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際處被即將沉沒的日輪染成了絳紫色,暮靄漫天,又是一個夜晚即將到來。
宮中又死了人,宮人宦者們都仿佛浸在不安的池子之中,沒了做事的心思,不當值的便早早便鑽進了房中不再肯出門,當值的也各個是心神不寧,畏畏縮縮,緊繃著肩膀四處望著,生怕一轉身便會從陰影處鑽出個青面獠牙的惡鬼來。
皇帝纏綿病榻,宮人死了又死,這宮中邪祟何時才能除去?
鄴城皇宮之中,每個人都在這麼擔心著。
「陛下……求求您回宮吧……」
不知名的庭院之中,簫聲幽咽,月白色大袖衫的少年閉目**,身姿在夕陽之中仿佛要乘風飛去,羽化登仙,老宦者跪伏在他的身下,瑟瑟顫抖著懇求道。
此時宮中沸反盈天,而前朝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雖然臣屬們早就習慣了不務正業的皇帝陛下每個月總有那麼二十幾天不愛上朝,但這一回的假期好像放得長了一點……天見可憐,這一個月來年老的宦者總領頭發都快愁得掉光了,眼見著這樣下去前朝怕是也瞞不住了,到時候捅到斛律大將軍和蘭陵王那兒可沒法糊弄,這才咬了牙再次來御前「死諫」了……
吹完一段,少年放下了洞簫,卻看也沒看李忠一眼,只是有些苦惱地搖了搖頭,似乎陷入了什麼疑惑之中,喃喃道︰「此段用羽音似乎比宮音要好些……」
李忠一听幾乎要昏死過去,一邊磕頭一邊涕淚縱橫道︰「陛下……求求您回宮吧……再玩兒下去,可要玩月兌了啊……」
少年終于看了李忠一眼,微微揚起唇角笑了笑,語氣卻仿佛要凝結成冰,「你以為朕是在玩?」
李忠傻了眼,心道您老人家不上朝不回宮整日在宮里愛干嘛干嘛……不是玩兒難道還是在做什麼正經事麼?
少年輕輕撫模著手中的洞簫,如同在撫模著女子的柔荑般,冷冷道︰「什麼宮中邪祟,朕可是不信……你們這群廢物,查不出是誰想要害朕!朕莫非還要待在那寢宮之中等著被不知何處的宵小暗算麼?」
李忠悚然一驚,說不出話來。
少年有些冷漠地笑了起來,閉上眼,拿起洞簫默默吹奏了起來,只有這樣,才能讓他隱隱作痛的頭部稍稍感到舒緩一些……
卻是一首《子夜歌》。
……
……
落日出前門,瞻矚見子度。冶容多姿鬢,芳香已盈路。芳是香所為,冶容不敢當。天不奪人願,故使儂見郎……
落日之中的宮舍被瓖上了金色的光芒,明亮處恍若金子般熠熠生輝,卻襯得暗處一片沉沉的陰霾,馮小憐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忽然听到了不知何處傳來的淡淡樂聲……
依稀是一首《子夜歌》……
馮小憐皺了皺眉,覺得大概是自己听錯了,然後抬起頭,看著眼前沐浴在夕陽之中的鳳乾宮,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今日斛律皇後禮佛祈福,是宮中人人皆知之事,于是宮人這時才想起宮中還有這樣一位皇後,本以為這些貴人也只是做做樣子,直到路過鳳乾宮的都看到屋檐上系著的白幡,這才覺得這位皇後娘娘真是極為宅心仁厚。
或許是因為要虔心禮佛的原因,鳳乾宮中的一應宮人也被撤了去,唯有殿前留了兩個嬤嬤守著門,見了馮小憐,不由分說地板下臉訓斥道︰「皇後今日虔心禮佛,不見外人,有什麼事明日再來。」
「我是弘德夫人身邊的宮女,我有邪祟一事的重要機密要傳話與皇後。」馮小憐客氣地道,「不如嬤嬤先進去通傳一下。」
嬤嬤面面相覷,其中一個猶豫說道,「什麼機密?」
「既然是機密,哪能同你說?」馮小憐笑了笑,「你通傳一下,皇後娘娘不見便罷了。」
嬤嬤想了想,便也轉身進了殿里通傳去,不一會兒,那嬤嬤便回來了,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馮小憐,不情願地說道︰「進去吧。」
馮小憐這才發現自己心中原來還是有些忐忑的,不由暗罵自己什麼場面沒見過,然後平復一下呼吸,走進了鳳乾宮的正殿中。
正殿中,果然是白幡高掛,香燭裊裊,斜斜的夕陽被窗欞分成一道道格子投在地上,一片暮氣沉沉,梁上系著象征著與亡靈溝通的馬鈴串,薄薄的風吹了進來,「叮鈴鈴」地發出了清脆卻又淒切的響聲。
斛律皇後依然跪坐在香案之前,背影蕭索。
雖然看不到,馮小憐依然一板一眼地請安道︰「見過皇後娘娘。」
斛律皇後淡淡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有事關邪祟的重要機密?」
馮小憐低著頭說道,「正是。」
「我記得你。」斛律皇後的聲音听不出喜怒,「你既已去了沉香殿,為什麼不找穆黃花,反倒來我這鳳乾宮?」
馮小憐謹慎道,「皇後娘娘貴為一宮之主,弘德夫人比起您自然差得遠了……既然事關重大,小憐豈可本末倒置?」
斛律皇後面無表情道︰「宮中人人皆知皇後式微,向來無寵,反倒是穆黃花如日中天,你此時來投靠我,不是腦子被狗咬了,便是另有所圖。」
馮小憐心中一緊,她遇見的這些貴人嬪妃之流哪個不是謹言慎行,言語中一轉三個彎的,穆黃花這種不動聲色恩威並施的更是手段高明,沒想到這斛律皇後竟然如此直言不諱,一點花花腸子都沒有,不由暗想莫非這位將門虎女的腦子也不太好使?……不對,為什麼要說「也」……
「回話。」斛律皇後冷冷道。
「……小憐以為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馮小憐勉強讓自己從容微笑,以此顯得這句話不那麼扯淡。
回答果然是兩個更加冷漠的字眼,「扯淡。」
馮小憐腦門上的汗一下子便下來了,在即將被斛律皇後下逐客令之前連忙著說道,「皇後娘娘莫非不想知道我究竟有何重要機密?」
馮小憐仿佛看見斛律皇後的肩膀微微一動,然後聲音依然听不出什麼起伏,「說。」
馮小憐松了一口氣,輕聲道︰「啟稟皇後娘娘,昨夜,我瞧見了那……邪祟。」
「胡扯!」斛律皇後忽然驀地轉過了身子,一張蒼白而略有些憔悴的面容上寫滿了陰鷙,「你這胡言亂語之人……」
「皇後娘娘如何知道我是胡扯?」馮小憐愕然道。
斛律皇後盯著她,怒極反笑道︰「你見過那……邪祟?那邪祟長什麼模樣?可是三頭六臂、青面獠牙?」
「夜色濃重,我也未曾看清,不過……顯然,那身形與我們平常人無甚不同,而且看起來更像是……男子。」馮小憐垂著眼,靜靜說道。
夕陽之中,銅鈴聲如同啼血般響起,莫測的黃昏光影之中,勾勒出斛律皇後十分可怕的神色。
「你在何處看見的?你又看見了什麼?」斛律皇後的聲音忽然放柔,神色一如往常的古井無波,帶著些微的倦怠和慵懶。
「這……」馮小憐臉上露出為難之色。
斛律皇後微微揚起下頜,平靜道,「你將所見所聞盡數說了,賞百金,這鳳乾宮的女官總領也是你的了。」
馮小憐有些羞澀地笑了笑,「多謝娘娘,不過……我是真的記不太清了,昨夜迷迷糊糊的,隱約見到了個人影而已,不過若是能助皇後娘娘一臂之力,那便是最好不過了。」
「哦?」
「我自幼觀察力超群,雖是記不住什麼書本上的字,不過見過的人倒是記得比平常人牢些。」馮小憐輕聲道,「昨夜我雖未曾看清那邪祟之物的模樣,不過身形倒是記了個八九不離十……所以,若是讓我再見到了那‘邪祟’,我定能將這霍亂宮廷的髒東西指認出來。」
斛律皇後微微眯起了眼,「此言當真?」
「千真萬確,事關重大,小憐萬萬不敢隱瞞。」馮小憐恭敬道。
「如此,最好不過了……」斛律皇後忽然笑了起來,「本宮誦了一日的經,有些乏了,稍事休息再來同你談過,不過禮佛一事離不得人,否則便不靈驗了,不如你先代我守上一陣,如何?」
馮小憐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只能行禮道︰「諾。」
斛律皇後起身,翩然朝著後殿走去。
空蕩蕩的正殿之中,銅鈴敲擊出有些詭異的聲響,暮色很快便隱沒,取而代之的是潑墨般的夜色,馮小憐在斛律皇後原本跪坐的蒲團之上坐下,這才覺得自己的腿都有些發顫了,心也跳得越來越快,不知是害怕,還是興奮。
前絲斷纏綿,意欲結交情。春蠶易感化,絲子已復生。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不知何處傳來的《子夜歌》依然沒有散去,在夜色之中飄飄蕩蕩,卻讓馮小憐的心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她看著眼前的香案,長長的素白麻布鋪在上面,上面放著貢品和香燭,她忽然伸出手,好像想要去模一模那垂下來的白布。
就在這時,她的身後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空無一人的正殿中,一個消瘦的宦者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門口。
他手中捧著燭台,是無邊漆黑夜色之中唯一的光亮。
布置成佛堂的正殿兩旁,是一排排香燭的架子,他一邊向前走著,一邊點亮了兩旁的燭火,像是沿途展開的無形之手,驅散了濃稠的黑暗,卻又無端有著令人心悸的詭異感。
他的腳步聲很輕,輕得幾乎听不見。
自從別郎來,何日不咨嗟。黃檗郁成林,當奈苦心多。高山種芙蓉,復經黃檗塢。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
子夜歌的簫聲之中,馮小憐沒有轉過身,盡管她終于因為這樣的無聲的接近感到了一絲害怕,然而她還是沒有回過頭。
宦者卻開口說道,「入夜了,這位娘子請回。」
這是一副十分粗糙低沉的嗓音,馮小憐一怔,苦笑說道,「來都來了,哪有回去的道理?」
「娘子說得是哪里話?」宦者好像有些不解,然後恍然道,「娘子莫不是怕皇後娘娘怪罪?方才是我忘了說了,皇後娘娘太過疲憊,已歇下了,明日自會見你。」
寂靜的正殿之中,馮小憐輕聲道︰「我已知道你是誰。」
宦者奇怪道,「我是誰?」
馮小憐閉了閉眼,有些艱難地說道,「你是狐妖,你也是邪祟。」
宦者茫然笑道︰「我是狐妖?邪祟?娘子可是餓糊涂了?」
「我曾與狐妖有過……一面之緣。」馮小憐回想起那個夜晚,沉默了片刻,說道,「那時的你身姿玲瓏,香風遍體,渾似女子,但你的呼吸吐納之術極為高明,長息三次,復又一次短息,我不會忘記……現在,你的呼吸亂了。」
宦者道,「真的麼?」
「我還與‘邪祟’見過一面。」馮小憐說道,「你的輕功很是高明,暗合呼吸韻律,雖然身形早已不同,卻與那狐妖有著相同的吐納之術,那時我見了,本以為不過是狐妖並未落網,到後面在斛律皇後身邊見了你,才聯想到,原來狐妖便是邪祟。」
宦者笑道,「還有麼?」
「我與‘你’……也見過一次。那時你下盤奇穩,腳步扎實輕盈,而台上你身姿雄壯如壯年男子,台形瘦削不過一弱冠少年,所以,你還有改頭換面的本事。」馮小憐轉過身,看著面容隱在帽檐之下的宦者,「其實都是一些很瑣碎的畫面,普通人大抵是聯想不到的……不過,我的觀察力比普通人要好上那麼一些。」
宦者沉默片刻,聲線忽而變得清冽而悅耳,「佩服佩服,僅僅數面之緣,便能抽絲剝繭,娘子實在是我所見過最聰明之人。」
直到此時,宦者才肯承認了自己的確是狐妖和邪祟。
「因為我很早便知道‘狐妖’是‘你’。」
宦者解開頜下的系帶,將冠帽摘了下來,露出一張俊秀卻微帶陰柔的面容,「哦?僅憑呼吸吐納之法麼?」
「不,只是因為秋水死前的一個眼神。」夜色之中,豆丁般的燈火閃爍明滅,仿佛隨時都會為夜風所熄滅,馮小憐看著星星點點燭火中的人,輕聲說道,「那樣的哀傷而喜悅,是心甘情願為所愛之人犧牲的眼神啊。」
……
……(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隆重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