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回馬車里雲低第一個動作是朝臉上抹了一把。手上沾了些紅紅黃黃的粘稠物,雲低惡心了一把,忙尋了錦帕擦拭干淨。怪不得那賊人說自己丑陋,滿臉涂上這東西,只怕是天仙也不會好看到哪里去。
馬車行了一段路之後,雲低隔著車簾說道︰「我叫雲低,不知您怎麼稱呼。」
「王猛。」仍是多的一句話都不說。
雲低原本是想感謝他的相救,見他似乎不想多言,也不好擅自打擾。過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本來可以自己離開的,為什麼救我。」
王猛答︰「舉手之勞,為什麼不救你呢。」
雲低說︰「可是如果被他們發現你用計騙他們,豈不危險?」
王猛笑笑,說︰「不會的。你在車里看不到他們,其實我一開始就看出來他們並非賊人。」
「並非賊人?」雲低疑惑道︰「不是賊人他們為何攔路劫財?」
「許是為了掩藏身份,許是為了別的也未可知。但是他們絕不是賊人,因為他們的目光中沒有貪婪,沒有渴望。方才那騎馬的人說讓我以後去為秦國效力,我猜測他們或許是秦國人。」王猛依舊是分析的有依有據,清晰明了。
雲低想了想答道︰「雖如此,也總該謝謝你。」
王猛笑了笑,繼續駕馬趕路。
這王猛才思敏捷、學識淵博,對天下大勢又有如此精準的把握,雲低猜到他絕非一個表面上看到的馬夫這麼簡單。但是雲低並不想多做探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秘。
不過王猛這隱秘倒沒能繼續保持多久,因為不過一個時辰左右,雲低又一次感覺到馬車猛地一顛听了下來。這次雲低倒沒有像第一次那樣驚慌。低聲問道︰「又被攔了?」
王猛隔著車簾低低回答︰「只怕這一次沒那麼好相與了。」
雲低正疑惑他話中的意思,就听外面有人喊道︰「王猛。大將軍召你入西府,你卻不識抬舉。大將軍有言,若不能留為己用,也必不能做他人之臣。」
怪不得這王猛這樣有實才之人竟要隱姓埋名的要做一馬夫,原來是被大將軍桓溫追捕的人。
王猛揚聲道︰「王猛敬仰大將軍威名,但實在才疏學淺不敢受大將軍如此抬愛。」
「是不敢,還是不願?哼,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雲低听了對面的人說出這樣明顯的威脅語句,頓覺對桓溫僅余的一點恭敬之情消失殆盡。能管教出這樣的部下,他本身也必非善類。
王猛頓了頓道︰「大將軍說不許我做他人之臣?」
「正是。」
「那在下現也非他人之臣,不過區區一介馬夫罷了。不算悖逆了大將軍之意。」
「你……」對方被王猛噎得不知怎麼反駁,過了會兒才惡狠狠道︰「不論你如何狡辯,今**若不隨我去西府就職,便只能命絕于此。」
雲低一听對方竟然如此蠻橫,忍不住出聲道︰「昔日昭烈帝禮賢下士尚且有三顧茅廬之美,不曾想大將軍求賢卻是用的這般手段。」雲低這話卻是撿了方才那攔路的秦人的牙慧。
對方沒想到馬車中竟然真的有人,雲低這話一出,對方一眾人皆是一愣,才反應過來這話語中對桓溫的不敬。大聲斥道︰「是誰竟然敢對大將軍不敬,縮頭畏尾算什麼本事,且出來說話。」
雲低此刻想著,去豫州尚路途遙遠,又這樣不太平,若王猛真的喪命于此,只怕自己也難活命到豫州。且王猛又于自己有恩。哪怕拼了性命也要保得王猛周全。
于是她將車簾一掀,大步跨下馬車,與對面一群人相對而立。不過對方眾人皆是騎坐于馬上,雲低本來就身量未長開,這樣站著只能仰視對方。
對方一眾人見馬車上跳下來一個枯瘦低矮的少年郎,將將提起的一點防備又都收了個干淨。打頭的一個人笑道︰「小娃子,你要管我西府的閑事不成?」
雲低雖然是仰視眾人,卻絲毫不見畏懼之色,神色從容,語帶嘲諷道︰「在下雖年幼,卻也常听起桓大將軍最是愛才且雅量非常。你等竟敢冒大將軍之名,如此恫嚇賢才,壞大將軍威名,就不怕大將軍怪罪?」
雲低這話一說,意在將對方再借桓溫之名的路給堵死,若他們還要說是奉桓溫之命,豈不就是說桓溫確是沒有雅量,不珍惜賢才的昏庸之輩。
對方打頭的人听了這話,又細看雲低,只覺此子雖年幼卻隱隱有一股子難言的貴氣,踟躕道︰「不知小郎郡望何處?」
雲低以為對方真的怕壞了桓溫名聲,準備就此放棄,更加正氣凜然的說道︰「在下不過區區一草民。」
對面的人听說是一個草民,馬上覺得自己受了莫大侮辱,一個區區草民就敢這樣氣焰囂張。也不需再防備著怕得罪貴族,馬上語帶凶煞地說︰「既知自己不過區區一草民,還敢管西府的事,我看你是想同這不識好歹的王猛一起歸西吧?」
對面的一眾人隨著這話,齊齊驅馬又往前逼近幾步,一片蕭殺之勢迎面而來。雲低見狀驚異的看向半天未開口的王猛。時下流行名士風度,最忌諱器量狹小不容人,若這事真傳揚出去,定會大損桓溫名望,他們竟然不怕?
王猛嘆息一聲,低低說道︰「他們不會留我們活命,還怕我們傳揚出去壞桓溫名聲麼?」
不留活命……
雲低驚得張口瞠目,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了。腦海中一時想起苑碧臨終前一再重復的那句遺命般得囑托︰阿姐只願你安好……
雲低閉上雙眼,睫毛微顫︰不可以死,要活著,好好活著……
再睜開眼時,雲低已掩去不合時宜的慌亂畏怯,依舊是低婉地聲音,沉靜地說道︰「我乃豫州刺史桓伊的貴客,你們不親送我二人去豫州,竟要送我們歸西麼?」
被逼至絕境的人,往往在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境況中,更能平添許多智慧。因此,雲低想起,在謝府時听聞的,桓伊乃是桓溫的族親,且頗得桓溫看重。若借桓伊之名,是否可以月兌險?
對方的人听到桓伊的名字,明顯一愣,打頭的人轉頭與後面的人似乎商討著什麼。
桓伊,那個眉目高遠,笑容溫潤,驚采絕艷的人,那個雲低對之似乎有怨,應該有恨的人……
雲低心底默默說道︰桓伊,若你救我這一次,我便信你一回。
默默注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雲低覺得有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卑微,自己的生命真的就像螻蟻一樣,被別人捏在手中。一次次的被逼迫至死地,多麼令人厭惡的感覺……
「小娃子,你這樣一介草民,怎麼會是桓公子的客人,就莫在垂死掙扎了。王猛,我再問你一次,可要隨我去西府?」
顯然。雲低默默地垂下頭。失敗了。對方根本不信。
王猛瞧著剛才還昂昂氣勢的雲低垂下頭,好像真的放棄了掙扎,有些不忍,正待開口應下——畢竟王猛也不是莽撞性子,他知道什麼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突然听見馬車後傳出一句︰「她是我的客人。貴客。」
這聲音……雲低猛地轉頭朝身後看去。
那人仍舊一襲青衫,面含溫笑,不見如何風華絕代,偏偏像踏了七彩雲端而來,讓所有人都不能忽視。
「桓,桓公子?」對面打頭的人認出了來人正是桓伊,有些訕訕地問道︰「您怎麼來了譙郡?」
桓伊淡淡道︰「來拜會恩師,順道來接我的貴客。」說著,朝仍呆愣的雲低道︰「阿雲,好久不見。」
如清風拂面的笑意順著唇角綻開。就好像,他們真的是許久未見的友人,或者說,更像是,戀人……
雲低尚不能從極度的混亂、懷疑中驚醒,只以為這是自己生的一場夢。遲疑的朝桓伊面上一撫,感覺到他柔軟的、溫熱的肌膚,才驚得猛向後退了一步,抖著聲音說︰「是你?」
桓伊微側了頭,似是在感受那一撫的溫柔,笑容更燦然。「怎麼,阿雲見到我,歡喜地不會說話了麼?」
對面一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對話,本來以為那個瘦弱的少年是拿桓伊做個借口,想逃月兌一劫。沒成想,他竟然真是桓伊的客人,看著還似乎……相當熟稔……
桓伊是何人,十個王猛也不及一個桓伊在大將軍心目中的重要。
打頭的人當即果斷道︰「不知竟然是桓公子的貴客,某實在唐突。」說著竟然下馬朝雲低鄭重一揖。
桓伊瞧了他一眼,緩緩地說︰「不知者無罪。」語氣分明帶了警示。
不知者,無罪。可是那少年分明已經說了自己是「桓伊的貴客」。
打頭的人感覺到桓伊話中的不悅,顫著嗓子道︰「屬下還有事要去回稟大將軍,就不打擾公子會客了。」
方才還沒有屬下的自稱,這一句,算是更直白的向桓伊俯首了。
桓伊瞥了他一眼,道︰「去吧。」
那人急忙上馬勒韁,呵斥著眾人匆匆朝來時的道路走了。疾馳的馬群揚起一道塵土,漸漸湮滅了那群人的身影。
雲低目送著那群人遠去,仍驚疑不定。自己,得救了?
桓伊微笑著繞道她面前,阻了她的視線道︰「我師傅的府邸就在附近,貴客可願屈尊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