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在這汪湖水里洗滌過從死人海里帶來的微咸汗水,也曾洗去身上沾染的小球的血跡,但那天我不曾想過好好看看湖面上倒影的臉。
原來,我已經改變了模樣。看著還有七分像我,但似乎又洗心革面了。我低著頭看著黝黑的湖水上的那張臉,不是第一次,卻一樣震撼和疑惑。
我真的變了麼?也許是更深露重的湖面上籠起的薄煙讓我更看不清現在自己的模樣。
深夜的湖水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隱隱綽綽的樹林中有一兩聲不知名的叫聲。
這便是在城內的一半月亮湖。
上半夜我便和那位萍水相逢,粗魯卻收留我很久的吳大媽告別。雖然她一句道別的話也沒說,但我那太好的視力卻看見好久她都站在茅屋前,呆立不動。
她是希望我能夠完成這一次驚世駭俗的行動的吧?
最後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改變了主意,幫我這個來歷不明的刺客,做下在所有永璥城人眼中最狷狂的事情。但有一點我能了解,她不會在我身後插我一刀。
胭脂泉流淌過一里地便是月亮湖,但我卻沒有辦法直接從胭脂泉下水進入吳大媽說的暗道。因為這胭脂泉流經的全是永璥城最風花雪月的熱鬧之地。據吳大媽說,那泉水兩邊通宵達旦地有銷魂的去處,那便是胭脂泉得名的原因。
胭脂泉雖然是泉水,但其實極深,沒有人知道它的具體深度。只是白天也看不見這狹窄的泉水通道底。
雖然來往的守兵不是很多,卻有更嚴格的監控。不管是永璥城的貴族還是外來的普通客都會在這條喧如白晝的街上買酒作樂,撒金如花。不知有多少只眼楮警惕著這里。
胭脂泉到月亮湖的距離不長,一里路。對一條香花街來說。這點距離實在是有些憋屈。眾多的紅樓綠屋已經開始朝月亮湖便發展。但對想秘密潛入的人來說,卻太過長。誰能在一里的水路中一口氣從頭游到尾,連個頭都不露一下?只要一露頭,自然就會被暗中監控這里的特別人物發現。
當然,這種監控也只是針對沒有任何神力的普通貴族或者平民而已。
但是退一萬步來說。永璥城的監控者倒也不擔心真有哪一位具有神力的大人不開眼。想在這條河里游泳。因為這里只不過是一條河,河的盡頭便是守衛極為嚴格的關來家。試問全素朱國,又有哪個不要命的家伙敢到關來家門口去露一小臉呢?
一里路麼?
「你這個身體能受得了麼?」騶吾在腦海中問我。它知道我雖然是個妖怪,但身體卻是一個凡人。
「呵呵。會打架的人基本肺活量都很大。」我笑著回答。
「你總是說一些我不明白的詞。」傷勢還沒有好利索的騶吾抗議道,顯然他听不懂什麼叫做「肺活量」。
「別管什麼肺活量了,就算一口氣憋沒了,我還有這個。」我得意地看了看手中剛剛完成的杰作。
「這是什麼?」騶吾的聲音很疑惑。它似乎看見過這個細長的東西,我剛才就在湖邊擺弄過。
這是蘆葦花的梗。
「我們那里有一種職業,叫做潛水員。」我給它答疑解惑,「他們要在幾米的海下工作,以工資便是一兩個小時,那不是都憋死了?所以在最初還沒有氧氣瓶的時候,靠的便是這個。你可以叫它氧氣管。」
「你到底是從哪里來的,怎麼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呢?」
我一笑,對我來說,它才是稀奇古怪的東西。
「還是你好,不用喘氣也能享受這潛水的滋味。」我淡淡一笑,朝冰冷的湖水中走去。
夜沉沉中,在沒有人注意的月亮湖面上劃過一道黑黝黝的直線,直直扎進湖水的深處。
湖底的水更加寒冷,撲打到臉上有些疼痛。下到兩米左右,我便知道這湖水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平靜。漆黑的湖水中有無數暗涌從一個方向而來,幾次生生將我前進的路線打了一個歪斜。那個方向便是胭脂泉流入的方向了。
我努力調整了一下方向,沒有調動全身的力氣往前游,只是偶爾腰部像魚兒那樣搖擺。
要通過幾乎暴露在敵人眼皮底下的胭脂泉,不僅僅要靠這支蘆葦麥管,還要靠飛快的速度。所以,在到達胭脂泉前,我必須節省體力。
有過一個拐彎,寬闊的湖水忽然變窄了。黑沉沉的湖水上方忽然變得大亮,白晃晃的光線從上而下,湖水中甚至帶上了極淡的脂粉氣。
模著長滿苔蘚的岸邊,我知道胭脂泉到了。
探出湖面只不過一瞬,但卻看見了眼前的全部細節。
燈火通明如兩條火龍般的長街就在泉水邊兩岸,鱗次櫛比。歡聲笑語中,夾雜這客人的劃拳叫好聲,流鶯浪女的嬉笑聲,更有各色絲竹的靡靡之音。好一個醉生夢死的好場所。
「要去了,騶吾。」我將長幾乎有兩米多的蘆葦含在口中,對騶吾說道。
眯著眼楮,瞄準了最遠端的黑夜,我一個猛子扎了下去。
喧鬧的胭脂泉上,不知是誰家的豪放客人被罰喝了三杯酒而叫嚷著「不行了」,價格幾何的翡翠小杯落在地板上,砸出一聲清脆的余音裊裊。可是,這一切馬上便被更加熱鬧的人聲和喧鬧聲掩蓋了下去。
月過中天,這個時候正是胭脂泉上的玲瓏街最熱鬧的場景。即便永璥城全城戒嚴,這里也永遠不可能停止歌舞升平。
因為這里最大的老板姓「關來」。
永璥城多軍隊,有軍隊的地方,這種鶯鶯燕燕的產業就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要讓他們關門,除非永璥城的兵都死了。
更何況,如果離開了他們,關來家哪里還能掙上那數都數不完的交子呢?
在這里,便是拋金撒銀,求得世上最大的樂子。
沉浸在燈紅酒綠的人們,怎麼可能會注意到此刻,就在他們的身邊,胭脂泉里有一道幾不可見的微微波紋一閃而過呢?即便是有人看見了,也只當自己眼花,畢竟轉眼間,深不可測的泉水便恢復了平靜。
別說他們這些早已亂花迷眼的醉客,即便是時刻警惕的監控者也沒有發現這一痕跡。
……
泉水隔絕了那一片歌舞升平,我低著頭飛速地朝前游動,如果有人看見我在湖底的速度,一定會驚訝地不敢相信。
如果不是這具身體的舒服,這區區一里路根本就不會在我眼中。但是正是那句話,心比天高,身卻比紙薄。劇烈運動,卻又得不到充分氧氣支持,身體很快便產生了抗議。胸口一陣悶氣,緊接著便是喉嚨間的一股腥甜。
我畢竟不是魚。
一個錯誤的計算,我忘記脆弱的蘆葦桿不能支持在我這種速度下,水流的阻力幾乎可以算做無數只手阻擋前路。那支蘆葦桿只支撐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便折斷在冰冷的泉水中,最後被泉水帶往不知的去向。
失去了唯一一點點的氧氣支援,意味著剩下的路程我必須要靠自己胸腔里的那兩片人類的肺了。
身體快要爆炸了,但就算爆炸,我也不能停下快速彈打的雙腿,我必須朝更黑暗卻更安全的那一頭游去。
……
當我再次將鼻尖露出水面的時候,險些月兌力溺死在這一片清冽冰冷的泉水中。
那一片喧嘩已經離我很遠了,兩岸不再有那些雕鏤畫棟的鋪面,亦沒有了那些或粗魯或發嗲的聲音。只剩下拂柳枝枝,清淨的天地。
我算是闖過第一關了麼?
我不敢把臉全部露出水面,只是微微地換了一兩口氣,便再次朝黑暗沉沒下去。
泉水如水銀般,在我身邊流動,我知道我離目的地越來越近。
上面有沒有守兵我不清楚,泉水斷絕了我的視線和听覺。現在一切只有依靠吳大媽那張畫的潦草的圖了。
但是那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沒有想過在這四十年里可能發生的變化。四十年足夠發生很多事情,即便河流都可能在流淌了三十年後改變了方向。更何況這本就是人造出來的入口?
如果哪一天那位現在關來家的家主曾經想起祖先立業之時的設計,覺得是個漏洞,便順手填上了,我豈不是欲哭無淚?白白受了這一番罪?
但是想這一切現在已經晚了,我已經差不多模到了關來家深深埋在水體里的牆基。
好深的牆基,竟然一直往下,泉水不知多少深淺,難道這牆基也不知深淺麼?
已經下來幾米了?為什麼還沒有模到盡頭?
我就想一個後面被點了炮仗的瞎子,在黑暗中越來越恐懼,越來越心慌。
五米?
十米?
當我快絕望地吐出最後一個氣泡的絕望時刻,忽然手指卡進了一個凹槽中。黑暗的泉水中似乎有什麼黏稠的東西由于我的手指被扒開,飄蕩起來,貼在我的臉上,滑膩膩,很惡心。
「找到了!」一個聲音驀然跳躍出我的腦海,那是騶吾的聲音,「用力拉開!這是一道閘門!」
希望在最後一刻到來,我淒慘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真誠的笑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