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頓了一下,似是轉了身,慢慢向我走來。穿過斑駁的樹影,腳下帶著幾不可聞的草葉婆娑聲,像是隔著千山萬水,那個身影終于走到了我面前。「尹姑娘……」
抬起頭,逆著月光,在一片昏暗中,我看清了他的臉。
容成聿。
是啊,會用最溫柔的聲音最客套地稱呼我的人,除了他還有誰。
「聿王爺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貴干?雖則這菡園總歸是王爺所有,但畢竟近日是尹月住在這里的,若是讓旁人不小心看到你我深夜相會,即便你我問心無愧,也難免引出什麼風波。而且,相信王爺自己也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你我的關系吧……」
不知為什麼,方才在德妃房中,我明明對容成聿心生同情和理解,可當我真正看到他這張渾然天成的俊美面孔時,卻是無論如何也壓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憤憤然。每每如此,只要見到他,我的理智、我的冷靜、我的成熟,都會在一瞬間灰飛煙滅。在他面前,我總是無法控制地成為一個幼稚的孩子,說著幼稚任性的話,口不擇言。
只要面對他,我那幼稚的行為,就像是在責怪自己當初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而我對他的逃避和厭惡,則更像是對那個不中用的自己的逃避和厭惡。
看著他雲淡風輕,喜怒不驚的臉,我總會不可抑止地覺得那張臉的背後,藏著對我的嘲笑,嘲笑當初那個輕易心動,自作多情的尹月。這一切都讓我憤怒,而更讓我憤怒的是,當真正冷靜下來時,我總會悲哀地明白,他是真的雲淡風輕,我做的一切,我的一切幼稚或者成熟,焦躁或者冷靜,在他眼里,都從未真正駐足過。我就像一粒塵埃一樣,渺小,微不足道。他不帶任何感情的眼楮殘忍地告訴我,我的一切從未被他放入眼里,又談何嘲笑呢。
所以尹月,你最恨的還是你自己吧,恨自己輕易心動,更恨自己不知死活地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有一些不一樣。
「無礙,來的路上我已確定過,沒有人注意到。菡園里都是你的自己人,不會多嘴的。」也是,容成聿何時會漏算,何時會留下破綻。
「卻不知聿王爺此來所為何事呢?」若要面對他便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我心中如臨大敵,面上卻是柔和了些,甚至幾分了些笑意。
「今日宴會上,尹姑娘的琴音宛若神來,到現在,猶然縈繞耳邊呢……」容成聿所答非所問,自在地將手負在身後,略抬起頭看著朦朧的月亮,聲音飄渺得讓我有些失神。
警告自己不要被他迷惑,要保持冷靜後,我繼續笑著問︰「聿王爺深夜到訪,該不會只是為了贊一句尹月的琴技吧!若真是如此,尹月倒要好生道一次謝呢。」我說著,假惺惺地向他福了福身。
「呵,我看全天下,也只有尹姑娘你,即便諷刺別人,也能讓人如沐春風,欲罷不能。那句話說的真是不錯,果然是……最難消受美人恩。」恩?究竟是誰在諷刺誰?一個恩字,果真比我那一福身更加狠絕。跟容成聿斗嘴,我是嫌命長,給自己找氣受麼?
「不過……」容成聿突然看向我,直接的目光相遇讓我的心驟然跳快了一步。「嵐萱公主的啞病倒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呢!」他竟然知道得這樣清楚!
雖然我曾想過此事會不會與容成聿有關,但據我對他的了解,除非有既得的利益,不然他絕對不會貿然出手。他曾說過,我在宴會上幫助嵐萱的事會納入我們的合作,為何現在又重談此事?
我現在完全想不明白,他究竟和此事是否有關,又究竟有何目的。
努力維持面色不變,我輕笑著問︰「聿王爺果然神通廣大,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卻不知聿王爺說及此事,意欲何為呢?」「倒也沒什麼。」容成聿語氣輕松,「只是……」他的臉色驟然變得冷酷,「尹小姐需記得,樂于助人是好的,但要在顧及自身安危的前提下。自己尚且是泥菩薩過江,又何必操那個閑心去管別人的死活?況且,我記得尹姑娘不是一直很懂得韜光養晦麼,那樣將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應當不是尹姑娘你的風格才對。」
我木然地看著容成聿的嘴一開一合,心下一片冰涼。他總是這樣,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殘忍的話。
不是他說的麼,他樂見我幫助嵐萱後會產生的的後續影響,要我在宴會上好好表現,為何現在他的態度卻有如此大的轉變?
「而且,尹姑娘似乎有些弄不清狀況啊,事情沒有你看到的那麼簡單,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著完全能左右你生死的力量,什麼時候那樣謹小慎微的尹姑娘變得如此不怕死了?你這漂亮縴細的頸子,卻不知是否和你的善心一樣堅強呢……」容成聿說著,目光掃到我的脖子上,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透骨的寒意。
震懾于容成聿冷冰冰的氣勢,我嘴唇有些發抖,說不出話來。「對了,你冒這麼大風險救下的人,是不是讓你越來越失望?相信我,她會讓你更失望的。」
頓了一下,容成聿又換回那個輕松的語氣︰「算了算了,這次的事權當作教訓吧,以後記得,保全自己就好了,不該管的事不要管,免得連累自己。對了,最重要的事差點忘記說了。過些日子便是我的及冠禮了,好好想想給我準備一份什麼禮物吧,畢竟冠禮之後……恐怕我連听你對我好好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在此之前,總歸給我留下一份念想吧。好了,要說的就這麼多了,尹姑娘好生休息吧,今日確實有些忙碌了。」
容成聿說完轉身便走,我抖著嘴唇,聲音稍啞地開口︰「聿王爺,尹月還有一個問題,還望王爺賜教。」
容成聿轉過身︰「哦?」我捏緊拳,身體忍不住有些顫抖地小聲問道︰「下毒的人,是你嗎?」。終于問出口,我抬起頭,看著他的反應。
他站在原地靜靜看著我,沉默良久,就在我快要放棄等待他的答案時,他斬釘截鐵地道︰「不是。」
不是麼?不知為何,心中隱隱有一絲慶幸。
簡短地回答了二字後,容成聿不回頭地出了菡園,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我終于忍不住月兌力,坐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