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突然奔過來的知府夫人嚇得向後退了半步,知府夫人則是淚眼汪汪地在我面前堪堪停下步子,顫抖著伸出雙手,似乎是想抱抱孩子,但又像是不敢踫他一般,眼眶中的淚水盈盈不落,給她因憂慮過度而失去嬌美的面容,平添了一分脆弱的美感。
「這……」抬眼看向我,知府夫人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在心里輕輕嘆了一聲,向前走了半步道︰「這麼多日子沒見,他大概很想你,抱抱他吧。」說著,便小心地抱著小家伙,將他遞到知府夫人面前。
像是仍沒有回過神來,知府夫人略有些呆滯地伸出雙手,抖抖嗦嗦地接過孩子,愣愣看著臂彎中咯咯直笑的小家伙,良久,才緩緩將他擁進懷中。一瞬間,兩行淚水滑下,將臉埋進襁褓,她嗚咽的聲音隔著襁褓傳出,我听了,心中一陣酸疼。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意識到孩子對母親的重要性,後來,當我切身體會到這種重要時,面對的卻已是覆水難收的一切。
「恩人!」突然,噗通一聲,怔了半天的師爺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兩眼通紅,抖著嘴唇︰「恩公!如此大恩,小人何以為報啊!」說著, 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反應過來,我忙上前扶住他,這才發現,因用力過猛,師爺的額頭已經有了血痕。
「起來說話吧」,我收回手道。師爺在地上又跪了片刻,才兩腿打顫地站起身來,眼角已滲出一絲淚痕。「你不必記掛著如何報恩,這是個好孩子,很堅強,你們要好好教他。」
「還有……」不等師爺開口。我接著道︰「知府大人那件事……他是位好官,將他厚葬了吧,其他的事。休要再提了。禍亂岐川的禍首已被驅逐,岐川百姓也該過回從前的太平日子了,要怎麼做。相信師爺心中定然有數。回去後,我們會稟明皇上。盡快派接任的官員過來,在此之前,就要師爺多多費心了。」
我本想再補一句,事已至此,不如娶了知府夫人,免得孩子長大了不認他,但想了想。終于沒有說出口。畢竟是他們的家事,我不是當事人,做不到感同身受。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小人便是傾盡畢生之力,也會給岐川百姓太平的日子。」師爺忙不迭地應著,作勢又要再跪下,我虛扶了他一下,不再理他,轉過頭看著仍抱著小家伙嗚咽的知府夫人,張了張嘴。終是什麼都沒有說,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造化弄人,失去的已經失去了。沉溺過去沒有用。希望知府夫人能早些明白這一點,走出過去,過上正常的日子,給小家伙一個完整的家,讓他快快樂樂地長大,不要為父輩的是非對錯所累。
知府夫人和師爺在我轉身離去的瞬間,傾身跪送,我沒有回頭。
出了府衙的大門,我抬頭望了望天,此時天光大亮,天空也不若早些時候那樣陰霾了。隔著重重的雲,幾縷陽光投了下來,不甚均勻的灑在街面,屋檐,石階……伸出手來,我有一種撫模到陽光的錯覺。回身看看師兄,他正望著我,眼中滿是溫和寵溺。
「師兄……」吐出二字,我突然覺得有些哽咽,師兄目光閃了閃,卻是笑了起來,明明是那麼好看的笑容,我看了,卻愈加覺得心酸,眼楮也不住的疼了起來。
師兄似乎要開口,我忙趕著開口打斷道︰「師兄,你別說!讓我說……」我固執的認為,只要告別的話是從我口中說出的,這場離別便是在我的控制之中,而我告別了的那個人,也便不會永遠也無法再見。我實在舍不得,舍不得給了我家人溫暖的人,我不要再也見不到他,我不要永訣。
仍是寵溺的看著我,一如從前的無數次包容,師兄仍是選擇了任我孩子氣地不許他說出告別的話。
「城門不遠了,我們就像來時一樣,步行出城吧……」這樣,總還能多一點相處的時間。師兄點點頭,眾人沒有作聲,皆是默默跟著一同步行。
「師兄……我們還會再見的對吧?既然早晚要再見,就不要告別了……你得答應我,下次見面的時候,你要給我找個嫂子,最好外帶一個小師佷!」想了想,我忙搖頭否定到︰「不對不對,生孩子很花時間的,那我豈不是要很久都見不到你!不行不行,師佷可以慢慢生……」
我兀自說著亂七八糟的話。其實,在場的恐怕只有我最清楚,以師兄的身份,若我今日選擇不隨他一起去,以後,便真的沒有立場再相見了。他會是皓雪的王,而我,無論容成聿是成是敗,都會伴在他身邊。
師兄仍是含笑的看著我胡言亂語,不打斷也不作答,而我居然就這麼喋喋不休的,一直說到了城門之外。
終于還是到了要各奔東西的時候,緩緩停下步子,我望著師兄,告別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拿著」,師兄伸出手,掌心躺著一枚綴了金絲的雪玉,這塊玉似乎未經雕琢,卻偏生有股渾然天成的美。我望著那塊玉怔了怔,沒有推辭,伸出手將它提了起來,放在眼前對著陽光看。
在我傻乎乎地做著這些莫名其妙的行為時,師兄略略傾身,溫聲用只有我能听見的聲量道︰「在皓雪,憑著它,你可以任意進出皇宮。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用得到它。」聞言,我的動作一滯,將雪玉穩妥地收進掌心,出乎意料的,這塊雪玉竟是塊暖玉,溫潤暖和的觸感,仿若帶著師兄手心的溫熱。
「止兄,就此別過!」師兄似是對止郡王拱了拱手,得到回應後,便翻身一躍,穩穩坐在了馬背之上,又深深望了我一眼,才一勒韁繩,策馬遠去。聲聲馬蹄如同踏在我的心上。我轉過身,不去看他遠去的背影。
終是沒有告別。沒有告別,就不算別離。
動作不太順暢地上了馬,桑庾看了看我,道︰「美人兒師妹,師兄先走了,你別太掛念我。」頓了頓,桑庾側臉望了望馬車,似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卻沒有說出來,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甚至沒有向止郡王道別,鞭策馬而去。
我偏過頭,正瞧見,就在桑庾離去之後,馬車車窗上的小簾被扯起了一個角,露出陵嫣光潔的下頜。
氣氛十分的沉重。
止郡王輕咳了兩聲,對我道︰「月姑娘,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是快些趕路吧。」我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像往日一般帶著笑,只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回身上了馬車。
我掀開簾子時,陵嫣已經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車窗上的小簾有一半落在了窗外,顯然是割下得太過匆忙所致。我的視線迅速的一掃而過,就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現一般。
坐下後,我輕輕靠著車廂壁,疲憊的不願開口,陵嫣也靜靜縮在車廂的角落里,默默不語。
馬車骨碌骨碌地前行著,帶著我們慢慢遠離了這座舊城,不知什麼時候,陵嫣終于抵擋不住困意,睡了過去。我側過臉,憋了許久的淚終于一涌而出,一時之間,離開容成聿時的心疼,離開師兄時的不舍,紛紛襲上心頭,心中的酸痛就如同被鈍鈍的刀子來回割著一般。
為了不吵醒陵嫣,我只能拼命的咬緊嘴唇,將所有的嗚咽咽回肚子里。過度的忍耐讓我不可抑止地抖著,我突然覺得特別的冷,即便裹著毯子,即便緊緊抱著自己,還是那麼、那麼的冷。
醒來的時候,車廂外似乎天色已暗,轉頭看看,陵嫣偏著腦袋,睡得正香。車廂仍在微微晃著,馬車並未停下,傾身向前,我輕輕咳了咳,問︰「鄺大哥,咱們現在是到哪里了,可有借宿的地方?」
鄺宇的聲音很快隔著簾子傳來︰「月小姐,此處是荒郊,再往前幾百里便有個鎮子,止公子交代了加快速度趕路,今晚便在鎮子里尋個客棧過夜。」我點了點頭,意識到鄺宇看不見,便又說了一句︰「我知道了,辛苦鄺大哥了。」
鄺宇隔著簾子又客氣了一句,我沒有再接話,坐會角落里,閉上眼,靜靜听著馬車碾過石頭時咯 咯 的聲音。
哭過之後,我似乎不那麼難過了,準確來說,我現在只覺得心里空空的,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原本很疼很酸的地方像是順著眼淚流走了一般,只留下了一片空空蕩蕩。
鼻頭冰涼冰涼的,略略有些發酸,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捂捂,抬起手,卻發現手中不自覺的緊緊攥著什麼。攤開手掌,一枚不規則的雪玉正溫潤地躺在我手心里,玉中隱隱流動的脈絡如有生命一般。玉身柔和地散發著陣陣的暖意,我定定望著它出神。
心思不知飛到了哪里。
或許是通向永邑前線的某一條星夜小徑,或許是通往皓雪都城的某一條波折河流。
離別,離別。天各一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