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田為我買了下午四點的車票,又買了些車上吃的食物,就忙豁著幫我回去取箱子
坐在嘈雜的重慶火車站,感到大病初愈後的一種更為深沉的痛苦。一個樸素的農村婦女肆無忌憚的露出了*孩子眯著雙眼貪婪的吮吸;一個老女乃女乃惶恐的牽著老爺爺的手,老爺爺背著烏黑的帆布包,盡顯世事洞察;四個年輕的打工崽圍坐在地上打牌,哼哧著快樂的音符,吸著劣質的煙;一個西裝革領的中年男子,坐姿優雅,正拿著一份報紙懶懶地翻閱;一對年輕的夫婦,甜甜蜜蜜的嚼著話梅,愜意非凡的談笑風生;一個不修邊副的青年,背著一個碩大的旅行包,雙眼火熱地盯著一張流浪地圖;一個面露焦急的姑娘,不斷查著手機,又不斷向外張望;一個棒棒頂著旅人龐大的包裹,掀開層層重圍往里擠……我和他們乘坐同一列火車,抵達同一座城市,卻走向迥然不同的痛苦或快樂。
火車站張貼著楊帆最新的通緝令,兩位威嚴英俊的警察,手持著楊帆的照片,向行人一一對照。此外還有幾位神秘的便衣,游走飄蕩如獵鷹。饒是如此,我的內心還是迫切地希望能再見楊帆一面——也許明天他們明天就會離開重慶,逃向蘇州一個無人知曉的世外桃源,我們將永遠無法相見。一時時間,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油然而生,我感到自己的蒼老無比。
然而卻是蔡小田獨自提來的皮箱,我假裝不經意地問了句︰「楊帆有沒有什麼話對我說?」蔡小田尷尬地笑笑帆在睡午覺,我沒有叫醒她!」——眼前的蔡小田已被愛情的功利燻陶成齷齪小人。
火車載著疲憊的我奔向久違的故土。透過污跡斑斑的窗玻璃,我看到日漸逼近的窒息黃昏下,稻田在朦朧的炊煙中靜默。 當 當的聲響刺激著我敏感的雙耳,我體味到心情的痛疼與處境的孤獨。在這個世界上,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失去了最愛的情人,失去了最崇拜的偶像。我以後的成功將不再有兄弟的酒杯,不再有愛人的溫存,不再有偶像的贊許。我就在這種支離破碎的傷感狀態里,被列車馱向了故鄉的黑夜,駛向了我最原始的成長狀態,我多想伏在那個放風箏的山坡上,放聲大哭……
顛簸一夜,清晨抵達。麥子收獲的金黃里,我仿佛看到黃燦燦的油菜花與翠綠綠的麥苗撲面而來。不知在那些肥沃的土地下,到底還埋藏著我們多少顆未曾生根的瓜秧?多少個未曾實現的夢想?母親看著憔悴的兒子,不斷嘮叨著生活的瑣碎;父親面色凝重的吸著煙,他的思緒飄到我的工作之上。
我走過山坡、來到河畔、鑽進山洞、爬上桑樹。然後,我繼續走過田埂,走過竹林,走過小麥的金黃,走過玉米的茁壯,走過繁茂的野草,走過馥郁的樹林,走向趙一平嶄新的墳墓。
趙一平的安息之地蜷縮在三座舊墳之間︰上邊是一平的女乃女乃,左邊是一平的媽媽,右邊是一平的爸爸。兒時清明祭墳,我常和趙一平到墳地上撿鞭炮,那時趙一平的女乃女乃還沒有死,趙大爺卻已經悲觀喪氣。他先在兒子的墳前跪拜,又在兒媳的墳上磕頭,一點都沒有活著長輩應有的作風。然後他輕輕地摩挲著兩墳上方的空地,對趙女乃女乃說︰「把我埋在這里。」
後來趙女乃女乃先他而去,趙大爺將「風水寶地」讓給了老伴,舍而求其次地指著三墳中間的一小塊空地對趙二叔說︰「把我擠在這里也好,擋風!」沒想到今天,趙一平的骨灰,沉睡了趙大爺的最後一塊「權宜之地」。因地制宜,趙一平的墳像一個畸性的橢圓,墳上的新土與三位親人的舊土相依——他永遠地沉睡在親人的避風港里。
有那麼一會兒,我橫亙在趙一平的墳前,像一只被祭祀的豬羊。微風呢喃,野草漸長,生活的孤獨淒涼讓我再一次想到永遠這般沉睡下去。我看到藍的天、白的雲、忙碌的蜜蜂、悠閑的蝴蝶、嗡嗡的蚊蟲、狡詐的蟋蟀。透過這些類似的意象,我看到趙一平在陽光里的奔跑,那只被我們加了十根尾巴的風箏,扶搖直長;我們逮捕蜜蜂,往透明玻璃瓶塞滿鮮花,以期待第二天收獲一大罐的蜂蜜;我們在炎炎烈日中**脊背,在混濁泥漿中撿起可憐的小魚,也拾起了惡心的螞蟥;我們在河甸子游泳,清涼的河水將酷夏的烈日阻擋在外,我們將劉義的褲頭藏起來,坐等他歇斯底里的求饒;我們端著自制的彈弓、神符、打狗棒,浩浩蕩蕩地駛向鬼氣凝重的古屋,卻被一只小蛇嚇得鼠逃四散……
回憶成了不可再現的一陣風,不管我怎麼叩擊大地、揮刺天空、搗鼓河水,所有的經歷都不會再來。趙一平夭折而去,劉義外出打工,其它快樂的載體都被生活的困境吹拂得支離破碎。我孤獨、我憂傷;我寂寞、我沮喪。
回來的路上遇到劉伯伯,他對趙一平的死唉聲嘆氣良久,又對趙大爺趙二叔表示了極大的同情。當我問到劉義的情況時,劉伯伯馬上變得興奮異常,他說︰「你們三個一齊長大,崽兒不喜歡讀書,我就常拿你們倆作榜樣罵他。可他卻偏不听,一心只想趁早找份工作。我說︰‘你沒文化咋工作?’崽兒卻說︰‘文化是狗屎,越學得多吃的屎就越多!’就退了學到縣化肥廠去打工。後來你們考上了重點大學,我又罵他︰‘文化是屎?小峰和一平吃屎吃進了大城市,你不吃屎怎麼還呆在這旮旯?’我也就想罵他,我和崽兒他媽都是農民,我兒在化肥廠掙五百塊錢一月也知足了。沒想到崽兒竟賭氣跟鎮里一個馬戲團走了,我和崽他娘急啊,到縣里打听他的消息,卻都說不知道。我們都以為崽兒被人騙了,誰知三個月後崽兒卻打電話到村上,說自己到浙江找了工作,還給我寄了一千塊錢!」
「那他干的什麼工作?」我頗有興趣的問。
「不曉得。前年他給我寄了八千塊,去年是一萬,家里欠的錢也還清了,我就叫崽兒別太節省,不要把錢都寄回來了。我說這出門在外的,要多買幾件衣服打扮打扮,多吃點好東西長好身體。誰知崽兒卻說他有錢,說還有一半的工資都沒寄回來,他現在都有手機了,還有女朋友……我高興啊,小峰,你們還在讀書,經常往家里要錢,但我家的崽兒都能往家里匯錢了。我算了算,崽兒的工資至少有這個數。」說著劉伯伯不無驕傲的舉起了兩根拇指,繼續嘆道︰「今年春節你和一平都沒回來,崽兒卻回來了,穿得就跟鎮長差不多,抽的煙都是十塊錢一包!什麼派頭養這個兒子也不白費!我可知足了,崽兒寄回來的錢我也不亂用了,我給他存在信用社,到時他結婚我要請一百桌,哈哈,一百桌……」
劉伯伯雙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我問︰「劉義手機號多少?我有空得向他請教請教。」
劉伯伯突然靈機一閃︰「對呀,你現在找到工作沒有?」我尷尬的說︰「暫時,還沒有合適的……」
「那就對嘍,崽兒前不久還說了,浙江打工掙錢多,什麼車工銑工都是千塊錢以上,打掃衛生的都是你到那邊去找找崽兒,讓他給你安排一份工作…你們啊,讀書都讀到2o多歲了,我們家崽兒都掙了幾萬塊錢啦,嘖嘖嘖,幸好當初崽兒沒讀高中……」
我的確感到汗顏,我為自己這個瀟灑而浪漫的大學生感到無地自容。向陳伯伯要了劉義的號碼,就惶惶的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