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里面,回蕩著低沉而細碎的談話聲。各色衣衫的人們有的坐在藍色候診椅上,有的靠站在牆邊,兩兩低聲交談。他們的神色或是劫後重生的喜悅,或是投身苦海的絕望,或是平靜得像一泊湖水,映照著四周蒼茫的山景和樹影。
是的,如歌的雙眼就如這鏡湖一般看著房間里相對無言的兩個人,平淡得仿佛和她毫不相關,可是此刻心中的滋味究竟是什麼呢?感動?慨嘆?羨慕?似乎都有那麼一點點,它們混亂地摻雜在一起,反而讓她的面容愈加平靜,
肖藝已然醒了,微睜著雙眼,看著眼前的少年。
他站起身看了看瓶子里面剩下的藥液,旋即俯模了模她的額頭,然後微微點頭,卻一句話也不說地在床邊坐下,靜靜地削著隻果。
他的手指很長,即便是拿著帶刃的刀子也像拿著畫筆那樣優雅,不急不緩地,一條完整的隻果皮墜了下去。用刀子將隻果切成小塊放進小盒子里面,再用一根牙簽穿起一個,送到肖藝的嘴邊。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似乎只要稍微地拉伸一下,身子就要碎了一般,可這疼痛只游蕩在他那一張冷靜的表情之下,讓外人不可窺視。
如歌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她知道安月城身上的疼痛有多麼嚴重,可他仍然堅持自己一個人照顧肖藝。
自從知道肖藝和安月城之間的關系之後,她反而有些羨慕起她來,至少,她有一個全心全意愛她的哥哥,寧可兀自忍受,也不會讓她分擔半點。但有時,她又覺得這是肖藝的不幸,因為他再寵她愛她,卻都不是因為她所渴望的,愛情。
隻果就遞到肖藝的嘴邊,可她卻連看都沒看,只是出神一般地看著安月城。
兩相凝視,卻一言不出。
時間像浸了水一樣軟得讓人難受。
可肖藝卻忽然抿住雙唇,顫抖著紅了眼眶,目光時而迷離時而尖銳,好半晌才開口問他︰「你明明看見那石頭是我扔的。」她多麼希望他面對自己的時候,能夠多一絲情緒的變化,哪怕是憤怒抑或是不滿,所以,她才故意在月城和如歌在一起的時候,丟去一個帶著紙條的石頭。
她以為,他會發脾氣,會訓斥她,甚至會拋棄她!可為什麼,她一睜開眼楮看見的,仍是這張平靜的臉。
「是,我看見了。」
月城撥開擋住她眼楮的劉海,語氣平和地回答。
「……你不覺得這樣的我很幼稚很無聊很討人厭嗎?」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方向,流淌出去,熱熱的,燒得她心痛。
「確實很幼稚很無聊,但我沒有辦法討厭你。」
「……為什麼?」肖藝眼里的霧氣漸漸盛大起來。究竟為什麼!為什麼無論我做錯什麼事情,你都要如此毫無條件地包容我!保護我!可是你,卻告訴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因為你是我妹妹。」他的語氣仍然很淡,淡到讓她有些抓狂。
「我說過,我不想再當你的妹妹!」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想重活一次,只要不走進安家的大門,只要不叫這個人哥哥,那她至少可以肆無忌憚地愛他,至少有一線機會得到他的愛情。
可是月城卻像沒听見這話一樣,繼續說著︰「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那夏如歌呢?」
站在門口的如歌突然被肖藝提起,心口驚了一下,落在安月城身上的目光不禁愈加凝滯起來,血液里的躁動似乎在告訴她自己,她在等待著安月城的回答。他究竟會怎樣說呢?她在他心里究竟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
安月城收回放在肖藝嘴邊的隻果,竟勾起唇來,似笑非笑的樣子像極了絕世的妖精,「她是我唯一愛過的人,也是我唯一愛著的人。」
「……為什麼!她只會讓你受傷讓你難過,讓你變成這副不像自己的樣子!」
在她的印象里,他是多麼美好而干淨的少年啊,可是最近這段時間,他總是從那個童話的世界里降落下來,身上的光環不時暗淡下來,換成遍身的傷口。
月城模了模自己臉上的青腫,深知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是慘透了,可心里卻輕快無比,說出的話跳躍在耳膜之上,「這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天使,不是童話,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會難過,會失落,會愛上某個尋常的女孩,會渴望真正的愛情。
他張開雙唇肆意地微笑,可病床之上的那個人卻頓了一下,隨即嗚咽著大哭起來,眼淚滾滾地流淌而出,將枕巾打濕了一大片。
安月城沒有說話,也沒有去勸。
任憑她的哭聲越來越大,大到撕心裂肺地回蕩在房間之中,大到肆無忌憚地回旋在醫院的走廊,大到整個初秋結成一場迷茫的霧氣,讓迷失在愛情里面的人們渾渾噩噩,心痛欲裂。
如歌暗自握了握拳頭,從掌心處傳來的酥麻感呼啦一下傳入心底。
安月城的那句話穿插在這慟哭當中,帶著點點刺痛感穿入心扉。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從沒遇上這麼一個男孩,干淨、平淡、美麗得有如妖精,可一旦愛上某人,便墜落成一只無怨的蛾,寧可忍受燒心之痛,也要撲向燈火。
對不起。
安月城。
我不該遇見你。
不該喜歡上你。
更不該,承受你的喜歡。
她閉上眼楮,轉身離開,卻看見一雙璀璨的眼楮,她不禁腳下一頓,神色一反常態地局促不安,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腳尖。
「冷了吧?我去買了熱咖啡,嘿嘿,趕快拿著。」
一個咖啡色的杯子塞進了自己的懷里,她匆忙捧住,讓人貪享的溫暖立刻鑽入自己的手心,她抬首,對著那個炫目的笑容回以笑容。
輕輕地挽住他的胳膊。
「走吧。」
「我們去哪?」
如歌緩緩地搖了搖頭,淺笑道︰「你說去哪,我們就去哪。」
「哦吼吼!這可是你說的哦!」林柯特別傻氣地瞪大眼楮,原本就璀璨的星目光亮更盛,就像有一團炫目的煙火綻放開來。
她點點頭。
他便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跑出醫院,跑在初現落葉的斑駁石路上。
未來在哪。
他們的目的地又在哪。
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身邊,是最愛的她陪著。
即便有一天,他倒在地上,緊閉雙眼。即便有一天,他停止了心跳,停止了呼吸。即便有一天,他擁著她,僵硬了身體。
他都不會害怕。
也不會孤單。
至少在這條短暫而漫長的路上,她和他一同走過了一段,難忘的雙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