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三十七年冬,京西城外,古柏寺
呼嘯的北風吹了整整兩日,單薄的窗紙早就難以支撐,被吹得支零破碎,貼在縴細的窗欞上,如秋末蛺蝶般瑟瑟顫抖。
清冷的殿內燈火搖曳,白綢隨風上下翻飛,鐘慶春一邊強打著精神燒紙,一邊小心翼翼地守著長明燈,生怕微弱的燈火會被狂風吹熄。抬頭看牌位上鐘永森三個黑漆漆的大字,他若泉下有知,會不會曉得跪在靈前的女兒,早就在一年前掉了魂,如今已經換了個人兒……
想著剛被扶到後頭休息的母親齊氏,慶春暗暗捏拳,不管怎樣,如今在這個世上,齊氏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得了這麼久的疼愛,如今也該是自己挑起擔子的時候了。
「姑娘,奴婢沖了湯婆子,這麼冷的天兒,當心凍壞身子。」青芙輕手輕腳地過來,將大毛的披風給慶春掖緊,又往她懷里塞了個包好套子的湯婆子,自個兒被冷風吹得縮了縮脖,輕聲抱怨道,「老太爺當真狠心,不管怎麼說,咱們老爺也是家里的嫡長子,此番會出這樣的事故,也都是為了公中運送銀資,怎麼就听信那一句‘客死異鄉、不能入府’的鬼話,就給打發到這麼個偏遠冷清的地方停靈治喪……」
「噓!莫要在靈前抱怨。」慶春做個消聲的手勢又問,「太太在後頭睡下了?」
「姑娘放心,太太已經睡下,采蓉姐姐在後頭守著。唉,太太的身子一直就弱,白日里只憑著股子氣兒硬撐著,也虧得姑娘早早地備了安神香,不然哪里能睡得著。」青芙看著慶春微微搖晃的身子,又擔心地勸道,「姑娘也到後殿歪會兒吧,奴婢守著長明燈就是,七日還長著呢,總不能頭一天就熬壞了身子。」
鐘慶春搖搖頭,且不說只留個丫頭守靈不合規矩,如今家里外頭都亂了套,多少人眼巴巴等著揪自己的錯處,今後的路還難走得很,怎能一開頭就稱了她們的心意。
門板「 」地被推開,帶進來股子寒風,一個媳婦子腳下生風地進來道︰「大姑娘,外頭的白蠟眼瞧著就要用光了,風大又卷飛了廊下掛著的兩條白幔兒,燈籠也吹燒了十好幾盞,奴婢來尋您拿對牌,趕緊地回府支領了來,這荒郊城外的,明早若是不夠用度,該教親戚往來拜祭的笑話。」說著就遞了條子上前。
慶春听了這話心下冷笑,把家里嫡長子發落在這麼個地方出喪,已經是滿京城的笑柄談資,來拜祭的哪個不是走過場看笑話,至于什麼燈燭白幔兒,誰會當真在意。
見主子沒有吩咐,青芙伸手接過條子,只掃了兩眼就擰起了細眉,抬手摔回去道︰「馮榮家的,少趁亂來唬我家姑娘,白蠟下午才將領過,本就因路遠不便多領了些,怎麼好好兒的又來支領?還有這……」
「呦,青芙姑娘,你是不當家不知道消耗,如今里外都不能短了燈燭,看著取得多,其實燒起來費著呢!」馮榮家的不等青芙說完,就撇撇嘴滿臉地不耐,只不斷催促道,「大姑娘快快拿了對牌,再晚就趕不及回來出城了。」
青芙見她這般態度越發地氣急,跺腳指著她怒問︰「燈籠白幔兒也就罷了,後頭的茶酒又是何說法?即便是天寒地凍,喝杯熱茶暖暖就是了,如今這日子里,哪兒有吃酒的道理?」
馮榮家的眼皮一夾,翻了翻道︰「青芙姑娘,可不是我仗著在府里年久,說句倚老賣老的話兒,這白事兒你怕是還沒經過呢?咱家上下自然是要守喪致哀,可還有請來跑腳幫襯的外人,廟里也有雜應往來,難不成天寒地凍地跟這兒陪著,還不給口熱酒喝?這可是上哪兒都說不出道理的,傳出去免不得要人家說鐘家刻薄小氣……」
鐘慶春擺手制止了還要還嘴的青芙,冷聲道︰「馮榮家的,你既然倚老賣老,我就尊你一聲嫂子,即便是青芙年幼不懂規矩,也自有我這個做主子的教訓,更何況這還是在靈前,嫂子既是經過事兒的,如何還這般不懂規矩?」
馮榮家的被說得臉上一訕,想到慶春如今年紀漸長,尤其是這一年,手段也越發厲害起來,這才收斂神色規矩了許多,拾起條子細聲細氣地重新回稟了一遍,然後躬身等著示下。
鐘慶春這才從袖中掏出對牌,丟給她又提點道︰「既然夫人讓嫂子來幫襯,想來該是處事周全的,還望嫂子平日里多多上心,免得丟了夫人的臉面,也給鐘府抹黑。」
馮榮家的接了對牌,唯唯應諾著離開。
青芙關了殿門回來,這才忿忿道︰「姑娘,她擺明了是要搜刮油水,您怎麼還由著她……」
「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夫人身邊就數她最得臉,指來咱們這里,明著說是幫襯,誰不知道是來撈油水的,如今這個時候,鬧出什麼事兒來都是咱們落得沒臉,還白白得罪了夫人,且忍她幾日罷了!」
鐘慶春說完嘆了口氣,雖說自己是鐘家的長房嫡女,可親祖母去的早,如今家中夫人劉氏乃是繼室,父親性子軟弱加之膝下無子,素來就不得老太爺的賞識,好在外祖齊家乃是江南大族,又掌著瓷器燒造的大宗買賣,幫襯自家勉強撐著體面。可打從去年年根下娘舅的意外身亡,絕了外祖家最後的根兒,三代人六個寡婦,年里就已是惹得京城內各色傳言沸沸揚揚,自家的日子也就越發艱難起來。
府里各處的閑言碎語,總還有那麼幾句會鑽入自家人的耳朵,更不要說叔父、嬸母、堂兄弟姐妹當面的擠兌和排喧。若非如此,父親也不會為了博老太爺的歡心,主動接了正月里運送銀資的差事,誰知竟會這般巧合,出門還不到半月就因病亡故。還不等尸身運回京城,一門七寡、命硬克夫的說法,就已經肆無忌憚地傳揚開來。如今家中就剩娘倆兒相依為命,今後的日子要怎麼過,青芙許是還想不到這層,自己卻如何能不憂心。
鐘慶春思忖良久,從懷中掏出個青玉的鈕印,塞到青芙手里道,「你出去尋女乃哥哥套車帶你回府,不管誰問都說是給太太取藥,悄悄把我床下最里頭的那個小箱子取出來,讓女乃哥哥連夜送去外祖母處,再拿這紐印去尋貴叔,讓他把爹爹那邊的銀票、房契地契一並也都送去外祖母家……」
青芙被慶春說得鼻子發酸、眼圈兒跟著紅了起來,卻也知道這是大姑娘不得已的法子,緊緊地捏了紐印,用力點頭道︰「奴婢一定小心行事,只是今個兒只奴婢與采蓉姐姐跟著來廟里,奴婢若是離開,姑娘自個兒在靈前,這大晚上的怕是不怕?」說罷又覺不合規矩,頓了頓道,「奴婢喚個婆子進來陪著姑娘。」
「自己爹爹有什麼可怕,你速去速回就是。」鐘慶春打發走青芙,稍稍松了口氣,見這會兒天色晚了,應該不會再有人進來,起身兒松乏一下手腳,扭頭看著殿中早已釘死的棺槨。當初家丁傳信兒說是路上生急病死的,卻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能開棺看看尸身……想到這兒她自嘲地搖了搖頭,前世法醫的職業病,來到這兒一年多了還是沒改過來,即便查出不是病死,如今孤兒寡母又能怎樣,倒不如盡量為今後打算才是正經。
入了夜,外面的婆子小子們早就睡得東倒西歪,慶春也困得有些要撐不住了,忽然听著後殿里有響動,嚇得她一個激靈,擔心齊氏忙起身兒去看,剛撩開後殿的破門簾子,就被人從後捂住了口鼻,半分聲響都發不出來,還險些憋得背過氣去。
「你別出聲,我便放開你,不然……死在刀下正好給你主子殉葬去。」背後傳來個男子低沉的聲音,顯然是把她當成了守靈的丫頭。
慶春連連點頭,生怕那人手上再加點勁兒,就這麼把自己悶死在這里。
「這殿里可是武昌郡王府的六姑娘?」那人稍稍松手卻沒離開太遠,壓低著聲音問。
「這是造辦處鐘家,郡王府的是在西邊院里。」慶春听了這話才知道是尋錯門的,郡王府的姑娘是前一日就停在了西面殿里的,以為說罷就能擺月兌了這人,「您自個兒尋去吧,我只當什麼都不知道,只請您高抬貴手……」
誰知那人手下用力,鐵鉗似的掐住慶春的胳膊,扯著就從側門出了大殿,朝西邊停靈的地方快步走去。慶春緊張得心撲通撲通亂跳,努力鎮定地用余光朝那人打量一二,身著緇色勁衣,臉上也遮著黑紗,只露出兩道刀砍斧劈般的眉毛,狹長的鳳眼中閃著陰鷙的光,看著就讓人心下發寒。
到了西殿側面,男子拿出火折子,點了截兒香丟進屋去,不多時就見里頭的丫頭婆子倒了一地。
慶春見狀心下擔心,齊氏和采蓉怕是也被燻暈了吧?可自個兒還在鉗制之下,不得不踉蹌地被扯進殿中。
殿中棺槨尚未釘死,男子上前挪開棺蓋,到近前翻檢里面的尸身。
慶春被屋里氣味燻得頭暈,無奈也被扯到近前,見那棺內躺著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口唇青紫,身上尸斑也很顯著。她昏頭昏腦的,習慣性伸手捏捏尸體手臂,尸僵果然甚強,指甲也是明顯的青紫色,翻看眼瞼看結膜有點狀充血,掰開口鼻也有些許淡紅色泡沫……
正想著這怕是中了雷公藤的毒,但只看著表面的體征不該妄斷,該等解剖後再做定論。
不待多想臂上突然一緊,陰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到底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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