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她伺候念君默睡下後,又回到御書房批閱奏折,一推門卻發現念啟翔坐在里面,面無表情地喝著茶,顯然等她很久了。
她微微一笑︰「皇叔這麼晚還沒有回去啊。」
念啟翔看著她,突然嘆氣道︰「王後今年該有五十了吧,怎麼還同二十歲本王初見你時一樣的容顏不變?」他亦是六十了,雖身姿挺拔,卻終究是老了,頭上黑發半白,臉上也多了很多皺紋。
遙姬挑眉︰「駐顏有方而已。」
什麼方子能這麼逆天啊騷年!
「……難怪那些大臣妃嬪一直明里暗里,有事沒事地就要送一些道士和尚進宮做法事,便是本王,也要懷疑王後你究竟是不是人類了。」
遙姬輕蔑一笑︰「橫豎他們也抓不到什麼證據,隨他們去。」她研究自己身上的狐族封印多年,早就運用自如了,只要一有可疑人物靠近,她就調用封印將自己的妖狐氣息完完全全地掩蓋起來,除了我師父這種逆天級別的大神之外,根本沒有人能看透她的真身,更別說拿到什麼證據了。
念啟翔挑眉——她這言下之意,難不成她還真不是人類?!不過下一秒他就釋懷了,她是不是人類又同他有什麼關系呢?反正他們之間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太了解眼前這個禍國美人是怎樣冷血無情的一個人,自己也老了,早已不對她抱任何遐想。不過……
「本王還記得當年,你說你不愛王上,不想被王上困死在宮中,所以不惜拿江山交換,求本王救你出苦海。可如今你早就可以離開,為何還留在他身邊?」
遙姬一愣,半晌才模稜兩可地道︰「人總是貪心的。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後,總會忍不住想要更多。」
念啟翔挑眉︰「你到底想要什麼?」
「………不知道,好像忘記很久了……」她自嘲一笑,「總而言之,走一步算一步吧。」
念啟翔嘆了口氣,放下茶杯道︰「遙姬,你有沒有想過,念君默素有賢王明君之稱,治國有方二十年,可心州如今被我們弄成這樣,他為什麼渾然不覺,仍放手任我們胡鬧?你真以為,我們能將所有事都瞞過他嗎?」。
「……你什麼意思?」
「……你不過是,仗著他愛你罷了。」念啟翔起身道,「遙姬,心州的現狀,本王已無力回天,你說的沒有錯,本王確實是空有治國之能,沒有為君之才。」他一開始輔佐念君默,他的確成績斐然,但當念君默把所有事都交給他之後,他反而越來越力不從心。領兵之才,終究不能同領將之才相提並論。
遙姬挑眉︰「怎麼,你想放棄了?」
念啟翔釋然一笑︰「不錯。本王想通了,念家千萬年基業不能毀在本王手上,本王已命人去尋流落在外的太子了,待尋回太子,本王便引咎辭官,回本王的今昔城安享晚年。」
遙姬臉色一變,盯著他冷冷道︰「你敢背叛我?!」
念啟翔亦是冷笑︰「我們之間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談不上背叛,你日後,好自為之吧。」說完,徑直推門而去!
遙姬頹然坐倒在地!
此後數日,遙姬將自己鎖在瑤宮之中,既不去看念君默,也不見其他任何人,朝廷大事全部扔給準備落跑的念啟翔,企圖最後壓榨他一下。
對此念啟翔苦笑,沒有說什麼,任勞任怨地處理國事。
這一日,遙姬久違地躺在院子里曬太陽,順便回顧一下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企圖找回自己最初的目的,確認自己現在到底想要什麼。
然後,我和師父從天而降了……
至此,遙姬的故事終于講完了。
「你既然想听我的故事,那我便說一遍給你听,順便也幫自己理一理思路。」遙姬如是道。
「那……念君默現在怎麼樣了?」我問道。
「還沒死呢,在他自己的玉龍殿躺著,我給他吃的那些‘仙丹’,其實就是消耗生命力以換取暫時的精力充沛,久而久之,生命力耗完,他自然會虛弱病倒。」遙姬滿不在乎地道。
我看著她的樣子,想起從前見過的曼珠沙華和天香,還有許月奴和清依,雖然她們各自的遭遇不同,但是卻始終愛著自己的男人,痴心不變。再看眼前的遙姬,實在難以想象,這天下,竟然還有這樣冷血無情的女子。
「那……你現在想到,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了嗎?」。我問。
遙姬眨了眨眼楮,而後苦笑︰「沒有。」
師父卻是沒什麼反應,見她的故事說完了,便起身整了整衣服笑道︰「多謝遙姬姑娘的故事,在下听得很滿意,沒什麼事兒的話,我們師徒就告辭了。」
遙姬挑眉︰「不送。」
于是我們隱了身,師父又掐了個騰雲術帶我上天,還沒來得及離開瑤宮呢,就看到一個宮女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王後!不好了!王上快不行了!」
遙姬聞言一愣,而後突然一改剛才冷漠的表情,轉頭瞪了她一眼︰「什麼不行了!腦袋不想要了嗎!」
宮女嚇得立馬跪倒在地!
我和師父交換了一個頗有興致的表情——看來此事還沒完呢……
「跪什麼跪,還不快帶我去見王上!」
「是是是!」
于是遙姬火急火燎地趕到了玉龍殿,我和師父自然也偷偷跟了過去。
玉龍殿里嘩啦啦跪了一地人,有百官也有妃嬪,一個六十多歲卻仍顯得精神抖擻的老人站在最前面,想必就是念啟翔了。遙姬無視了所有人,徑直路過念啟翔坐到了念君默床側。
她放低了聲音,溫柔地道︰「王上,覺得怎麼樣?」
念君默顯然已經病入膏肓。他聞言勉強睜開眼楮,愣愣地打量了遙姬半晌,而後苦笑道︰「遙姬還是一如既往的年輕貌美啊……可是孤……孤真的不願你看到孤這幅模樣……」
原來,他也同樣不想看到遙姬,不過遙姬不願見他是心虛,他卻是自慚形穢,不願看到年輕貌美的遙姬。
遙姬睫毛微顫道︰「我也不想看到你這幅樣子,所以你還是快點好起來吧……」她嘴上說著安慰的話,心里卻比誰都明白,吃了她那麼多「仙丹」生命力消耗殆盡的念君默,早已回天乏術。
念君默笑笑︰「遙姬,孤還記得,你當年冷若冰霜的樣子……如今,卻是這般的柔情似水……」
遙姬故作輕松地笑道︰「王上沒有听說過,‘溫柔鄉,英雄冢’麼?」
「呵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吶……遙姬,孤快不行了……你能不能答應孤一個要求……」
她打斷他沉聲道︰「王上,這些年我做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承認,當日念啟翔對她所說的話,是導致她不願也不敢再見念君默的主要原因。
「……是,孤知道,但是孤不在意……孤只要遙姬你開心就好。」
遙姬聞言微微一顫,突然,沖著念君默露出一個勾魂奪魄的笑容!
念君默就這麼愣愣地看著她。
于是遙姬的笑容越來越深,璀璨地暈眩了在場所有人!
半晌,一個老臣顫巍巍地指責道︰「王後娘娘!王病重至此,您怎麼還可以笑得如此開懷!?」
遙姬不語,只是和念君默對望著,笑容更盛了。
念君默卻是微微一笑,滿足地嘆道︰「世間知我者,唯遙姬一人也。」
而後他閉上了眼。
而就在念君默閉上眼的那一瞬,遙姬終于感覺到,她體內長久以來的封印,瞬間解除,一道強大渾厚的妖力流遍全身,她此生從未感到如此舒暢過。
他終于以死,實現了她始終不相信他能實現的諾言。
「遙姬,我愛你,至死不渝。」
百官痛哭中,獨遙姬一人,始終笑臉盈盈。
終于,她舉步離開了玉龍殿,獨自一人站到了王宮正門的城牆上——那是她第一次,正式和念君默相遇的地方。
「砰」地一聲,她體內的妖力終于解封疏導完工,頭上當即冒出一對雪白的狐耳,背後也瞬間生出九條雪白的尾巴!
「果然是禍國之命的九尾妖狐啊。」
師父解了隱身帶我落在了她身邊,開口笑道。
「哦呀,十先生你們竟是沒走麼?」她還在笑,笑得那麼燦爛奪目。
我皺眉︰「他那麼愛你,為你付出了這麼多,你怎麼這麼狠心,連一滴眼淚都不為他掉,還笑著看他死?」
師父卻是頗為不悅地斥了我︰「菜菜!」
遙姬笑容略斂,露出一絲落寞道︰「他最愛看我笑。可我恨我自己的禍國之命,恨這遲遲解不開的封印,所以甚少對他發自真心地笑……如今他快死了,我滿足他的願望,不好嗎?」。
我詫異地看著她。
她抬頭,望向遠方︰「我想起來了,我離開青丘來這人世,原只是為了尋一個,能愛我至死不渝的男人罷了。」
封印也好,禍國之命也罷,都只是她尋求真愛的借口罷了。
從她懂事起,族中長老便斷定,她此生注定禍國殃民,還給她下了那樣的封印,將她逼入絕境。
她不甘心。
她在青丘禁地七百年,一顆心冷漠如霜卻也是純白如雪,族人不知道她為什麼日日只看那日出日落,可她自己知道——她對著太陽,一心盼著有朝一日,能遇到一個男人,真心愛她,如太陽一般,溫暖照拂著她,將她自絕境之中救出。
後來她終于離開了青丘,可以開始尋求她的真愛了。
為了尋求真愛,她在念奴嬌苦學,在紅塵世俗中模爬滾打十年,最終對男人絕望;
為了尋求真愛,她守在念君默身旁二十年,從一開始的冷眼旁觀,到後來深陷其中,她逐漸忘卻了自己的目的,被借口蒙蔽了真心,以折磨念君默為樂,追名逐利不可自拔。
直到念君默以死明志,她才幡然醒悟。
至死不渝,至死不渝。
那個男人,真的愛她,至死不渝!
可是她卻始終不信,利用他,欺騙他,甚至險些毀了他的國家。
念君默何等睿智,怎麼可能對此一無所知?!
但是他仍是縱容她。
只因為,他愛她,不問緣由,不惜一切,沒有原則,沒有底線。
遙姬還在笑,絕世容顏燦若星辰,眼中卻慢慢淌出血淚來……
「遙姬你……」我吃驚地看著她。
「多情,無情,斯人已逝,何談情深?」
她粲然一笑,第一次肆無忌憚地運用自己的妖力,騰起白雲向遠方飛去!
我和師父仍是站在城牆上,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和王宮外蕭瑟的場景,半晌,我擔憂地問道︰「師父,心州如今這副模樣,該不會真的亡了吧?」
師父望著遠方,意味深長地笑道︰「國家興旺,本就是起起伏伏,風水輪流轉的,心州獨霸九州夠久了,也是時候受點打擊換新主了。不過九州的平衡不會就這麼容易打破的,下一任的心州王,還是很靠譜的。」說完,他指了指遠處一個身穿喪服正飛奔而來的身影。
「……這……難道是那個沖冠一怒為母親的廢太子念楚?!」
師父笑眯眯地點點頭。
「好了,此間事情已了,我們也該啟程去尋那真正的天煞妖星了。」
「啊勒?師父有頭緒了?」
「嗯?遙姬一開始就告訴我們啦,」師父笑眯眯地點了點我的腦袋,「你忘了,是誰帶遙姬出青丘的嗎?」。
「…………」
不過最後我還是忍不住想再說一下遙姬。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回過心州,當然更不會回狐族。
听說,她常出沒在山林中,靠狐族魅術勾引了一個又一個色欲燻心的男人,吸食他們的魂魄,慢慢墮落成魔。
有一次我和師父路過,遠遠看見她又在迷惑一個上山砍柴的農夫,似是發現了什麼,她突然抬頭朝我們這邊微微一笑,然後就勾著那農夫慢悠悠地走向了山林深處……
我忍不住問道︰「師父,你說,她究竟有沒有喜歡過念君默?」
師父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不置可否地道︰「誰知道呢……」
《九州夜行錄》,十夜霖著,《第五錄︰念奴嬌》——
情之一字,傾誰一世?狐狸一族,本就是最多情,也最無情的族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