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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血刃 第三十三章 勇敢的生命

我們的士兵全部撤回了城內,在失去了路障掩體的依憑之後和溫斯頓強大的陸戰部隊正面沖突是鹵莽的。遠處,溫斯頓人已經將一架架攻城的雲梯從船只上搬下來,準備展開對城牆的爭奪。他們佔據的位置太狹窄了,這使他們的隊列陣型產生了混亂。

「杰夫,紅焰,長官,輪到我們了!」弗萊德站在城樓稍稍了望了一下,對我們說,「會有多大作用呢,我們的騎兵小隊?」

……

「這不是馬。」分配坐騎時,紅焰說。

「我沒說它是馬。」弗萊德往自己的馬上放馬鞍。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一種叫做騾子的生物,是人類通過不正常的方式讓馬和驢交配產生的結果。這是一種違背自然規律的生物,我拒絕騎著他上戰場。」紅焰看著自己坐騎遠長于傳統馬匹的耳朵,嚴正地抗議著,「這是對一個精靈族戰士最大的侮辱,這種非自然生物是僅次于亡靈和魔鬼的邪惡存在!」

「這里有一個純潔的自然生物,如果願意的我可以和你換換。」我將我的坐騎牽到他身邊,「這是一頭驢,一頭真正的驢,他的父親是驢,他的母親是驢,他的爺爺是驢,他的女乃女乃也是驢。我可以保證,它的身上流著純淨的驢血。上溯到它第十輩的祖先,也依然是頭驢。這是純自然的產物,保持著自然界純正高貴的血統,絕不存在對勇敢的精靈族戰士的侮辱。」

「這個……」豪邁的精靈在自己高大壯碩的邪惡生物和我壯碩但不甚高大的高貴自然產物面前猶豫了良久,終于下定了決心︰「終究是條生命啊,它的錯誤並不是它自己造成的,精靈族對一切已經降生的生命都是尊重的。但是……」他強調,「要是有機會看見我姐姐,千萬不要告訴她我騎過這玩意,而且是騎著它戰斗。」

……

這是一天以前發生的事情。當我們獲得這座城市時,一共只剩下六匹戰馬,警備巡邏隊的五匹馬之外,只有彼特舒拉茨伯爵為我們留下了一匹不錯的戰馬。有馬匹的家庭都是富裕的,他們早早就離開了已經成為戰爭前沿的坎普納維亞,包括慷慨將城市送給我們的子爵大人——為了運走他的財產,他帶走了三輛由四匹馬拉的馬車。當想起這個小小疏忽的時候,弗萊德後悔不已︰

「早知道讓他給我們留下六匹馬了。」

「那他的馬車就走不了了。」我提醒他。

「四匹馬拉得動的東西,兩匹應該也可以吧?」

「……」

「這麼想想,一匹其實也差不多夠了。」

「……」

為了組織一支我們可以支配的騎兵,取得在戰場上細微的優勢,我不得不滿城搜尋能夠使用的牲口,我找到了九頭騾子,二十三頭驢,甚至還有一匹馬,只是這匹馬的腿有些殘疾。哦,這並不是說它只有三條腿,它只有三只跛腳——或者說他有一條腿稍微長了點,跑起來只是有些顛簸而已,听說在給木材店老板拉車時,除了偶爾翻車之外,它的表現很好。

我曾經試圖勸阻弗萊德放棄在短時間內打造一支騎兵的念頭,可他用我無法拒絕的理由反對︰「我們的處境仍然很危險,能在任何方面佔一點優勢,我們都不能放棄。我們必須要冒一冒風險。」

我們找到了足夠多能夠騎牲口戰斗的士兵臨時組成了我們的騎兵隊,為了盡可能保證戰斗力,警備巡邏隊的隊員沒有他們自己的坐騎分開,卡爾森得到了那匹跛馬,而弗萊德佔用了前任城主留下的馬匹。原本弗萊德想把自己的馬換給卡爾森,可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匹跛馬。我們為紅焰保留了最壯實最高大的一頭母騾子,據我們觀察,這匹騾子的父親或是母親有可能是匹血統優秀的良種馬,它甚至比大多數馬跑的還快,我知道紅焰是不會拒絕的。

我只會騎驢,或者說,我算是個騎驢的行家。我的家里有兩條專門拉酒桶的驢子,有時我和皮埃爾騎著它們四處轉悠。在皮埃爾的冒險夢最熾烈的時候,他拉著我在驢背上練習騎術。雖然我對此毫無興趣,但時間久了,我也可以在奔馳的驢背上俯身準確無誤地撿起別人掉落的銅板——我認為這是細心理財而又講效率的商人應當學會的重要本領。

我們的新騎兵們多半是牧民出身,他們中不少人騎過馬,還有人騎過狂奔的公牛。他們沒有用多久就熟悉了自己的新坐騎,雖然還是覺得有些別扭。

……

城門在我們面前緩緩打開,我忽然有些緊張。我厭惡戰斗,但我已經不害怕戰斗了。幾次殘酷的戰斗經驗已經讓我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一切敵人。不,不是勇氣,是麻木,戰斗讓我麻木,讓我能夠直面死亡,別人的死亡,又或是自己的死亡。我的緊張來自陌生的戰斗方式——我第一次成為一名騎兵,即便騎的是熟悉的驢。

城門完全打開,弗萊德、卡爾森和紅焰帶領著騎著高大坐騎的士兵們躍出了城門,緊隨其後的是八個騎騾的士兵。我抖動著韁繩,帶領著不怎麼榮耀的驢騎士跟在他們後面。

「我們或許是這世界上最奇特的一支騎兵了。」我想著,輕聲對我跨下的「戰驢」說了聲︰「看你的了,伙計。」

我們的出現足以讓我們的對手震驚,這種震驚並非是步兵面對騎兵的習慣性的恐懼,而更接近于一種在看一出滑稽鬧劇的笑話。以騎兵名動四方的溫斯頓軍人對于騎兵的出現已經習以為常了,即便乘船而來的他們現在沒有自己的騎兵部隊。我猜這個時候從城里沖出十萬精裝鐵甲手持長矛的騎士團也不會讓他們比看見我們還要驚訝——這也算是騎兵?如果說找幾匹高大的騾子作戰雖說不堪,但也可以十分辛苦地勉強接受的話,那麼驢子的出現代表了什麼?即便是在他們的運輸隊中,這種牲口也是十分希有和罕見的。

敵人小小的遲疑為我們的騎士贏得了沖鋒的時間。出忽意料的是,沖在最前面的並非是弗萊德高大油亮的戰馬,也不是紅焰曾經讓我們跌碎了眼珠的神騾,而是卡爾森跨下那匹被我親手從運木頭的車轅上解下來跛腳的紅馬。我們都看不出,它原來是我們的坐騎中最卓越的一匹。

數道寒光閃過,騎士們的長矛狠狠穿透了敵人的胸口,緊接著刀劍出鞘,肉搏戰開始了。

對驢子這種新奇戰騎的輕視讓溫斯頓人付出了代價,的確,和戰馬比較,驢子矮小、丑陋,沖鋒時顯得緩慢,可它的沖擊力仍然不是碼頭上失去陣列的步兵可以力抗的。在這小範圍的戰斗中,它更靈活,更好駕御,並且讓我們這些生疏的騎手可以以自己熟悉的高度來戰斗。超出我們預算的優勢是,似乎每個面對著我們的敵人都帶著幾分古怪的笑容,似乎是眼前滑稽的場面讓他們情緒失控,這使他們的抵抗變得虛弱無力。

驢是一種應當被尊重的動物,那些從沒和驢打過交道的人並不知道這樣一個事實。和馬相比,驢更有耐性和韌性,在被激怒之後,驢的憤怒比馬更難平息。在古老的寓言中,一頭驕傲的驢子憤怒起來甚至敢和老虎正面沖突,這是其他任何牲畜都無法做到的。這個寓言顯然並不被我們的敵人所知。

戰斗中,我的坐騎忽地高昂起頭顱,以英勇過人的姿態發出了與這戰場格格不入的節奏︰

「啊……啊啊……啊……」

這喊叫聲振聾發聵,讓我面前的一個戰士愣了好久,然後他失控地笑了起來,笑得歇斯底里。幾乎連腰都挺不直。

他的腰再也挺不直了,我的劍劃過他的脖子。

他轉了個身,仰面倒在地上,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消失。他是流血而死的,可他似乎死的很幸福。

我把這一切歸功于我的驢子,它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可以抵消將死者對死亡的畏懼。

我得出的結論是︰驢子真是一種神奇的動物。

「代我的老姐問候你!」騾背上的紅焰豪情萬丈,隨著他手中雙刀霍霍地閃爍,一道道血光 出,帶著死者的生命離去。他左……今天是右眼上的眼罩和臉上的疤痕帶來了很好的震懾效果,而耳朵上被弗萊德咬出的傷口也同樣猙獰。正對他的對手甚至不敢看這個豪勇精靈的面孔,對精靈這一種族的神秘傳說使他們相信,這個種族的俊美其實是一種類似幻術的效果,會讓人沉浸其中,失去靈魂。簡單地說,就是他們認為紅焰會勾魂。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沒猜錯,但紅焰不是用他英俊的面龐,而是他明亮的雙刀。

「代我的老媽問候你,代我的老爸問候你,代我的姑媽問候你,代我的……」他用敵人的鮮血平息著自己被迫騎在騾背上的尷尬。

「代我爺爺的爸爸問候你,代我爺爺的爺爺問候你,代替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精靈族的長命使紅焰有足夠的親友向敵人送上死亡的祝福。他左肩的傷口早已迸裂,鮮血將他那本是紅色的皮甲和斗篷染得更紅。可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仿佛那劇痛的傷口是長在別人身上一樣。

弗萊德和卡爾森在碼頭上來回馳騁著,他們高超的馬術使他們成功地打亂了溫斯頓人的陣腳,無法對我們組織起有效的抵抗。紅色的跛腳駑馬在卡爾森跨下煥發出驚人的神采,即便是與初上戰場時相比,它的精神狀態也是判若兩馬。它幾乎天生就是為了馳騁在這死人堆中,為自己的主人送上安全和榮耀的。即便是子爵留給弗萊德的那匹白色駿驥的英姿颯爽地飛身跨步,在它面前也變成了拙劣的舞步。它曾經受傷的跛腳並沒有降低它奔馳的速度,相反,這幾乎讓它的速度更快了。它在漫步時委瑣瘸拐的樣子在飛奔時變成了優雅又雄壯的姿態,令我們敬馬愛馬的敵人驚呼不已。

「神馬!」我能听懂一些他們本地的土語。

我們這支神奇的騎兵隊以不可想象的成績勝利完成了這次狙擊的任務,在敵人發起之前就已經徹底攪亂了他們對城牆的第一撥攻勢。雖然我們造成的傷亡很有限,但弗萊德、紅焰和卡爾森英勇無畏的形象已經深深留在了敵人的腦海中。他們曾見識到了羅迪克的堅韌和羅爾的狠毒,現在他們知道,擋在他們面前的不只有一堵並不高大的城牆,還有起碼三個豪邁雄壯不亞于馬背民族中最勇敢的勇士的杰出戰士。

當他們的弓箭手終于從後面的戰艦上擠過來、向我們射擊時,我們離開了,三個巡邏兵和幾個驢騎士沒有回到我們身邊,他們的坐騎也一樣。那些原本從寧靜生活中走出來的人和牲口都倒在了戰爭旋轉著的死亡齒輪下。驢子,那些堅韌的生物在失去了他們的主人之後展現了他們的倔強剛烈,它們又踢又咬,踐踏著溫斯頓人的腳背,一直持續著我們制造的騷亂,給我們留出了充裕的撤離時間。

「它們的脾氣像你一樣火爆。」在徐徐關閉的城門前,弗萊德看著坐騎們最後的英勇,這樣對紅焰說。他的語氣里只有贊嘆,沒有調侃和嘲笑。

「它們比我有勇氣。」紅焰撫摩著身下的騾子。

「那還是邪惡的生物嗎?」卡爾森指著紅焰的坐騎問。

「生命沒有邪惡和善良的區別,只有勇敢和懦弱。」紅焰看了看城外的慘狀,「他們都是勇敢的生命,尤其是它……」他拍打著自己的坐騎,「它是我的戰友,一個勇敢的姑娘。」

「他們都是勇敢的生命!」

最後一頭驢子哀號著倒下,它的背後是一輪暈紅的夕陽。土地將它的影子攬入懷中,猶如收藏一個勇者的靈魂。

不知是誰先抽出武器,對著它仍在掙扎抽動的身影行禮致敬。

城門里所有人都以誠摯的軍禮獻上了自己敬意,直到完全關閉的城門徹底隔絕了我們的視線。

我不禁想,在千百年後,在經過一次又一次戰爭的洗禮之後,還有誰會記得,在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中,在一次微不足道的城市保衛戰中,曾經有一群矜持而平凡的生物,在戰爭的波及下毫不畏縮,展現了自己的勇氣和力量。

那種生物的名字,叫做驢。

禮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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