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的結果,一如楊寧所料,當媒體發表了軍工帝國欲與自己爭奪知識產權的聲明後,那家小公司便知難而退了。和歐洲某知名品牌的洽談也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連那位素以「佛祖」著稱的時尚掌門人,也對這個設計的理念稱贊不已。
楊寧每天都忙個不停,汪主管倒是又提了幾次「易室讓賢」的建議,都被她禮貌地回絕了。他搞不懂她想什麼,但一段時間下來,他又習慣了向她請示匯報。也許她喜歡做「垂簾听政」的西宮娘娘?
「也該是時候感謝一下那個政治老師了。」一天下午,楊寧閑暇時才猛然想起這件事,她撥了楚向喬的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才接通,電話里傳來嘩嘩的水聲。「中午好啊,老師。」
「你好你好,」楚向喬的聲音仍是那麼溫柔,他似乎拿了電話走動起來,解釋道,「剛才我在洗澡,所以一時沒有听見鈴聲。」
「中午時間洗澡?」楊寧心里有些奇怪,本來她不想問那些水聲是怎麼回事,可是他偏偏畫蛇添足地解釋,難道他不在洗澡,是被那群猴子學生戲弄了,躲在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偷偷痛哭嗎?
她笑笑道︰「上次你幫我了我的忙,我想請你吃飯謝謝你。你現在在哪里?」
「我已經離開z城啦,現在在帝都。」他很開心的道,「我沒想過能幫到你什麼。你不用太客氣。」
「我也在帝都呀,真巧。那不如就今天晚上吧?」楊寧熱情道。
那邊忽然傳來一聲咳嗽的聲音。楚向喬似乎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我想,今晚不行。因為……今晚有點事。其實,你不用向我道謝。我……遲些再跟你聯系吧。」然後,匆匆掛斷了電話。
真是個怪人呢。楊寧心忖。不過,既然他已經回絕了自己,也不好多加追問。
那麼,這邊的事情差不多已安定了下來。我也是時候去闖下一關了。楊寧握著拳,閉上了雙眼。
那三個無辜犧牲的士兵分別來自三個不同的城市。他們之中,甚至有一個還是獨生子。「失獨」家庭的慘烈,只有親眼目睹過的人,才會明白。
她第一個去的,就是這個「失獨家庭」。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仍舊沒有從悲慟中恢復過來,當她把來意對他們說明後,那一位哭成淚人的母親立刻扯住她的衣領逼問道︰「為什麼?為什麼讓我的孩子去執行這種愚蠢的任務?憑什麼讓他去送死?」
本來,他們已經一心認定自己的孩子是為國獻身,即使心有不甘,也只好認命。但此時,卻要被一個更殘酷的真相折磨,原來他們的孩子,死得是那麼的無辜,竟不過是為了一個無知的女人一個貪婪的野心。
「為什麼要奪走他的命?」母親把她堆到在地,就要上前撕咬。父親總算拉住了妻子,泣不成聲道︰「你滾吧,我們不要再見到你。」
「可不可以,至少……讓我在他的靈前懺悔?」她抬頭問。
「我們不會接受這種懺悔,我們的孩子也不會!」士兵的父親冷冷地道。
楊寧只有悻悻離去。可是第二天,她又找了上門。結果被那位憤怒的母親扇了一巴掌。第三天、第四天……直到兩個星期後,她再次登門,士兵的母親終于遞給了她一炷香,指了指那張掛在大廳的遺像,衰弱地道︰「你……去給他上一炷香吧,我知道,你們都不信這個,可是……萬一,真有冥世,他一個小伙子,沒吃沒喝的,怎麼行?所以,我每天都要為他上香,不能餓著他呀……」
楊寧心中彷如刀割,也許信仰不同,但母愛無邊,從來不分任何的種族、國界、習俗、地位,一個母親,時刻惦記著她的孩子吃飽穿暖,無論他是活著,還是死去。直到她自己也回歸黃土的那一刻,這種愛,永不停止。
士兵的父親為她點燃了香火。那個士兵的遺像掛在大廳正中,根本不講究什麼「忌諱」。對這對父母而言,最寶貴的已然失去,還有什麼「忌諱」可言?他們唯一可以做的,只是每天為一個活在可能有可能無的「冥世」之中的兒子燃香燒衣,讓他吃飽穿暖而已。
這種慘痛,會一直伴隨著他們走入黃土。直到「天上人間會相見」的一刻。
那一刻,她終于徹底明白了沙蠍所說的話。也許宗教、迷信這類東西並不一定有什麼神奇的功用,但是它給人帶來的精神慰藉,卻是「不得不尊重」。
她看著那個士兵的遺像,那麼年輕鮮活的生命,已經消逝在黃土之中。她其實早已記不得他的臉,當時她爭強好勝,一心要建功立業,只想到萬一失敗,頂多自己死了就是,沒有想到別人也會為此付出生命。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她顫抖著把手里的香插在遺像前,行了一個跪禮。
士兵的母親放聲大哭,慘不忍聞。那位父親摟緊了他的妻子,哽咽地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們真相?你完全可以繼續瞞下去,為什麼要選擇在我們心里撒上一把鹽?」
「因為,我想我欠你們一條命。」
「那你為什麼不去死?」士兵的母親高聲質問道。
「如果這可以贖清我的罪。我……可以……」
「不用了……」士兵的父親看著她,哀然道,「其實,我們對孩子為執行什麼任務而犧牲一直都心存疑惑,他們……沒有告訴我們,但身為父母,難道連自己的孩子是怎麼死的都沒有權利知道嗎?」。他哭了,一個壯年失子的男人,淚流滿面,可是他還要攙扶著比他更悲傷的妻子。
「所以,我們還是要……謝謝你把真相告訴了我們。勝過我們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樣死的……」
「對不起……」楊寧痛苦得只想流淚,她的眼楮如火在炙,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悲痛至深,卻無淚以對,這亦是一個詛咒。
士兵的父親渾身發抖,衰弱道︰「你走吧。我們……雖然不能原諒你,但是我想至少不會再恨你。」
楊寧沒料到這一對父母竟寬容至此,一時愣了。
「我們,已經是受盡傷害的一代,我不願意看著你們,也變成這樣,雖然……我們的孩子已經死去。」最後,那個父親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楊寧無法理解這一句話的含義。但是門已經緩緩關上了。
之後她又去另外一家。那個家庭在大山的深處,是典型的坐了火車,再換汽車,下了汽車再上驢車。下了驢車,翻過兩個山頭歇一歇,繼續爬個小山坡才能到的大山深處。
見到那位士兵的父母時,他們正在勞作。她從天而降,也把殘酷的真相告訴了他們。兩個老人听了,雖然老淚縱橫,卻並沒有像上一家那樣悲痛欲絕。
「你們恨我吧?」楊寧垂下頭問。
兩個老人對望了一眼,蒼涼的眼里早已干枯,只剩認命的悲哀,老父親指了指外面新建的兩間平房,道︰「自古當兵打仗的,性命都栓在褲腰帶上,哪有不凶險的?娃兒雖然死了,不過,你們的撫恤金,都派上了用場。老二老三娶上了媳婦,蓋上了房,小閨女的嫁妝……也有了著落,不怕尋不到一個好婆家。唉,咱們村外出打工的,替人家蓋房子的,不也死了好幾個麼,老板還不是一推了事,啥也沒得,死了白死!現在這麼著……咱們也只能認命!」
這是一對歷經滄桑的貧苦農民,難道他們沒有悲痛欲絕過嗎?不是。因為他們活得太苦,心里太哭,所以對于這些苦,已經接近麻木。不是因為他們感情貧乏,而是他們要為繼續活下去的人保留希望。
楊寧取出從自己賬戶拿出來的撫恤金,雙手捧到他們面前,「這是我自己的……一點心意。如果能夠為小姑娘增點嫁妝,我想……」
一個戴著紅圍巾的女孩子驟然沖進屋來,扯過那個信封就往地上一扔,憤然道︰「誰要你的臭錢,我不稀罕!把我大哥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楊寧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滿臉淚痕,剛才應該躲在屋外偷听。
「你是他的妹妹?對不起。我害你失去了哥哥。」除了道歉,楊寧不知該說什麼。
兩個老人趕緊從地上撿起了裝滿錢的信封,「還給她!」小姑娘哭著喊道。可是老母親制止道︰「妞兒,別鬧!人家是你哥生前的領導,你大哥……你大哥死了,但你還有二哥、三哥,還有你爹、你娘。這些錢,還得留著給你做嫁妝,以後,去到婆家人家也不敢輕侮你!」
「我才不要什麼嫁妝,我要我大哥回來!」小姑娘嘶聲喊道。
「住嘴!」老父親竟然甩了女兒一巴掌,「你以為你這樣鬧,你大哥就能回來?你二哥三哥就娶得上媳婦,蓋上了房,你就不用換親到鄰村去?」
小姑娘捂著臉,蹲著低聲飲泣。
楊寧也蹲去,輕輕地撥開她的頭發,看她的掌印,那里高高地紅腫了一塊,老父親果是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