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淡然從來沒有違抗過師傅的命令,雖然心中有千萬個不情願,卻還是跑去見了那個小半年都不曾說過一句話的人。
跳進水簾洞之時,二小姐預測自己會看到怎樣的慘象;跳進水簾洞之後,映入她眼簾的卻是一幅再平靜不過的畫面︰太子殿下坐在挖地三尺的那方寸地面,手里握著個什麼發呆發愣。
「殿下……節哀順變。」
兩人一坐一站面對面互看了不知多久,岳淡然才咬牙從嘴里擠出這麼一句話。
歐陽維嘴角微動,臉上的表情卻毫無變幻,「莊人都不還不知,你是如何知曉?」
「是師傅……告于我知。」
太子殿下聞言沉默,半晌才開口,「你來這……就是為了對我說一句‘節哀順變’?」
「師傅等憂心殿下,卻不敢冒然闖入,所以才讓我進來瞧瞧。」
太子殿下沉聲冷笑,「他們不敢冒然闖入,你卻敢冒然闖入,莫非你覺得你在我心中有所不同?」
「不……不是……是師傅叫我來的……」
「師傅叫你來你就來,你就不怕我大發雷霆遷怒于你?」
「我……」
歐陽維無視二小姐的手足無措,輕哼一聲道,「還是你自己心中有數,我不會將你怎樣?你知道你在我心中有所不同?」
岳淡然面對太子殿下冰冷的目光,手心里全是汗,「是淡然逾矩了,請殿下恕罪。」
歐陽維笑了幾聲,長嘆輕喃,「師傅都看得出來的事,你卻一直都不明白,可惜了……若今日是你憂心我,前來見我,我會領你的情,奈何你只是奉命而來,就算是出于好意,我也並無感激。」
二小姐心中一陣刺痛。
她雖鄙視他的虛情假意,玩弄人心于鼓掌之間,雖口出惡言同其一刀兩斷,對面無言,卻管不住自己對他的喜歡。
擔憂是真的,那些個徹夜不眠的夜晚也是真的,決定是真的,動搖是真的,最終並非因他的浪蕩而一如既往的犧牲也是真的。
所有吐訴衷腸的話都不能說,也不必說,說了會成為他舉在她頭上的鞭子。岳淡然這些年雖處處遭人扼腕,伏低稱小,內心僅存的一點驕傲就只能花在掩飾自己的真心上面。
二小姐站在洞門口,並沒有向太子殿下靠攏的意思,歐陽維動也不動,從頭到尾就只是微抬頭,緊緊盯住岳淡然。
「父皇與母後是天作之合的一對璧人,原本只有彼此,父皇登基之後,為穩固朝堂,納各權臣之女為妃,起初只是逢場作戲,之後卻漸漸沉迷宮闈之樂。錢妃與孫妃先後有了子嗣,還有三位妃子誕下公主。母後性格溫婉恬淡,受了冷落欺凌只有隱忍,無料那群婦人蛇蠍心腸,幾次三番設計欲害母後取而代之。父皇明明知曉,為維護朝堂內外的和局,就只委屈我母後一人。母後對父皇心灰意冷,卻對時時救她于危難的男子動了心……」
不等歐陽維說完,岳淡然已屈身跪了下去,「殿下的家事便是皇帝陛下的家事,皇帝陛下的家事便是我南瑜的國事,淡然只不過是個卑賤的女子,萬萬听不得……」
太子殿下大笑著揮手打斷岳淡然的阻止,「人都死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父皇以為我年紀小,什麼都不知道,其實我什麼都知道,母後為他流的眼淚我都看在眼里,母後為那個男人展露的笑容我都看在眼里,那個男人死時,母後的絕望,我也在眼里。」
二小姐深知多听多錯的道理,得聞如此不為人知的皇室內幕,除了生出想捂住耳朵的沖動,便沒有其他,「殿下別再說了……」
「別說了?憋在心里這麼久為什麼不能說,除了同你說,我還能同誰說。」
岳淡然一口怨悶在胸中,「殿下同姐姐親密無間,何不同姐姐說。」
歐陽維嗤笑,「思卿是大家閨秀,從小見到的就只有良辰美景,花好月圓,我怎麼忍心用污穢的事髒了她的耳朵她的心。」
二小姐氣的渾身發抖,濃烈的自卑情緒侵蝕著她的心,怪不得人人都講求門當戶對,大家閨秀久居深閨,見不得人間悲苦,看不見世事黑暗,一顆心便純淨的任人都不想折損半分。
太子殿下眼看著岳淡然的臉變的糾結,嘴角露出個不可見的笑容,「那男子雖厲害非常,卻百密一疏,母後最終還是著了別人的道,中毒彌深。命在旦夕時,那男人傾盡一身功力換回了母後十年壽命,父皇苛責他保護不周,竟下令將個只剩半條命的人凌遲處死。」
岳淡然本為自己的心事受折磨,听到此處,也不禁為之動容,向前走了兩步。
歐陽維冷笑道,「他們不知道,我卻知道,父皇只不過借此事除掉那個視為眼中釘的男人,他只是嫉妒罷了。」
「殿下……」
「父皇嫉妒母後與那男人的兩情相悅,可嘆的是,母後從頭到尾並無失德,父皇著不住母後的把柄,只因他這一生最心愛的女子,背叛他的方式就只是變了心。」
洞中昏暗,只有盈盈火光,岳淡然卻清楚第看到歐陽維臉上留下兩行淚,無聲卻有償。
「父皇殺了母後的心上人,還妄圖挽回母後,當真可笑可悲,母後從此再未同他說過一句話。父皇送我來神劍山莊,除了躲避宮廷中的名刀暗箭,還有就是……逼迫母後就範。」
太子殿下的眼淚越流越多,岳淡然也漸漸松了淚腺。
「父皇知道母後命不久矣,為了逼她開口相求,才下旨消了去年除夕我的回京之行。可惡的是……他做困獸之斗,卻也毀了我可與母後共度的最後一個節慶。」
岳淡然被歐陽維周身漸漸散發出的濃烈感傷灼的心也跟著絞痛,不知不覺中就已邁步走到人跟前,屈膝跪在他面前。
「母後這些年生無可戀,卻不敢求死,她的壽命是那男人用命換來的,她舍不得荒廢愛人的一番心意。如今熬的油盡燈枯,終于可去陰曹地府重逢所愛,我該為她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