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君須有所為!」
很多人都認為上官嬙是不通世情的。
畢竟,這位皇後出身于公卿之家,外家更是顯赫,而且,她六歲即被立為皇後,可以說,從曉事起,她便是大漢最尊貴的女子。最重要的,即使是上官家覆滅,她的地位也不曾動搖半分。
——這位皇後從沒有身在微賤的經歷,從來都是被維護,被尊奉的
——她怎麼會知道尋常人的生活呢?
這個想法不能說是錯誤的。
——事實上,連上官嬙的傅保與侍御都是這樣的認為的。
因此,當上官嬙命中宮私府長鑄金時,大家只認為是皇後忽興的念頭。
私府長也乖覺,從尋常的金餅上幣到意喻祥瑞的麟趾金,各種式樣都鑄了十個。果然,上官嬙很滿意,當場就賜了一個吉字金給私府,另外又取了一金給私府長,讓其賞賜工匠。
上官嬙抱著金子賞玩了幾天,便又擱下了,之後,隨手賜下的就不少。
金子與一般的器物不同,在宮中是一點都不稀罕,一金半金隨手賜下的,更是尋常事,別說中宮,就是在掖庭貴人那兒,都沒有人會特地去記錄。于是,兮君很順利地將十個最尋常的金餅瞞了下來。
若是有人知道了這些,還會認為大漢的這位皇後真的不通世情?
其實,只要想想這位皇後手上一直攥著霍幸君與東閭氏的媵嫁,並且只用那些私產、私奴婢便將父祖的墳塋安排得妥妥當當,就知道,這位皇後絕對不是對世事毫無所知的了。
上官嬙沒受苦,但是,在上官家被定罪之初,她在宮中的日子並好過,上上下下多少雙眼楮盯著她,都在等著看她的結果,最後,霍光大筆一揮,將霍幸君留在上官家的媵嫁,從奴婢到田宅全給了上官嬙,所有人才看清了情勢。
因此,上官嬙知道錢財的好處。
之後,為父祖營墳,一筆筆的支出,多少讓她知道了一些長安城的生活水準。
因此,當得知霍光準備遣劉病已出宮時,她就盤算著送些什麼給劉病已了。為此,她還旁敲側擊地問了宮中的官婢、女史,最後,才決定給錢。
可是,皇後的錢不是那麼好用的。
——當然,她要做什麼,說一聲,有司自然會立刻準備好,但是,用途、數量也都會記得很清楚。
——哪怕是不動私府,只用她自己的私產,也必然會立刻傳開。
問題就是,兮君並不想讓人知道,她將錢給了劉病已。
——那也不妥
——中宮屬吏根本不會讓她這麼做的
——除非她直接賞賜所有宗室。
——可是,那更不妥
——她只是皇後
——而且,她也不願用「賞賜」這種方式。
于是,她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才將饋贈準備好。
雖然不清楚其中的詳情,但是,只是听兮君的解釋,劉病已便知道,這些金餅必然是毫無記錄,無人知曉的,可以讓任何人隨意使用的。
身在掖庭,他太清楚,這樣的東西需要怎麼樣精心的安排才能做到。
——這是未央宮,她是皇後,身邊永遠都跟著人,一言一行都有人記錄,一針一線都有明白的來去……
雖然兮君沒有明說,但是,劉病已卻很默契地讀懂了她的想法。
——她本可以用更省事的方法的。
——最簡單的就是賞賜
——不僅省心,還可以得個仁厚的名聲
——可是,她沒有
——她很固執地選擇了「贈」
「……兮君……」劉病已輕聲喚道,打斷了女孩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說著的解釋。
兮君抬眼,有些困惑地看向少年。
「不必……不必如此……」劉病已低聲道。
兮君一怔。
劉病已繼續言道︰「不必特地如此……」
少年看著她的眼,很認真地說著︰「我知君心。」
——他知道她的心意
——他絕對不會錯讀
——因此……她真的不必這樣費心……
听到劉病已的話,兮君不由微笑,眉眼彎彎,一派愉悅,卻是什麼都沒有說。
看著兮君的笑容,劉病已怔了怔,隨即移開眼,蓋上匣蓋,隨後才抬頭,低聲道︰「我所言,中宮不可忘也」
劉病已的神色異常鄭重,讓兮君不由一怔,不知道他怎麼又提起這件事了,不過,她還是點了頭。
「不忘」兮君也正色應道,「立子孫,不立昆弟。」
兮君很簡潔地將劉病已之前的話概括了出來。
劉病已點頭,隨後又躊躇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這一次,他的聲音被他壓得更低了。
「大人當不會難之,君須防縣官。」劉病已的聲音近乎耳語,卻清晰地傳入了兮君的耳中。
兮君皺了皺眉︰「立子孫可為之後……上當欣然……」
——有人為之後,便有人祭祀,比起無後,應當更好吧……
兮君是皇後,是大漢的宗婦,祭祀血食之事是從立後開始就有人教的。
——就如孝惠皇帝,皇帝應有的祭祀享食當然不會少半分,但是,從孝文皇帝開始,大漢諸帝只會祭高祖廟,而不會祭孝惠皇帝的廟。
——因為,他們不是孝惠皇帝的後嗣……
——他們沒有資格祭孝惠皇帝,同樣,孝惠皇帝也不能受他們的血食。
宗室很少以旁系為後,最多不過是以支系主始祖的祭祀,但是,在民間,養佷、甥為己子,立之為後,以享祭祀,這種作法倒也不算稀罕。
兮君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這種作法是宮中很多無子寺人的選擇。
——大漢宗室之前沒有過這種作法,不代表以後就不能有。
——歸根結底,高皇後崩之後,那些「功臣」是為漢立嗣,而不是選人繼孝惠皇帝之後。
——否則,選小宗之子繼大宗,才是應當的作法。
——而且,誅諸呂時,大漢仍是以黃老之說為尚,宗法、禮法並未完全深入人心,現在卻是完全不同的。
兮君想不出,劉弗陵有必要反對這種選擇。
劉病已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縣官對大人……」他沒有說完,但是,意思是很明確。
——劉弗陵對霍光是什麼心思?
——事到如今,那位皇帝只怕是什麼都不考慮,只要能讓霍光不舒坦,他都樂意之至
——將心比心,對于霍光來說,最不願意的選擇是什麼?
兮君皺了皺眉,有些不敢確定了。
——對于任何一個權臣來說,最不願意的自然是君主強勢。
——君臣名分是跨不過去的一道深淵。
——或者說,霍光從未想過跨過那道深淵。
——那麼,一旦君主強勢且厭棄了霍光……
——那個結果是可以預料的。
——退,霍光必然萬劫不覆
——進,霍光必然背負罪孽
——兩者恐怕都不是霍光願意見到,那麼,避免這個結果就是必然的選擇了
甚至不需要太縝密的思索,劉病已與兮君都可以想到霍光會做的選擇。
——選擇一個幼主
——就如初即位時的劉弗陵
——自漢興至今已經一百二十五年了,宗室的人數之巨使這個選擇顯得那麼容易。
可是,如果劉弗陵一意孤行,想讓霍光不舒坦,也是十分簡單的。
——立嗣必親。
——在立嗣這件事上,沒有舍近求遠的道理。
——劉弗陵是孝武皇帝的少子,孝武皇帝諸孫中,年紀比他小的也著實不多
——劉弗陵只需要堅持立長……就足夠了
畢竟劉弗陵是皇帝,最後的選擇,終究是要他做出的
——至少是名義上
想到這兒,劉病已與兮君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了。
——無論是劉病已與兮君,都是依附于霍光的權勢才有今日的安穩生活的。
——尤其是劉病已,只要衛太子的影響尚在,他的存在就格外礙眼
劉病已是絕對不樂意見到霍光失勢的
——至少,霍光會保護他,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他
——無論他多麼不樂意別人將他與他的祖父混為一談,在涉及生死的問題,他都不可能再去計較這些
「絕對不能讓縣官……」劉病已咬著牙,臉色蒼白,卻仍然堅持著說完了自己想說的那句話,「……見官吏」
——這是多麼大逆不道的話啊
兮君只是听著,心都跳得厲害。
——哪怕現在霍光已經這樣做了,但是,畢竟不曾這樣直白地說出來
劉病已同樣驚懼,臉色愈發地蒼白,但是,他的眼楮卻閃亮了許多,盯著兮君不肯放松。
兮君咬著嘴唇,看著面前的少年,心中各種情緒翻涌不息,讓她隱約有些頭暈,可是,劉病已卻不容她移開眼,堅持要她的回答。
「……我……」兮君試著出聲,卻發現聲音嘶啞,讓她嚇了一跳,于是,她定了定神,拉過身邊的玉幾,將之橫在面前,隱幾而坐,好一會兒,才垂著眼對劉病已道︰「我在後宮……」
——她沒有辦法管皇帝的
——他說的這些……她無能為力
「……君當與大人言……」兮君給了一個建議。
劉病已嘆了一口氣。
「兮君……」劉病已長嘆,「君惟無為,何者不可代君?」
兮君一怔。
劉病已低聲勸道︰「君乃小君。君可令大人倚君之勢」
「君須有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