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人……您還沒告訴我怎麼回皇上的話啊……」
本來宋瞻的面色稍稍緩和了一些,听他這話又不免緊鎖眉頭,嚇得段雲心口一窒,大氣兒也不敢出。這話跟宋大人說了他都這臉色,要是回稟了皇上,那自己還有命回京嗎……不敢想不敢想。
「你余外調查的那姑娘的事兒就不必回了,剩下的隨你。另外,杜衡那邊也調查一下吧。」
「那陛下若是問起那姑娘……」
「江湖事,朝廷不過問。」宋瞻一夾馬肚,策馬往回奔,逝者已矣,陸淺如今只好再委屈委屈你了,你若是泉下有知,也必定欣慰于我這個決定。
宋瞻回自己的屋子換了身衣服,換下了芳草淒迷的味道,免得那聖主明君看出什麼破綻。出來的時候恰巧踫上一隨從,沖著他彎腰作揖道︰「宋大人,門外有人喊冤,指名兒要見大人您,您看……」宋瞻是出了名的清官,愛民如子,所以斷不可能把人趕走。
「金陵人?」
「他們說是從洛陽趕來的。」
宋瞻習慣性的一蹙眉,這乾坤盛世,許久沒有人告御狀了,居然有人趁著南巡來截他。宋瞻做了個手勢道︰「前面帶路。」
遙夜如水,輕雷隔簾作,驟雨磅礡落。
方肅陽推開窗子,坐在桌前,遙看寰宇。相思夢回處,燈影搖曳盈襟袖。
宋瞻立在桌前嘆了一口氣,疾步上前關上了窗戶,有雨滴斜入敲打在他袖子上,霎時暈開了朵朵水花。身後傳來方肅陽不悅的聲音︰「宋遠之!」
「臣在。」宋瞻轉身頜首,不卑不亢。
方肅陽瞪了他一會兒,見他依然是那副模樣,也拿他無可奈何,長舒一口氣,揉揉額頭,輕聲道︰「坐。」
「謝皇上。」撩袍,就座,抬首,細細道來︰「皇上,今天有幾個洛陽老少到臣這兒喊冤,狀告地方惡霸、官員打著選秀女的旗號強搶民女,而且此事還牽連上了杜相爺。」
「可有證據?」方肅陽龍目一眯,問道。
「有萬民書陳情。」
「可是真的?」
「臣仔細看過,字字迥異,定是真的。」
方肅陽向後仰倒在椅子上,閉目輕笑︰「如是說來,他杜明昌又多了條罪狀。」
「陛下還未徹查。」
「總不至于無中生有,空穴來風。」
「……」
「這案子你負責吧。」
宋瞻點點頭,也不知他看見沒有,總之就是沒說話,他有他的思量。腦子里正想著聖上怎麼沒同他提陸淺的事兒,按說段雲應當回稟了……正想著,只听見方肅陽幽幽開口︰
「陸淺……又下落不明了。那天在火場暗中安插影衛跟著她,可段雲說跟丟了。」
宋瞻心里長舒一口氣,他不知道,就還好。
「她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再說這三年,不知道她身在何處,您不一樣也過來了嗎?左不過三年再三年。」
方肅陽眉間蘊愁,閉目苦笑︰「三年再三年……午夜夢回,夢中是她,醒來也是她。潑灑水墨丹青,筆尖不由自主的想要勾勒她的模樣;興起暢游園林,腳下也信步的往她喜愛的那幾棵梅樹邊走;甚至習武練劍,腦海中都是她靈動翻飛的身姿……夢縈魂牽,不曾相忘。」說到此處,方肅陽緩緩睜開眼,盯著那扇緊閉的窗,耳中是漸漸孱弱的雨勢,方道︰「你不是朕,你不懂。」
「您是皇上,一國之君,萬民之主。」這個人啊,外表冷漠淡然,唯一的一絲柔情早就盡數給了陸淺,如今留下無盡的思念只能沖自己訴訴苦了。宋瞻心中感慨,心里也替他難受,可還是不得不提醒他自己身份。
方肅陽臉上勉強扯出一絲笑,說︰「是啊,朕是皇帝,所以不能拋開祖宗的基業,萬里的江山。」
「投生帝皇家,總有許多無可奈何。」既享了別人無法享的富貴,就必然要承擔別人不必承擔的責任。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說來也怨不得別人,沒遇到陸淺之前,朕的生活是單調乏味的,對那個位子也是渴求的,希望能憑一己之力營造一個太平盛世,留名青史。可遇到了陸淺,朕方才知道原來這世間居然還有不可比擬的樂趣,她身上的野性,令朕著迷。」
「陸淺行事一向由著心性,一副樂天知命的性子,活的的確是比別人精彩得多。臣也被她吸引。」
當初在寧縣與她結識,起先的確是對她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看不慣,可礙著方肅陽的面子和自己儒雅的形象也是恭敬有禮的對待。直到她解了寧縣的瘟疫,然後長日相處,讓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一身江南風骨的江湖女子真的是聰慧如蘭,別有清狂。
若生在他時,願山河拱手,為卿一笑者,定然不乏其人。只不過眼前這個聖明的君主背負了塵寰千萬丈,不為皇圖霸業,只求無愧于心。所以才進退兩難。
「朕想見她。」方肅陽倏地站起身,眸色晶亮有神,堅定不移。
宋瞻一怔,急忙勸諫︰「皇、皇上——」
「你不用再說了,」方肅陽打斷他,道︰「你放心,朕會在清理門戶之後再去尋她。遠之,朕拿你當摯交好友,你就當是為朋友兩肋插刀了,不要阻止朕,朕也想由著性子來一次。」
宋瞻低下頭去,愁雲慘淡的一副模樣,心中一片慘然。不要說兩肋插刀,就算是赴湯蹈火肝腦涂地也無妨,只是,這世上早已沒了陸淺,你又如何尋得到?如果放不下痴念,牽掛著也好,何必一定要去尋。紙包不住火,自己能瞞他多久?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邊淡淡的的雲氣若有似無的涂抹著遠處的山巒,一張空迷蒼茫的筆墨寫盡塞外風華。
陸淺悠然的坐在太醫院的屋頂上,嘴里叼著根草,望著遠處的山巒出神。這幾日來尋戴衍不得,听說他去采買藥材了。
宮中上下忙著太子的婚禮也沒工夫來搭理她,而她也沒這個心思去幫著他們張羅,便一個人尋了的僻靜的地方發呆上神。
「戴衍沒回來你就這般魂不守舍?」繡著蟒袍的干練常服在她眼前一晃,清醇的嗓音蘊藏著一份力量,讓人入耳不忘。
陸淺甩了上官軒鴻一個白眼,雙手交疊墊在腦後,順勢躺在屋頂上,「大家為了你的婚禮忙得不可開交,你怎麼還好意思忙里偷閑?」
「他們忙他們的唄,與我有什麼干系。」上官軒鴻答的心不在焉,雙腿一伸,雙臂一展,將筋骨的大大舒展了一番也躺在屋頂上。
陸淺突然覺得什麼地方不對,他這般漫不經心的模樣,仿佛底下的人忙得不是他的婚禮似的。但凡一個人要娶自己的心上人都不該是這般狀態啊。想到這兒,陸淺一把拽下牙間叼著的草,側過臉瞪他,問︰「你不喜歡她?」
「一語中的。」上官軒鴻伸出大拇指,贊她。
陸淺瞪大眼楮,打落他的手,萬般不可思議的問︰「她不是貌若天仙嗎?」。對啊,酆遲說過,相家千金,色如春花。
上官軒鴻不屑的一笑,道︰「貌若天仙我就得喜歡嗎?」。
陸淺語塞。他說得對,貌若天仙就得喜歡嗎?那他不是典型的以貌取人?那那人不是典型的以色侍君?可她還是不懂,于是低聲問︰「既然不喜歡又為什麼要娶呢?」
「尋不到喜歡的,我又不討厭她,娶便娶了。」
陸淺更是詫異,驚聲問道︰「難道你活了這許多年就沒有一個真心喜歡過的姑娘?如果現下你娶了相家的千金,將來又真心喜歡上了別家的姑娘,你也肯委屈你喜愛的人?」
上官軒鴻側過臉去,眼底不見任何情緒,薄薄的唇開啟,陳述著一件不可更改卻被陸淺忽略的事實︰「你忘了,這是皇家。」
陸淺愣住了,又是這兩個字——皇家。禁錮情愛的皇家,不問是非的皇家,將婚姻作為朝堂勢力籌碼的皇家。
這是皇家。對,皇家。戀上了皇家的男子的女子,只能委屈求全,如果不肯,就只有選擇離開來成全自己的尊嚴與自在。
「皇家有太多無可奈何的選擇,既坐上了那個位子又在情事上順心的人自古少有。畢竟,在深宮之中開一樹好花,著實不易。」
他想說的是,想有個偕老白首的結果不易吧。陸淺在心里苦笑,這個她不應該是最清楚的人了嗎?怎麼偏生忘了。
「那……的確是不該做無謂的掙扎。」陸淺喃喃自語,卻還是被上官軒鴻听了去。
「我是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嗯?」什麼意思?
「早有相士說了,我終此一生都尋不到真愛,不過倒是能得個賢妻,倒也不至于是孤家寡人。」
「你信?」
上官軒鴻星眸一張,劍眉一挑,雖是笑著反詰,但語氣卻是說不出的無可奈何︰「那你覺得為什麼我早過了成親的年紀卻不納一房妻妾?」
陸淺啞然,轉眸深思。這的確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誰說人定勝天?有時候爭取不來的那便是命,天定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