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之前我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這個城市。但三四年過去什麼事也就真的過去了。人一老越什麼都放的下了除去吃喝睡眠其他的都罷了。
我打電話給翠微難得她的電話號碼倒沒有變聲音還是老樣子不太提的起精神但听到是我倒有一點高興。已經很難得了。
大人們總說我冷淡但翠微。只有比我更甚。
所以我們才能成為朋友。
她說︰我來接你的飛機。
我說︰不用。
天氣這麼熱她又那麼怕熱。
她將地址告訴我叮囑我記清楚。
我到酒店吃飽喝足小睡了一陣才出去找她。
才這麼幾年這個城市已經面目全非許多新的高樓體育館圖書館拓寬的馬路海鮮酒樓。
經過我原來住過的那個小區以及門口的小面館倒還在。
有的東西怎麼說呢。無論朝代怎麼變那些東西總是存在的好比一個老人對他的記憶。
出租車帶著我到目的地我有點吃驚。
不免問多一次︰「就是這里?」
司機不耐煩︰「小姐本市就這棟樓叫這個名字你不妨想一想有沒有記錯。」
我只得找上門去。樓下是市我尋覓許久才找到另一條通道通往樓上。一電梯的人。
翠微說過︰夏天的時候同人擠電梯就那麼些空間十多人塞在里面接踵摩肩的各種各種的體味想死的心都有。
她不太會住在這種地方。
好不容易我擠得出來。在門口打電話給她。我有點害怕找錯門。
來開門的那個女人她輕輕叫我︰安。
我想說的是如果在街上對面踫到我不會認識她。
這個女人這種服飾打扮頭甚至表情。你在城東菜肉市場隨便一眼便可找出一百名。
她們通常先送孩子上學順道買菜回家準備午飯將一頭家打理的頭頭是道但在人群中沒有人會看見過她們。
我的驚訝無以復加。
我要找的不是成千上萬家庭婦女中的一名我要找的是慕容翠微。
我如同給人蒙了眼楮要等一刻才遲疑的道︰翠微?!
她笑一笑將門打開道︰請進來。
又禮貌客氣的道︰亂的很你隨便坐。
我楞是反應不過來。
以前她是什麼樣子的。夏天的時候她在家穿白色絲小背心繡花拖鞋有時候赤著腳卷野火燒不盡似的垂到腰際開了門自己先一言不的窩回到她的紫灰色皮子沙上去。清潔工人沒有來之前她的房子里永遠到處是雜志手袋衣服碟子咖啡杯。
「我結婚了。已經有一些日子。」她說。
我含糊的應了一聲不知道如何往下接話。我是來錯了。
我認識的那個慕容翠微她到哪里去了。
我叫她︰翠微別忙了。我們坐下來說說話。
她終于坐到我對面臉上帶一個微笑。
我們互相打量。
「你倒一點不變也四年了罷。」她說我。
「你呢?」我說她︰「你怎麼變成這種樣子。」
「我這種樣子。」她端著杯子喝一口水。
原來她有一套咖啡杯子不含一絲瑕疵的白彈一彈聲音清亮。她的一個男朋友從意大利特意帶了回來送給她的。
有時候她用來泡龍井。
現在她端著這種玻璃杯子買牙膏都有的附送的。她喝一口繼續說︰「這樣子很好。」
「為什麼?是什麼使你這樣來不及的墮落?」
「呵呵。」她還是笑「墮落你也太嚴重了。以前的日子才是墮落。」
「收起你那該死的笑真讓我看不慣。」我冷冷的說。
「你這人。」她好脾氣的說︰「還是這樣刺蓬蓬的。」
「因為一個宋良硯你變成這個樣子。」我悲哀的說。
她不再笑了眼里露出一點茫然的神情來。我終于看到一點以前翠微的影子。
整件事匪夷所思。從前的慕容翠微永遠冷冷的旁若無人生活中也仿佛在T型台上。是。她是一名模特美麗有目共睹身處一個五光十色的怪圈里又自命清高是以時常驕傲的自以為是的生活。但男人們還偏吃她這一套前僕後繼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理直氣壯的對他們愛理不理更理直氣壯的指揮他們為她服務。
見鬼的是他們說︰Tk這麼多女孩子數慕容最有品。
她等閑不對他們笑的她的笑臉猶如黃梅天的太陽珍貴的不得了。
「不是他。我已經忘記他。」她分辨。
她才不會她在他跟前一個筋斗跌至萬丈深淵她怎麼可能忘的了他。別的男人在她手里吃的虧加起來一道被宋良硯討了回去世界上有冤冤相報這回事的。
「你也太不爭氣了。」我說。
「安你不明白。我太累了。我自覺所有力氣都已耗盡我只是想停下來。」
「我們一向消極翠微這我明白。可是你準備在這里停留多久。」
「這是很好的地方。以往我們未曾到達的地方。也有許多好處。」
她一定時常這樣說服自己久而久之連她自己也相信了。人是這樣子的當她努力相信的時候她就相信了。
「生命是一個迷津。」她端著茶喝一口神態仿佛以往在「三千客」端著酒杯「人們自以為可以找到出口其實不是所以在哪里停留都一樣。」
她這層面已經萬境歸空。
在她從前的環境中說這翻話我會點頭稱是。但現在我說不出來了。
以前她的白色客廳紫灰沙。水晶瓶子里插著野姜花或玫瑰。現在她的客廳里供著關二爺。我說的是真的甚至還有線香余煙寥寥。當年我的想像力再豐富也不知道她會有這種光景關二爺。
她甚至還勸我︰別太執著。
「有煙嗎?」我問她。
「我戒了。」她認真的說︰「抽多了對身體不好。」
我已經不再吃驚了她表現得再規規矩矩賢良淑德我也適應了。
「見過宋了?」她問。
「沒有。」
說起來宋良硯是我認識在先。後來他見到了翠微。仿佛是意料中事許多男人見到翠微都不免要看多幾眼。
開始的時候是他先追求她的。她很掙扎。對我說︰「安我不能。是你看見他在先。」
我說︰「翠微不用解釋這種事。我明白的。早在他看到你的時候我和他就已經完了。你不必有負擔。」
最後她說︰「對不起安。你的圈子里時常可以遇見這樣的人。但我沒有這麼多機會。」
她說是對的。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始至終我也只見到一名宋良硯。
我同她說︰「好的。」大方的松了手。
不松又怎樣。總不能對著潑翻的牛女乃哭吧。
翠微說︰「中國歷史上下五千年都在他心里原來慕容這個姓氏真在歷史上有過一代王朝。」
當然他是華大最年輕的歷史教授銀邊眼鏡輕輕的架在他筆直的鼻子上。他有一個時不時扶眼鏡的習慣。有時候他穿一套黑色的中山裝。你知道的我們的父親輩年輕時候最流行的文化衫基本絕跡了。他穿著它上堂整棟樓的女生站在走廊上等他過。
他還寫小楷他說過會寫字的時候就開始練字至今右手中指處還有一道硬繭。他的書房兩個頂到天花的櫃子全是中國古典書籍。
這些東西加在一起沉積在他白皙消瘦的臉上那是一種郁郁的書卷氣。
今時今日老實說確是不可多得的。
他也知道故此被寵壞了。尤其是女人。
別人給了太多愛給他使他無法取舍他只好不愛任何人只愛他自己。
到最後翠微終于如一只飛蛾朝著那叢火焰撲了過去。
我卷起鋪蓋走向遠方。
我不明白的是一向聰明伶俐的翠微怎麼就不明白他再怎麼好也不過是個男人。
「安。」這時候她說︰「你忘記了嗎?」
「我?平心而論了無痕跡那不是的。但他已經不再影響我的情緒偶爾記得也不過是一片雲。」
我攤攤手︰「你知道的你是天空里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我的潑心。翠微不過是一個不愛我的男人為了公平起見我一定不能讓他總左右我的感情。我覺得只要你願意你也做的到。比如我覺得基努李維斯很英俊瀟灑可是他又沒有愛我同我有什麼關系。說開了就是這樣。」
她幽幽的嘆口氣說道︰「那不一樣。那哪里一樣的。」
她跌倒過一次不願意再站起來。我悲哀的看著她。無往不利的慕容翠微。
一陣鑰匙轉動門鎖的響動打斷我們。
「我先生回來了。」她說。
她站起來將他的拖鞋拿了過去。在門口說︰「你回來了。過來見見我的老朋友。」
一個男人走了過來這麼普通的一個男人。每個寫字樓里都有幾百幾千名或兢兢業業或小奸小壞一個月賺數千塊薪水在外頭敷衍應付回到家自恃勞苦功高茶水全要人服侍。
他走過來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他的臉太油連帶感覺眼鏡都是油的。雙目無神。匆匆就往臥房去了。
我冷冷看著他。他也沒有覺察。
他妻子的朋友他並不表示關心。
他只同她說︰「跑一下午我躺一下倒杯水給我。晚上炖點下火的湯吧這熱天。留你的朋友一起吃飯。」
翠微應了一聲仿佛已經習慣。
我冷冷的打量著他。這個男人不知道他在哪里見到翠微。他還不知道他檢到什麼寶貝。炖湯!我的天。
可是翠微這麼習以為常。
頃刻間所有的情緒通通化作絕望又悲又憤。一肚子的酸水直沖眼眶。
就憑這麼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他敢叫她日日在家炖湯。他如果認識以前的慕容翠微我想他打死也不敢娶她的。
那時候她隨便一件衣服鞋子大概都是他成個月的收入了。她賺的多花的更多。紙巾套子都垂著白色的蕾絲邊子。她是一個挑剔的討厭的人。
毫無疑問那個慕容翠微是徹底的死了。現在活著的不過是她的一具空殼。
她這麼順從一點不覺得委屈。這才是值得恐怖的地方。
我開始懷疑她所說的︰這是另一個世界別有洞天。
我懷疑她說的是真的。
記得以前她有過這樣的一個男朋友。我以後再不曾見過那麼漂亮那麼憂郁的男孩子完美的鼻子眼楮完美的搭配留一點到肩的長我討厭留長的男人可是他的長打理的很干淨一看就知道是專業水準。
而且他高翠微一百七十公分的個子站在他旁邊也仍然有小鳥依人的感覺。
我不能忘記的是冬天的黃昏他們雙雙在酒吧街街頭經過的樣子。天色將暮未暮華燈稀疏的亮幾盞他們雙雙穿黑色的薄風衣那時候翠微剪極短的小*平頭一條濃艷的玫瑰紫圍巾雙手插在口袋風一來刮動他們的衣袂翻動。
一樣冷冰冰的臉一樣的旁若無人。
我隔著玻璃指給看她「嘩」的一聲擊掌道︰「真是搭對一樣帥的會叫。不知道有不有意願拍電視。」
那種樣子。雖詭異一點但美是美的。
有個電影叫末世黑天使感覺很神似。
那個男孩子是個酒吧的鼓手。因他喜歡打鼓他父親便給他開一家全城最大的酒吧。
他還有一輛紅色的法拉利你知道的那種小小的敞篷的跑車。是他父親送給他的二十三歲生日禮物。
他們那麼年輕有時候翠微坐在他的車子里他們交往了一個冬天他的車始終敞著風卷著她紫色的頭巾長長的向後飄去。繞是如此他們還始終在臉上掛著厭倦。
他有一個富有的父親。他名下甚至有幾個別墅。
但他永遠不肯高興起來。因他母親不是正室。他不能用他父親的姓氏。
他們分手以後很短的一段日子。他開著他那輛時可達多公里的跑車撞向鎮江大橋護欄直接沖到了滔滔江水之中。
事後新聞當一宗意外報道。
翠微肯定的說︰「不他是自殺。」
他還那麼年輕又那麼富有那麼英俊。上天給了他普通人沒有的一切簡直是天之驕子。
「可是他沒有愛。」翠微說︰「我知道他是自殺他厭倦了這世界。自小他住在一個殘缺的家庭里他得不到愛。他父親有三個女兒全是大夫人生的。他希望他能繼承他的事業王國。他在報復他父親。這可笑的世界。」
此刻我問她︰「你快樂嗎?」
話一出口我已經後悔。
她笑了笑溫柔的答︰「安。我已經不太想這些事情了關于快樂幸福痛苦。一切虛無縹緲的東西。你也活了快三十年安你告訴我什麼是快樂。」
我語塞。
不是沒有快樂的人生但那似乎都是別人的。我們的快樂是那開在雲端的美人花永遠在離自己一個瀚海。
我有什麼資格指責她我不過努力粉飾可是心中何嘗不是一樣的厭世悲觀。穿什麼樣的衣服住什麼樣的屋子以及同什麼人結婚。通通沒有用。
她不肯裝模作樣了就此放縱的倒下去倒到地平線一下。我恨我自己不能象她。
是西點軍校的名言嗎?性格決定命運。
我站起來告辭。
她並沒有挽留只說︰「謝謝你來看我。」
我平靜的說︰「再見。」
我們在門口道別她也沒有邀請我下次再來。
下樓來才知道下起雨來了。我在門口買一包煙點著了站在廊下等計程車。
風狂雨驟馬路上的人和車爭相匆忙的趕去他們要去的地方一株不知名的花樹小小的花瓣在風雨中搖曳飄落許多落下樹來隨著濁水流走了。
翠微。我以為她是可以一直美到五十歲然後優雅冷漠的老去她應該是那種人。
我們這飄零的人生。這一天的風雨。
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心里空的厲害。
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