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連馬場的黃土地都被烤的發燙，滾滾熱氣從地面上涌到空中四處彌漫，讓人有些眼花。馬匹奔過，揚起塵埃，更讓人覺得煩躁無比。
這馬場是由幾位北平赫赫有名的富商出資所建，顧振雄便是其中之一。雖說顧小曼已來馬場多次，不過她千金yu體自然也不會像男人一樣賽馬，只是看個熱鬧罷了。不過她雖不騎馬，也仍然穿的寬松得當︰上身套了件黛藍色包邊的暗白立領上衣，倒是西洋範兒十足，也顯得干練成熟不少。下面配上束腰的敞腿兒褲，更顯得腰間曲線婀娜，韻味十足。
「來了。」顧振雄正在陰涼處歇息，雙目微合，似在閉目養神。雖說顧振雄早已年老，也並不再參與幫派事務，只一心經商隱退。可他鶴發挺立，身形魁梧，看上去仍是威風凜凜，不敢讓人有冒犯之心，當真是老當益壯。
炎熱的夏季並未阻擋他對那雙黑皮子的馬靴的熱愛，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應該是早已跑完了幾圈。顧振雄的語氣有些生硬，想必是已經在此等待了許久。
「是，爺爺。」每次來到馬場，顧小曼都知道顧振雄會有不少的話與她說。
已有下人搬來涼椅，顧小曼也順勢落座。陽傘雖然稍稍遮蓋了刺眼的陽光，顧小曼卻沒覺得有多大的用處。雖然皮膚不再被曬得生疼，可空氣中彌漫的熱氣仍源源不斷。
別的富商喜歡學著西洋文明打高爾夫，喝著咖啡與人談天說笑，樂于享受。而顧振雄卻覺得那是奢靡淺薄，是女人才會做的事情。顧振雄偏偏酷愛騎馬，更愛看人賽馬。他不會介意馬場骯髒會弄得滿身土灰，甚至不介意馬棚中夏日難聞的氣味而去親自挑選良騎。他更不許人建咖啡廳一類的小憩之所談天娛樂，說會壞了氣氛。
可是，顧振雄還偏偏喜歡在這與顧小曼說話。所以顧小曼雖然是享受慣了的大小姐，也得在這沒有冰塊，沒有飲料，也沒有風扇的簡陋的環境中默默忍受。
「嗯，快要正午了。想來你昨天也是累了。」顧振雄道。
「是，」顧小曼心知顧振雄定是等了有些時候，才會不太耐煩，不過爺爺向來也不會因為此等小事發火，顧小曼便也定了定神道︰「昨天來顧公館道賀的人實在是太多，賀禮也是一樣堆一樣，清點完實在太晚，今日也就起得晚了些。」
「嗯。賀禮可清點好了？」
顧小曼早已知道清點賀禮定是顧振雄的意思，心中也明知他今日會問這個問題。雖然面對一向嚴肅的爺爺總是多少有些恐懼，然而這個問題自己昨晚早已想透緣由，故而心中並不慌亂，從容答道︰「已經清點好了。」
「嗯。」顧振雄微微點頭，並未有什麼表情。
顧小曼本以為他會繼續追問「可看出什麼名堂」，可顧振雄卻是一言不發，直勾勾地盯著遠處的賽馬，仿佛這場談話已經完畢，讓顧小曼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還好，顧小曼雖然年少，但也並不是登不得廳堂的小家碧玉，大小風浪也算是見過些，心理素質自然也是不錯。對于顧振雄的可以冷淡，她倒也並不慌張，只抿了口涼茶，與顧振雄一起觀賞著賽馬。
「昨晚大小姐真是辛苦了，清點賀禮一直到半夜，雖然起得晚，想來也沒睡上幾個鐘頭。」眼見著冷場，李管家站在無言的顧振雄身旁，適時地添了一句。顧小曼知他是在替自己解圍，不禁心中感激，回之一笑。
「這些辛苦，我顧振雄的孫女自然是不怕的。」顧小曼還未開口，顧振雄便已發了話。他雖然並未夸贊與安慰，但顧小曼听得此言倒是心中高興。如今，沒有什麼比爺爺的信賴更重要了。
「爺爺說的是。若是連辛苦都不肯，又怎能做出大事。」
「嗯。」顧振雄一聲感嘆，底蘊十足，似是十分滿意的樣子。「那麼，就說說吧。」
顧小曼早已思慮周全，如今顧振雄發問，她自然也是能對答如流︰「本來是李管家身體不適，我便去幫忙清點賀禮。不過這些送禮的人倒是有意思，這禮中還藏了不少的名堂。若不是親自去清點，我還真發現不了呢。」
「哎呀，我可真是人老了。每次都清點，竟然從不知道這賀禮中有什麼名堂呢。」李管家慈祥一笑，給顧小曼幫著腔。
顧小曼覺得不好意思，臉紅一笑，「您說這話是在笑話我呢，我怎敢班門弄斧呢。」轉臉又繼續向顧振雄道，「不過，我說句話，爺爺可別生氣。昨日雖然賓客眾多，險些踏破了咱們的門檻，但是從他們的賀禮中就可以看出，有些人雖然是給顧公館的面子，可未必是看在爺爺的面子呢。」
「哦？」顧振雄似乎听的饒有興致，倒也不介意這小妮子賣關子。他伸手從李管家的手中接過蒲扇，自己扇起了風。「這倒是有意思。有人不給我顧振雄面子，是誰呢？」
顧小曼莞爾一笑，「我都說了，爺爺別生氣，他們怎敢不給您面子呢。只是昨日我清點賀禮時，不小心發現了些蹊蹺而已。就說萬府與商業協會的胡先生吧，萬府送了一副蘇繡牡丹圖，極為精致。而胡先生卻送了幾盒子上好的巴西雪茄，也真是珍貴的東西呢，想必尋遍北平的洋行都不一定找得出一支呢。雖說這兩處送的東西都極為貴重，可更為貴重的是他們送禮的心思呢。」
顧振雄似乎頗為滿意，微微點頭道，「繼續說。」
顧小曼見他高興，也來了精神，說話也更加的底氣十足，「咱們顧公館的人倒是沒有多少，我說句話爺爺可不要見怪。姑姑與表姐雖住在顧公館，可終究也是外姓人了，送禮之人自然不會是沖她們的面子。那麼這目的便更顯而易見了——爺爺喜好力道十足的水墨青松，即便這牡丹圖再如何精致，也必定不合爺爺的口味。而二女乃女乃嘛，雖說衣裝上也喜精致的繡工，可屋中的物件擺設一向是偏好洋貨的，自然也不會對這蘇繡牡丹圖有什麼興趣。那麼我真是要好好的感謝萬府，花心思送了我這麼好的一份禮物。」
「嗯，」顧振雄竟然露出笑容，「萬府不知你這小丫頭竟繼承了我的產業，昨日送禮給你還真是正對頭，撿了個大便宜。」
「爺爺，」顧小曼撒嬌道，「萬府的千金一向與我交好而已，就算是私心也會挑選我喜歡的禮物的。不過這禮物倒也不都是沖著我來的，就像剛才說到商業協會的胡先生，咱們顧公館可只有二叔偏好雪茄呢，爺爺你是不喜歡那濃烈的味道的。」
說者有意，听者更是有心。顧小曼花中的意思顧振雄心中自然明白，何況顧小曼才是個沒見過風浪的少女而已，怎比得過顧振雄的算計。姜還是老的辣，顧振雄的臉上絲毫沒有不愉悅之色，何況姓胡的與顧淑寧勾結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如今只是想考驗一下這年紀輕輕的孫女，不想她也還算是有些心眼，並未讓自己失望。
「小曼變聰明了。」顧振雄感慨道。
「歲月如梭，當然不可能永遠是小姑娘。」顧小曼雖然面帶笑容，可心中卻是實實地嘆了口氣。
人心險惡，謀權用計。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日頭更加足了，雖說是在蔭涼下，可馬場上的塵土仿佛都變成了透明的，滾滾翻動著，愉悅地反射著陽光，直直地刺痛著顧小曼的雙眼。
「萬府，倒確實是花了心思。」就在顧小曼愣神時，顧振雄臉上的的笑容已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臉上僵硬的肌肉。「昨**和萬老爺聊了那許多，可看出來什麼？」
顧小曼不料顧振雄的臉色變得如此難看，不知自己說錯了哪句話，心中一愣轉而道，「無論從何而看，萬府現在倒是對我還算客氣，確是花了心思的。」
顧振雄微微搖頭，臉上的笑容更加寡淡，「那他們又為什麼偏對你花心思呢？」
顧小曼暗暗定神，從容道，「因為爺爺說了，我將繼承顧公館您的產業。人嘛，總是拜高踩低，牆頭草隨風倒的。所以對我花些心思，用力討好，阿諛奉承幾句自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大小姐說的是，」李管家道，「今日街頭小巷已經都是大小姐要繼承家產的事情了，勢頭正旺，阿諛奉承的人自然是多。現在套好關系，以後才能方便自己。只是他們太過天真，以為大小姐年紀輕輕，幾樣東西便會對他們有求必應呢。」
李管家這番話算是醍醐灌頂，徹底點醒了顧小曼。顧小曼真想拍頭懊悔，是啊，自己怎麼早沒想到，這些人拼命討好自己，自然是要有實實在在的事情在等著她有求必應！她感覺自己仿佛落入圈套般，竟然只顧著听人奉承，笑臉相迎，竟絲毫沒注意他們到底是有什麼企圖！
空曠的馬場瞬間一片寂靜，只剩下驕陽下煩躁的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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