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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怡娜走了

齊家人沒有人敢說給怡娜找大夫看的話。因為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對外人解釋怡娜的傷勢。她的臉上、肚子、大腿、小腿上滿是淤青。尤其是肚子上的傷,最嚇人,深深淺淺的一片黑紫色。懂點醫術的齊新順皺著眉頭說︰「不知道傷著內髒沒有,這地方離脾不遠,沒有踢壞脾那就是萬幸了。」

奇怪的是,怡娜自打被母親打過那一次之後,仿佛變了一個人。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任憑母親和妹妹們給她換藥、擦身子,她連哼都不哼一聲,讓人有時懷疑她是不是還活著。

齊新順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是上樓看看怡娜。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怡娜被打以後,他突然覺得很對不起這個孩子。不為別的,就為那天怡娜剛被馬容英毒打之後,齊新順進門,看到怡娜看他的第一眼,既沒有哭喊,也沒有說話,只是像個陌生人那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閉上眼楮。

齊新順從來沒見過女兒用這樣的眼神看他。這眼神讓他感到不寒而栗。從那眼神里他讀懂了一種東西譴責。譴責有很多種,最厲害的莫過于無聲的,而且這種譴責來自于自己的親生女兒。那一刻,齊新順的心里有了一種轉換,從恨不得致女兒于死地轉換成一種無聲的悲哀。他第一次覺得對不起他的女兒,也正是因為這種自疚,他自始至終沒有責怪馬容英一句。

從那天開始,齊新順不再在辦公室耽擱,只要一下班就按時回家,回家第一件事是上樓看怡娜。顧麗麗給他打了幾次電話,都讓他把電話給摔了。他突然有了一種非常陌生的疲倦的感覺。那種聲音又出現了,像是一只永不停歇的動機,在他耳邊不停地響著,而且聲音越來越大。齊新順第一次悲哀地想,我是不是老了。

當馬容英看到被她打過的女兒身上的傷痕時,好像一個剛剛恢復神智的神經病人一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每次給怡娜擦洗的時候,她的手都在不停地顫抖。幾天來,馬容英寸步不離怡娜,像照顧一個嬰兒一樣照顧她。可是直到怡娜身體完全恢復,再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媽知道媽對不起你,孩子。」夜深人靜時,面對著已經沉睡的怡娜,馬容英眼淚汪汪嚶嚶地絮語。「媽是一時著急,昏了頭啊,不是昏了頭,媽哪能那麼打你、踢你啊。媽知道,媽是傷了你的心了。孩子,別怪媽心狠,媽真的是一時昏了頭,那會兒真的是什麼都看不見了。媽哪怕清醒明白一點,都不會那麼打你。媽哪能下那麼狠的手啊。媽真糊涂,真的糊涂哇。媽只希望我的怡娜不要恨媽,千萬不要記恨媽啊。」怡娜蒼白的臉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飄忽不定,沒有絲毫生氣。

怡娜挨打的事在學院里傳遍了。而且被演繹得沒邊沒沿。保姆急不可耐在買菜的第一時間把怡娜假裝懷孕遭母親毒打的事情說了出去。沒過兩天,學院里傳遍了怡娜懷孕了,被馬容英把孩子活活打下來,怡娜已經半瘋不認得人了的傳言。

文革以來,人們對齊新順一家的一舉一動出奇地關心、敏感。只要是和齊家沾邊的事,就格外地感興趣,傳起來也就格外地賣力。

怡娜的身體在逐步地恢復。整個休養過程,她沒有吃過一片藥,也沒有找大夫看過一次。她的恢復,靠著幸運,也全憑著年輕。

怡娜可以扶著東西在屋子里慢慢走動了。她坐在床前默默地看著窗外,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馬容英進來出去,細聲細語地和她說話,怡娜就像沒有听見一樣,眼珠都不帶動一下,好像這屋子里面只有她一個人。馬容英現在不敢和女兒對視,她怕看怡娜的眼楮,怕看女兒蒼白的臉。那雙眼楮和面孔是距人千里之外的。甚至她只要一踏進這間屋子,馬上就變得謹慎和自卑起來,像只貓一樣躡手躡腳地走路,生怕驚擾了怡娜。

兩個月後,怡娜離開北京,去了內蒙。

走的前一天晚上,海娜走進怡娜的房間。

「三姐,都是我不好,全怪我給你出的那個臭主意,要不也不會惹這麼大的事,你也不會挨打了。」怡娜沒說話,她臉上的表情可以理解為笑,也可以理解為無所謂。「三姐,你說話啊。原先你多愛說話啊,你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就怕你不停下來。爸媽都說你是咱們家的呱呱鳥,現在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擱誰都不好受,讓親媽那麼打。可是媽也不好受,這些日子我看媽老在哭,做什麼事都是丟三落四的。媽後悔死了。爸也後悔,別看爸不說,可我能看得出來。咱家吃飯的時候飯桌上就跟沒人一樣,安靜得都可怕。三姐,你就說個話,走之前跟爸媽說個話,那樣他們也能好受些,啊,三姐,我求求你。要不你就這麼走了,你會後悔的。」海娜說完,已是淚流滿面。

海娜見怡娜一直不理她,嘆了口氣,說︰「三姐,我還希望咱們是好姐妹,你走了以後一定要給我來信啊,要不我會惦記你的。還有爸媽,他們再怎麼不好,也是咱們的爸媽,生養咱們一場,對親人,別太記恨了,能忘的就忘了吧,要不你永遠也解月兌不出來。」

海娜見怡娜一直不理睬她,嘆了口氣,走到屋門口,听到怡娜幽幽地說了一句話︰「她打我的那一刻,我覺得她不是我的母親,我也不是她的女兒,我是個陌生人,我不是這家人。」這是這麼多天來怡娜說的第一句話。海娜急忙說︰「三姐,你千萬別這麼說,媽那一陣喪失理智了,真的,那會兒我和小五怎麼都攔不住她,她就像瘋了一樣。你就原諒媽吧,她是咱們的媽啊。」怡娜把頭扭過去,再也不理睬妹妹。

怡娜走的那天,全家人到車站去送她。怡娜穿上一身新軍裝,瘦瘦高高的,在一群女兵里顯得很突出。

怡娜還是那樣,臉上毫無表情。她上了火車,坐到了遠離窗口對面的椅子上。馬容英趴在窗口往里張望,終于她看到了怡娜,她朝女兒揮揮手,但是怡娜沒有看到,她專注地看著手里用手絹包著的兩個隻果,那是海娜剛剛給她買的。

站台的鈴聲響了。有人在哭。怡娜望著天花板,閉上眼楮等著開車。「怡娜,怡娜,三兒啊……」「三姐,三姐。」火車徐徐開動了,馬容英和海娜、雲娜跟著火車跑起來。齊新順沒有動,他遠遠地站著,看著列車下面送行的人們。怡娜的眼楮依然緊閉著,她听見母親在放聲大哭,哭聲中夾雜著馬容英斷斷續續的話語︰「孩子啊,別記恨媽,別記恨啊……」這聲音被火車的車輪碾壓得七零八落,隨風飄散了。怡娜猛地睜開眼楮,不顧一切地沖到對面的窗口,她伸出兩只手,好像要抓住什麼,但是什麼也沒有了。

北京留給怡娜最後的記憶是一抹灰色的飄雨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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