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拒絕承認自己是一個自私而又現實的人,我的觀念傳統,我的思維單一,我的大腦里容不下任何雜質。
一夜無眠。
第二天來到梅城婦科醫院,在蕭伯伯的干涉下,醫院沒查出我們身份上的任何把柄。今天的楊帆披一頭濃稠的黑,穿一件天藍色的吊帶背心——她的腰確實已經開始粗壯。仔細辨認,我似乎能夠听到鼓點錯亂的聲響,不知這是源于楊帆的緊張,還是來自肚中孩子的垂死掙扎。身旁楊帆的手是冰冷的,她的雙眼迷茫,如臨深淵,如遇死敵。我則茫然的坐在椅子上,低下頭,排著隊。
我清晰地記起了昨晚夢中的場景︰
先出現的仍然是二十分之一蕭波體態的孩子。他正在咿呀學步,一邊親昵地叫我「疏疏」,一邊天真可愛地向我獻出瓜子、巧克力、女乃糖,但我卻沒心思理他。然後趙一平果然出現了,他的腰已經弓下,就像一只未老先衰的螃蟹。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昔日的神采奕奕,他蹣跚著走過來,看也不看我一眼,便對「小蕭波子,爸爸帶你回家!」「小蕭波」戀戀不舍地看了看我,與趙一平朝遠處走去,他們傴僂的背影看來那麼傷感,以致我在夢中感受到什麼叫做淒涼,什麼叫絕望,什麼是蕭瑟,什麼又是無可奈何。
後來楊帆也出現了,她怔怔地看著「小蕭波」,純潔少女的眼神中溢滿了母性的慈愛。沒想到「小蕭波」卻拉住了她的手,突然不想走了。楊帆呢,她看了看雪地,又看了看我,不敢多說一句話。于是「小蕭波」就哇哇地哭了起來,楊帆便讓他伏過來喝一口女乃再走。然後便見「小蕭波」貪婪地吮著他母親的乳楊帆永無止境的抱在懷里……
里面傳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另一個做完手術的女人,以細碎蹣跚的步調,弓著身子往外走。經過我們的時候,只見她雙手正肆無忌憚地摁著,臉上全部是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下一次就該輪到我們,楊帆牽著我的手,終于劇烈的顫抖起來。我在模糊的恍惚中,突然迎著蕭伯伯不解的目光,拉著楊帆朝外跑去。
……
我們度過了極為難堪的兩天兩夜。那兩天里的楊帆就像個奴僕一般呆在小屋的角落里,生怕我將她們母子踢了出去。但她越是卑微謹慎,我就越感到生痛難受。這個***兒子不僅把我們的默契全盤抹煞了,還將楊帆的俏皮、可愛、撒嬌吞噬得干干淨淨。我心痛得要死,但又不知如何去改變,有的話我說不出口,而有的話,我又不願意說。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心愛的楊帆,攜帶了她最疼愛的兒子,與孤獨的我漸行漸遠。直到第三天早上,生活才恢復了往常一樣的節奏。
那天早晨我正躺在地上做夢呢,突然就覺得胸口有些疼。等我醒來一看,楊帆那雙水汪汪的大眼楮正調皮的看著我,但見她掐著我的胸膛嗔怒道︰「小豬,還不起床?要遲到了喲!」
就在那麼一個被「摧殘」、「虐待」的時刻,我竟然激動得流出了淚花。我裝作痛得搜心搗肺的樣子嗷嗷直叫,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楊帆竟然咯咯的笑了,這笑讓我的心情頓時舒暢無比,于是給了她一個淺淺的吻。
在這麼一個短暫卻又漫長的冷戰之後,生活的陰霾一掃而空,我們間的曖昧也開始柳暗花明。那個孩子在我的容忍下存在,我們的愛情在互相理解上保留。有的東西永遠無法改變,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努力的生活或膚淺的行動去替代這些深思熟慮。只要擁有現在的快樂,就行了。
我到底在乎什麼?——只要我和楊帆把孩子的身世隱藏下去,他就是我的親生兒子,李氏香火的傳遞還有我大哥。
我到底心疼什麼?——那小孩早在我們相愛之前就播種下去,他們的愛情早已經遠去,現在的楊帆明顯是愛我的。
我們都是樂觀的人。只要楊帆愛著我,這個孩子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蕭金貴常常派他老婆過來給楊帆支招,每天見到我,他都會以一種喜氣洋洋的口吻贊道︰「恭喜呀,恭喜!就快當爸爸了,可喜可賀呀!」我只有不斷陪著笑說聲謝謝,起初心頭酸澀得很,但到後來也就真心實意的接受了這些恭賀。
七月的炎夏,洗澡是個難題。
我們的房子只有一個單間,自然沒有廁所廚房浴室。廚房可以用簡易的鍋碗瓢盆取代,遙遠處也有一個公用廁所,而洗澡便只有進小店開設的浴室了。但洗一個最便宜的澡都要2塊錢,差不多夠我們買兩斤大米,五個饅頭了。特別是在夏天,能夠每天沖涼成了我們這群打工者間最奢侈的事。常常為了節約錢,我們不得不在大熱天仍然保持著一星期只洗一次澡的習慣。到了晚上,我們只能把自己月兌得光溜溜的,用毛巾蘸水來一一擦拭。這是件極為變態的事情,卻又無可奈何。
我和楊帆沒有再做過任何過激的行為,甚至在她換衣服、擦澡的時候,我都會自覺的候在外邊。我們之間唯一保留的親密接觸就是牽手了,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曖昧方式。漸漸地,我們間的笑容也開始得以復蘇。雖然腰又胖了一圈,但楊帆仍然「強迫」我每天觀賞她半小時的「孕婦舞」。沒有大風的夜晚,我們依然會沿著高公路踱到梅村公園,一邊坐在秋千上,一邊听著收音機里的歌謠。楊帆的腰粗了,舞步笨了,但嗓子還好。我們雖已不再知曉最新流行的音樂,但那些經典的歌謠,依然能夠給我們帶來祥和的幸福與涼爽。
每天晚上,我們依然要背靠著背看一兩小時的書,靈感來的時候,楊帆仍然會抽出《女生日記》瘋狂的龍飛鳳舞。寫字的時候,她當然還得虎視眈眈的看著我,以防我來偷看。每個星期依舊有廉價至極的雞鴨及白鰱鯽魚,為了小寶寶的健康出生,晚上的鬼故事也調成了育兒早知道節目。那位顯然是胖女人的女主播,語調平緩地告訴我們生兒育女中的禁忌,楊帆呢,則握著支筆嚴肅的對著收音機,準備隨時記下一些要訣。
我也已經不再討厭那個肚中的孩子,他的父親是我的兄弟,他的母親是我最愛的女人,而我又不討厭可愛的孩子,我應該愛憐他才對。他的父親已經死去,他的母親誤殺了他的父親,活得也膽戰心驚,在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比他更可憐的孩子了。
不知從哪個時候開始,我已經成為這孩子名符其實的爸爸,而且越到後來越像那麼一回事。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像一個父親般撫模著楊帆的肚腩,側耳傾听小家伙在肚中拳打腳踢的聲響。後來蕭金貴送了一本起名字的書給我,我和楊帆每晚都要為此好生辯論一番。每一天,我像一個將為人父的青年那樣忙碌著,覺得特充實。如果記憶能夠更改,那麼我已經在一段生痛難過的背後,將這孩子就是我的親生兒子的虛構,植入了我的記憶。
只有很少的時候,在我與楊帆背對著背看書的時候,突然會涌起一種生活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