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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128、“朕尚可活幾時?”

128、「朕尚可活幾時?」

「陛下摛著先帝之光輝,以承皇天之嘉佑,欽奉仲春之吉辰,普尊大道之郊域,秉率萬福之丕靈,始加昭明之元服,推遠沖孺之幼志,蘊積文武之就德,肅勤高祖之清廟,之內,靡不蒙福,承天無極。」(注)

元鳳四年的第二天,長安西北,高廟之阼,霍光東向而立,念出最後的醮辭。

——天子加元服之禮順利結束。

十八歲的天子身著袀玄,頭戴通天冠,在《永至》的樂聲中步入廟門,在《武德》、《文始》、《五行》之舞中,謁廟,隨後,果享樂于廟。

在高皇帝的神主前稽首時,劉弗陵才真的相信,自己居然完成了整個禮儀

漢承秦制,但是,高祖斬白蛇而起,以赤帝子自居,故而又以周為漢母。因此,漢天子加元服用的周禮——天子四加,而不是秦制的冠劍之禮。

——初加緇布進賢冠,次加爵弁,三加武弁,四加通天冠。

——每一加,都有一整套繁瑣的禮儀要完成。

——升階、降階、揖禮、還室、更衣……

劉弗陵好幾次都覺得眼前發黑,頭重腳輕,卻終究是撐了下來。

然而,劉弗陵的身體終究是不好,鏗鎗鼓舞的雅樂雖然肅穆莊嚴,但是,听得久了,仍然讓劉弗陵覺得噪雜,更震得他全身難受。

于是,起身時,劉弗陵還是暈倒了。

高廟不是尋常地,又是為天子加元服,宦者、宮人都不能入內,只有太常屬吏在廟中執事,這些人一向是服侍神鬼,對人就不太會服侍了。

看著劉弗陵暈倒,江德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才反應過來,隨手指了兩個太祝屬吏將劉弗陵送出廟門。

太醫是跟著來的,一直在外候著,這會兒,也沒有人意外,立刻迎了上去,迅速為皇帝診視。

霍光也一直在廟外的台階等著,見劉弗陵暈倒,他微微眯眼,卻沒有移步,而是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直到太醫過來稟報,說明皇帝並無大礙,只是勞累過甚,他才點了點頭,慢慢走下高廟正堂前的台階,往外走去。

——天子加元服,公卿百官都在未央宮等著皇帝朝服饗宴。這會兒,皇帝暈倒,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

元鳳四年春,正月丁亥,帝加元服,見于高廟。

饗宴之後,霍光讓御史大夫發下詔書——賜諸侯王、丞相、大將軍、列侯、宗室下至吏、民金、帛、牛、酒各有差。賜中二千石以下及天下民爵。毋收四年、五年口賦。三年以前逋更賦未入者,皆勿收。令天下酺五日。

未央殿中,王自己讀著詔書,心里都一陣陣地發虛。

——這份詔書,看著恩賞甚重,但是,與前例相比,卻著實是輕了不少

——孝惠皇帝行冠禮時,可是赦天下的

——而且,這些年來,這種賜爵、減免賦稅的詔書真的是不算稀罕了。

——就在去年,因為異像頻現,朝廷還罷中牟苑賦貧民,又下詔︰「乃者民被水災,頗匱于食,朕虛倉廩,使使者振困乏。其止四年毋漕。三年以前所振貸,非丞相、御史所請,邊郡受牛者勿收責。」

等劉弗陵清醒過來,已經是冠禮後的第三天了。

一切皆塵埃落定。

侍奉的黃門令仍然認真地為皇帝說明這幾日的事情,但是,劉弗陵卻沒有任何興趣了。

——再計較又有什麼意義呢?

——沒有赦天下?

——那又如何呢?

——當年他被立皇太子時,也沒有按例「賜天下民當為父後者爵一級」。

——將赦天下改成賜爵……又算得了什麼呢?

劉弗陵沒有听完便讓黃門令退下了。

對天子的異常,天子的左右近臣是最清楚的。

——自從那天去了一趟椒房殿,這位天子就一改之前暴躁易怒,沉靜得讓人害怕。

——倒不是恐懼這位天子如之前一般不好伺候,而是因為這位天子的沉靜態度竟是那般絕望……

……

——就仿佛是忽然就失去所有希望……連爭取的念頭都消失得一干二淨了……

天子的近臣不能不害怕,卻又百思不得其解。

——若說是因為皇後的關系……那一天,跟著去椒房殿的天子近臣不在少數,所有人的描述都沒有什麼不同……總歸,那位更加年少的皇後並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語……

——就算是說了什麼不中听話,又能多麼不中听,難道就能讓這位少帝驟變若此?

連杜延年都覺得奇怪,不過,他對劉弗陵的心思並不關心,只是又加派了人手,防止這位天子再醞釀出什麼事來

——之前,霍光不過稍未留心,不就出了上林苑柳樹的事嗎?

杜延年還真不相信,這位天子會什麼事都不做地等死

不過,劉弗陵現在還真的沒有醞釀什麼的心思。

——那天,在椒房殿,他忽然想到事情,對他的打擊真的太大了

——不是以往的懷疑,而是確定……

劉弗陵無法不灰心。

——以往,無論他想到多少不合理,他終究是他的父親選擇的太子……現在呢?

——他的父親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思選擇他的呢?

——真的是想讓他成為大漢的天子嗎?

劉弗陵只稍稍想一想,都覺得遍體生寒,許多以往不敢想的問題竟是一個個在他的心頭翻涌,容不得他再回避了。

在高廟暈倒之後,即使是在昏迷中,他的腦海中也不停地閃過一幕幕往事。

——征和二年,皇太子劉據死于湖縣,京兆尹的奏書送到建章宮時,他那位年邁的父親說了什麼?

——「朕沒有兒子了……」

……那不是重創之下的胡言亂語……

——他的母親抱著他失聲痛哭……因為什麼?

——因為他的父親赦免了太子……

……

——被母親放開的他驚恐地看著母親,听著她用充滿怨毒的語氣,瘋狂地說著︰「太子若是回來,不知輪到族滅了」

……

——劉屈氂廚車以徇,要斬東市,妻子梟首華陽街……

——李廣利妻子皆誅……

——夷江充三族,焚蘇文于橫橋……

——商丘成坐祝詛自殺……

——馬何羅兄弟等謀逆,馬何羅梟首,馬通、景建腰斬……

——李壽坐為衛尉居守,擅出長安界,送海西侯至高橋,又使吏謀殺方士,不道,誅。

——趙婕妤從幸甘泉,有過見譴,以憂死,因葬雲陽

……

——誰能幸免?

——泉鳩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為北地太守,後族。

——與李壽一起圍捕太子的題侯張富昌于後元二年四月甲戌,為人所賊殺。

——那時,他的父親已崩……

……

——誰能幸免?

——既然連已死之人,都不能讓家人幸免,他又如何能認為……自己不在獲罪之列?

……

——就如昌邑王……

——他那位年少時同時被父親所愛的兄長……終究沒有能夠活過後元二年的正月……

——甘泉宮……

——後元二年的甘泉宮……埋葬了他的母親……他的兄長……

——他的父親卻沒有在甘泉宮停下

——當他在五柞宮被立為皇太子時,也並不是一切的終結

劉弗陵無法不害怕,無法不絕望。

——他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見了霍光,見了金日磾……就是沒有見他

——更早的……他的父親听到「天子氣」的事情時,閉著眼抬手撫上他的額頭,輕柔的動作卻讓他心中不由地一陣陣發寒……

——他的父親……究竟是什麼心思……

——真是只是因為不喜歡燕王與廣陵王才立他的嗎?

當所有的疑問都再不容他回避時……答案也就顯而易見了……

——也許……從一開始……他的父親選擇他便是為了讓他為母親曾經做過的一切付出代價……

——就因為他是趙婕妤之子

劉弗陵幾乎確認了

——僅存的那點疑慮也只是因為,他無法向他的父親求證

只要想到這些,劉弗陵就覺得自己的命運從一開始就確定了。

——做皇帝,然後死去……

——既然他的父親認定的儲君一直是那位皇太子,那麼,他又憑什麼被選定呢?

——尤其是他的長兄並非無後

……

——他會死

——當那個孩子漸漸長大時……他還能活嗎?

——那是皇太子的直系血裔……

——那是大漢的正統帝裔……

——遠比他正統……

——那個孩子的身上有衛氏的血……

——那是他的父親喜歡的,更是霍光一直信仰的

——那個孩子已經長大了吧……

——該有……十五歲了……

……

劉弗陵瞪大了眼楮,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還能活多久?

這個問題,任何一個人想到的時候,都無法不慌亂。

「詔大將軍見朕」劉弗陵忽然大聲命令,內外都是一驚,隨即,報訊的去報訊,勸慰的上前勸慰。

片刻之後,杜延年趕了過來,恭敬地行了禮,便直接問皇帝︰「上召大將軍何事?」

劉弗陵看著杜延年,半晌之後,忽然就笑了︰「不見大將軍亦可。朕欲知之事,君當知之。」

「上但問。」杜延年順口回答,並沒有放在心上,然而,隨即就被劉弗陵的問題嚇到了。

劉弗陵問︰「朕尚可活幾時?」

注︰劉弗陵加元服的冠辭出自《通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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