,而曹荀偷學的毒經中千種毒方更是綽綽有余,若是在每個人身上下一種毒,再讓袁澤一一去解,毒血融進皮膚就足夠積累毒素,待千毒積聚,便是大羅神仙都救不了!
開什麼玩笑?!曹荀竟是有本事連他身上都下了毒?!
老人家驚的恨不得跳起來,自己替自己把把脈,果真如此,一時真真哭笑不得。只顧著帶乖徒弟跑路了,連被孽徒暗算了都不知道……原來,他這種人,竟也是會關心則亂的?
醫道,難道就真的沒一個人,能真正參透?
至少,等所有人都死透了,黑夜暗沉沉的降下來時,袁澤覺得,他一輩子是不可能參透了。
生死、存亡,他已經死死的陷了進去,再也不可能淡看。
每當眼前有一個人受傷,每當有一個人在他面前瀕死,他的眼前就會出現當年那片血洗的百草山,他是唯一的活人。不敢再讓任何一個人在眼前死去,不敢再證實一次自己當年的百無一用。
他是大夫,手上欠的最多的卻是人命。
一千個同門師兄弟,還有師傅,他一個都救不活。
真的真的沒辦法了,沒辦法再背上任何一條性命。
哪怕真的醫道之上再無寸進,他也不敢再歇下來一口氣。不停地救人,不停地贖罪。至少,在一千個夜晚之前,在余下來的有生之年,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再見到任何一個人死。
千夜,活一千夜。上天給他的時限並不長,他總該做的到的。
之後的漫漫行醫路,他救過許多人。
救過小氣到睚眥必報的商人,救過一千張面孔輪著換的女圭女圭,還救過許多許多。回報也是有的,比如小氣的商人告訴他夜山的夜羅果,竟然可以抑制千夜,不過十年開花十年結果。再比如女圭女圭給他換了張臉,免得他老對著鏡子,看見里面那個在一千條性命前只會無能為力的討厭鬼。
直到前不久,被人追殺上了山崖,親眼見著有人從自己眼前掉下去。
如果葉蕭死了,那便是他手中,第一千零一條性命。
那時的袁澤,傻傻坐在山頂,單純的執念著葉蕭的性命。上天,卻在無人知曉的背後,策劃了一出更加別具心裁的會面。
一場逃生,一出死計,是當年那兩個被帶回百草門的孩子,一個換去姓名,一個換去容貌後的,初次相遇,初次交鋒。
(袁澤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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