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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的幻想曲 洛維爾的陷阱04刺客

那是一個可怕的夜晚。

亞龍,稱作亞龍的變種更為合適,突然的出現在我們的帆船內。由于在卵的狀態下被貫注了代森的魔法力,它的身軀已經完全腐爛,成為臃腫的、扭曲的一大團,誰也說不清那是什麼東西。它不斷的腐敗,又從身體中不斷生長出新的枝干來。這些分叉的細枝使它看起來像一團紫色的珊瑚礁。親身觀賞這「珊瑚礁」的成長過程並非一件有趣的事,不是因為過程漫長,而是恰好相反。那些尖銳的枝杈從一個個鼓動著的膿包里激射出來,強大的沖擊力足以破壞數層甲板。它向四面八方伸展著觸手,輕易的就把整個大船撕得四分五裂,像抖落灰塵似的,把我們投入湍急的水流中。

時斷時續的雨,滾滾的雷聲,木板碎裂的聲音,它巨大的身軀拍打著水面的聲音,驚惶失措四處逃竄的人群,被酸液溶化掉的與木板粘在一起的殘缺的人體。那是一個漫長的狂亂之夜,讓人疑心永遠見不到明天的黎明。

不過,也正是在那個夜晚,我結識了那位絕頂聰明的小姐,結識了許多一旦錯過,便會令我的一生了無光彩的人。

——普雷特在他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

一陣悠揚宛轉的琴聲飄揚在安勒克斯的夢中。

這是一個安靜而祥和的夢。在夢中,他變成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而她,米亞梅公主,依舊是十九歲的少女。周圍是無邊無際的淡金色的沙漠。他的身旁有一棵深紅色的水晶樹。公主坐在樹的橫枝上,戴著頂大大的遮陽帽,兩只小腳在空中蕩個不停。安勒克斯則赤腳踩在溫熱的沙上。樹的影子輕柔的搖擺,有時短有時長。

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音樂聲。

那琴聲淒美,純淨,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黃昏細雨。不必抱著什麼期望,也不必躲藏。就那樣自自然然的停留在雨里,任雨點在白衣上留下淺紅的斑點。

但那卻是世界上最憂傷的旋律,緩緩的把他的心拖進冰冷的湖底。沙漠,水晶樹和公主全都不見了。只有隔著湖水,仰望破碎的月亮。

「琴聲是一種詛咒。所有人都不會有快樂的結局。」

一個甜膩的充滿誘惑力的男聲說。

安勒克斯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坐了起來。汗水浸透了的衣衫緊貼在後背上,潮濕而冰冷。他听著自己急促的心跳聲,花費了很長時間才使眼楮和耳朵恢復正常,能夠感知到現實的東西。午夜給房間里的一切都抹上藍底。一陣沉悶的雷聲滾過,外面又響起了嘩啦啦的雨聲。

這是真實的。安勒克斯告訴自己。但片刻之後,夢里听到的那種琴聲再次響起來了。琴聲夾雜在雨里,時斷時續的,听不明晰,總讓人懷疑它只是幻覺。

安勒克斯記起,似乎在什麼地方听過這琴聲。在龍翼王國的某個以黃色與紅色為主色調的廳堂里。富麗堂皇的大廳,鋪著厚厚的長絨地毯,幾乎要把雙腳都吸進去。那似乎……是一場決斗!

安勒克斯警覺起來,悄悄的穿好了衣服。他把枕邊的劍拿了起來,輕輕的抖落劍鞘。那是一把非常華麗的劍,劍面上刻著奧德神的徽記,發出幽幽的藍光。它名叫「冰焰」,是龍翼王國大鐵匠肯特的作品,一件魔神器。它的劍刃有意的做成柱面,非常鈍,幾乎不能用來傷人。

詭異的琴聲依舊沒有停。

安勒克斯動作迅捷的沖出了房間。外面一個人也沒有。琴聲從更遠的地方傳來。

他開始尋著琴聲的來向前進。

船長、大副的房間與其它船艙是分隔開的,想要到船的其它部分,必須先上甲板。安勒克斯走上階梯。外面正下著雨。琴聲在黑暗中向他招手。安勒克斯毫不猶豫推開艙門。雨水立刻像早就守候在門口似的澆到他身上。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正打算出去,借著從艙門透過來的光,安勒克斯偶然間發現了一件更令他震驚的事︰公主房間的門開著,正微微的搖晃。

安勒克斯飛快的沖進公主的房間。房間里空無一人。他點著了燈,看到桌子上有一張字條。

字條上寫著︰到船尾來,安勒克斯。

安勒克斯瘋了似的轉身就跑,爬上樓梯,沖到了甲板上。雨還在下,立刻就打透了安勒克斯的單衣。騎士早已什麼都顧不上了。

在這艘船上,知道安勒克斯這個名字的人沒有幾個。

公主已經被安德列公派出的殺手劫走了嗎?他們會立刻殺了她!何必多此一舉呢。

而且那琴聲……

安勒克斯瘋狂的跑著。已經是午夜,乘客們都已經睡了。再加之下雨,甲板上只有安勒克斯一個人。他心急如焚,一切外物都不能擾動他的心思。

濕滑的甲板,瓢潑的大雨,滾滾的雷聲。一切的一切,他都感覺不到。唯有那奇異的琴聲還是不斷鑽進他的腦海中。

所有人都不會有快樂的結局。所有人都不會有快樂的結局……

他很快來到了船尾。

艾索米亞的帆船結構設計上有一個定式,即兩側船舷在船頭和船尾的接合部會變成成相互交叉的欄桿,在垂直方向上遠遠超出船的主體,向斜上方傾斜的彎出去。從正上方看,形成呈三角形的框架,從側面看則如同蠍尾。

這是一種相當帥氣的設計。而此刻,船尾的三角欄桿卻有了個其它用途。

上面綁著一個人。

那是個身材苗條的少女。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寬大的白絲綢睡袍,早已被雨水淋透了,緊緊的粘在身上,幾乎完全透明,少女身上那種充滿青春氣息的、帶著雲雀般活力的精巧曲線呼之欲出。她小巧而堅挺的胸部隨著急促的呼吸劇烈的起起伏伏。平坦而溫婉的小月復則一動也不動,形成一團陰影。這證明她還活著。睡袍裹著一包雨水的下擺在風里艱難的搖晃著,她的兩條完美得無可挑剔的腿痛苦的扭在一起,搭在一側的欄桿上。嬌女敕的肌膚在冷雨沖刷之下,白亮得有些嚇人。

「安勒克斯!」少女看到了頂著大雨趕來的騎士的身影,大聲的喊了起來。因為身體與甲板傾斜成一定的角度,她只有盡力低下頭才能看到他。

「快來救我!」少女帶著哭腔說。兩行晶瑩的水珠順著她皎白的臉頰淌下,從高高的船尾墜落,無聲無息的掉在河水里,像一聲嘆息似的。

「公主殿下!」

安勒克斯忘情的大喊著,沖了過去。

忽然,烏雲層層疊疊的夜空里,一道雪亮的閃電刺破雲層,在天空與地面之間畫出一道彎曲的亮線。剎那之間,一個男子的身影鬼魅般的出現在船尾,公主的身邊。他正歪著頭拉著一把深紅色的提琴。琴體晶瑩剔透,仿佛是水晶做成的一樣。那紅色醇厚得如同鮮血。男子閉著眼楮,好像正陶醉在琴聲里,看也不看安勒克斯一眼。他相貌十分平常,但一道從左眉延伸到右頰的傷疤格外引人注目。

騎士的步伐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他又听到了那憂傷的旋律。心情開始落下去,無可挽救,像要一直墜到死國才肯甘休似的。

那是一首誰也不會幸福的曲子。

是龍翼王國的宮廷音樂家尼亞的最後一支曲子。

他一下子想了起來。

記憶的門扉悄然打開,往事頓時如泉水一般涌出來,再不止息。

安勒克斯認出了眼前的男子。

他名叫蘇安。

他是安德列公直屬的騎士團中的一名騎士。曾經有一段時間,是安德列手下最得意的人。他是一個天資聰穎的劍士,被譽為龍翼王國最有希望成為聖騎士的兩人中的一人。另一人便是自小被國王米加莫斯收養的安勒克斯。

兩人的對決是不可避免的。從一開始,安勒克斯就明白這一點。安德列公想要站在國王米加莫斯的上面,想要讓世人仰望。然而他的血統卻注定了一切。安德列公無論再怎樣權傾天下,也無法抹去龍翼王國開國君主米阿雷在人們心中的位置。然而,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想要得到。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也想得到,無論付出是否值得。人皆如此。對夢想的偏執,一方面可說是人類毀滅自身的本因,另一方面,也可說是人類的力量所在。安勒克斯對安德列公,懷著半是抵觸半是同情的心。而蘇安則是一個單純的家伙。對安勒克斯來說,他不過是安德列公的衍生物之一。蘇安並不仇視安勒克斯,他只把他當作自己假想敵。對于安德列公的夢想與對自己的期望,蘇安不是完全了解的。因此在決斗的時候,蘇安的想法很簡單,他有著絕對的自信,相信自己不會輸。但安勒克斯卻是抱著非贏不可的決心。他不想看到安德列公那種膚淺而可悲的笑容。

正是這種認知上的差別決定了決斗的結果。安勒克斯斬斷了蘇安的劍,在他的臉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傷痕。那也是對安德列公的羞辱。從此,蘇安這個人就從安勒克斯視野中消失了。

在決斗的時候。在那個氣勢恢宏的宮廷大廳里。縈繞在耳邊的,正是這首琴曲。

誰也不會得到快樂的歌。

仿佛在嘲笑安德列公似的,笑他無論贏多少次,也只能贏得空虛。

那次是蘇安輸了。但是沒過多久,安德列公還是殺死了尼亞,令這悲傷的曲子成為他的絕唱。

可它在每一個听過的人心中留下的烙印,不會隨著歌者的死而逝去。

……

「好久不見了,安勒克斯!」

蘇安的問候把安勒克斯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好久不見,蘇安。」

「想不到你還記得我!記得一個手下敗將。對安勒克斯來說,我不過是你打敗過的無數喪家之犬中的一條吧?」

蘇安艱難的笑著。仇恨使他臉上的傷疤扭曲起來,看上去十分可怖。

「放了公主。你想要的是我吧?」

安勒克斯的面色非常鎮定。

他無法對蘇安產生同樣的仇恨。他只覺得蘇安可憐。現在的蘇安,是否會比那時更能理解安德列公的心事?

但在蘇安眼中,那只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同情,只會在蘇安的心火上澆一瓢油。

「記得這首曲子嗎?」蘇安沒有回答安勒克斯的問題。公主只是創造決斗機會的工具,現在已經沒有用了。他連她作為自己復仇的見證者都不需要。

雖然刺殺米亞梅公主的確是他和其他幾個人的任務。

「當然。」

「看來你還記得那次決斗。」蘇安滿意的點了點頭。「知道嗎,寫這首曲子的人,叫尼亞的,在那次決斗之後不久就被殺掉了。罪名是,在琴曲中藏了詛咒。」

「詛咒?」

「是的。‘琴聲是一種詛咒。所有人都不會有快樂的結局。’」

蘇安隨手把紅色的提琴丟進了背後的河水。從背後抽出一把長長的黑色巨劍。劍身透出隱約的沉重的黑色磷光。他反手握住巨劍的劍柄,拖著巨劍在甲板上畫了一條窄長的弧線。在劍尖橫過他兩足中央的位置戛然而止。這讓人覺得那條線只畫到一半,心里總覺得有所缺憾,想它繼續下去似的。

蘇安已經擺好了架勢。劍在甲板上留下的溝痕里,也透射出與黑劍相同的磷光。

「你是一定不會快樂收場了。我也許也不會。」安勒克斯依舊站得筆直,只是緩緩抬起拿劍的右手,用「冰焰」指著蘇安。

「可是公主,公主殿下她,一定會得到幸福。」

兩人面對面站立著。雨漸漸小了一點。黑色的雲層背後,閃耀著電光的微明。風開始在斯瑞姆河中掀起憤怒的波濤,它用力的拍打著帆船的側壁,像是想要把它掀翻似的。

這時忽然從船的內部沖出一條紫色的蛇一樣的東西,破碎的木板和一具被拍得稀爛的尸體從船艙里甩了出來,順著北風遠遠的飛到側前方的黑霧中。良久,才隱約看見遠處濺起的白色水花。

整個船體的震動卻慢了半拍。船向相反的方向傾斜了一下,船艙里立刻發出人類亂糟糟的驚呼聲,又霎時被水聲吞沒。

接著,在那條「蛇」的周圍,又有十數條小一些的「蛇」鑽出來,向著無邊的黑色河流張揚的扭動著身軀。沒過多久,那些「蛇」的表面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膿泡。那些膿泡像活的一樣,越變越大,爭搶著蛇皮表面有限的空間。終于,一個膿泡破開了,藍色的黏液噴射而出。接著是其它的膿泡。十數條「蛇」眨眼間一條接著一條的爆裂,變成無窮多塊大小不一的紫色的碎肉,向憤怒的河水撒去。河水則現出一個個漩渦,像一群饑餓的禿鷲幼仔,張大了它們血紅的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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