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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雨水洗刷了一夜後,上京城各處的污垢似乎被洗得干淨了許多。在街邊石縫里,有綠油油的野草探出頭,在微風里活潑潑的搖晃。一只穿著靴子的腳沉重地踏了上去,把小草碾得彎了下去,靴子的主人卻絲毫不曾注意,只顧看著街對面照舊光鮮熱鬧的獅子樓。

獅子樓下的迎賓猛然一錯眼便看到了靴子的主人,于是那張微黑的圓臉上頓時綻放出一個比太陽還要燦爛熱乎的笑容︰「三爺!」幾乎是喊出這一聲的同時,他便弓著腰小跑著到了街對面,點頭哈腰地對著一身黑衣的張儀正笑道︰「三爺,您老可是許久不曾來了呢,也不知今兒吹的是什麼風,竟然把貴人給吹來了……」

「東西南北風。」朱貴扔過一吊錢,問道︰「三樓甲字號雅間的客人可都到齊了?」

「三爺還是一如既往的闊氣體貼。」迎賓眉花眼笑地道︰「三樓甲字號雅間的客人只到了一半呢。」

「三爺?」朱貴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這些人往日里只要听說是張儀正請客,哪次不是一窩蜂地涌了來?如今倒好,個個兒都躲避不及。

「能來一半已經極不錯了。」張儀正十分淡然抬步往前走,吩咐道︰「不等了,上菜。里頭是否有位姓王的書生?」

「三爺這邊請。」迎賓這才知曉原來今日做東的是他,點頭哈腰地前面領路︰「里頭是有個書生,看著眼生得緊,進了門便獨自坐在一旁,也不和人說話,卻不知是否姓王。」

進得三樓甲字號雅間,只听里頭鬧哄哄一片,八九個錦衣華服的貴公子面對著面說得火熱,唯有一人背對眾人坐在角落里,低頭對著茶杯數茶葉,這樣的人,除了王書呆那個傻子還有誰?張儀正惡劣的心情頓時好了幾分,由不得的微微翹起了唇角。

眾人听見門響統統回頭,待瞧見了立在門前的張儀正,便都紛紛起身笑著迎了上去,有叫三哥的,也有叫三爺的,更有叫著張儀正新得的御賜的字「遠思」的,唯有王書呆一人籠著手站在一旁不動,面上雖然有笑卻並不上來湊熱鬧。張儀正笑著團團作揖,熱情洋溢地與眾人打招呼寒暄,邀人入座,又含笑上前將王書呆拉過來安置在自己左手邊的座位上。因見有貴冑子弟面有不滿之色,便搶先斟滿了酒恭敬眾人︰「連日家中有事,許久不曾相聚,甚是想念。今日能來的都是至交好友,不容易,我先滿飲此杯。」

眾人趕緊舉杯跟上,你一言我一語地問了起來︰「三哥,你可是真的要去林州?」「三爺,什麼時候走?」

張儀正一一答來︰「自然是真要去林州,調派人手需要些時日,大抵是在後日早上走。這一去不知生死,與大伙兒喝這頓酒,也不枉是早前熟識一場。」

有人贊道︰「三哥真男兒也,不怪聖上會親自賜字。」

張儀正失笑︰「別人早就上過幾次戰場了,我這才要去,哪里敢稱什麼真男兒?不過是掛懷兄長,不想白吃飯而已。」說起大華此番吃的大虧與對西晉的不滿和仇恨,眾人漸漸也就忘了王書呆這個格格不入的人本不該坐在這里。

少一時,酒菜上齊,張儀正再次舉杯挨個兒恭敬眾人,說的都是感謝的話,又請托眾人在他走後幫著看顧一下家里。雖只是客氣,但眾人哪里又曾見過他如此小意?想到他此去凶多吉少,便都有些唏噓,紛紛為他壯行。酒酣耳熱之際,王書呆紅著眼楮高舉著酒杯,用力拍著張儀正的肩膀大聲道︰「三爺好樣兒的,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上次的事情我還記在心里,只是不好上門去謝,今日不醉不歸!」

這座中十余人,似王書呆這樣不計富貴貧窮,對友人真心實意的人不知能有幾個。張儀正感慨萬千地看著喝得半迷糊了的王書呆,認認真真地給他滿了一杯酒,道︰「不,這一杯,讓我敬你。」

王書呆雖然喝得半醉,卻還尚有幾分清明,他只記著是自己欠了張儀正的情,哪里又敢喝這酒?當下固辭︰「該我敬你!」

張儀正笑笑,也不勉強,與他一飲而盡。

月已上中天,康王府中大多數燈火已經熄滅,四處一片安靜。許櫻哥疲累地從書案上抬起頭來,搖頭晃腦做著頸椎運動,听到外間門響便問道︰「問清楚了麼?三爺是去哪里吃的飯?都有誰跟著?」這人自從宮中請旨歸來,便只匆匆回來換了一身衣服說是要出去邀人吃飯,這都近三更了還不見歸來,倒是讓她好等。

鈴鐺進來稟道︰「問了牽馬的小廝集賢,道是三爺從部里出來便只讓朱貴一人跟著,沒說去哪里。他委實是不知道。」

許櫻哥捋起袖子將手放入銀盆中,一邊攪動水花一邊道︰「什麼不知道,不過是怕我知曉了和三爺鬧,轉頭三爺不肯饒他罷了。」

鈴鐺豎起兩道柳眉來︰「這個刁奴!居然敢騙女乃女乃的錢!不說就別接錢呀,接了就得說,我還非得問出來不可。」言罷轉身就往外走。

青玉喝道︰「你要干什麼?」

鈴鐺頭也不回地道︰「我去找雙子哥,讓他去問!」

許櫻哥接過雪白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著手上的水漬,淡淡地道︰「不用雙子,你只和他說,他是王妃挑出來伺候三爺的,若是三爺今夜不回來,他又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天亮時我少不得要親自問他。」

鈴鐺應了一聲快步離去,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趕了回來,道︰「他說他替三爺跑腿送過幾封信請客,都是往日里跟三爺親近的各府公子,是去的獅子樓。」

從前和張儀正在一起的都是些膏粱子弟,但在婚後,張儀正已經很久沒有和這些人來往了,如今又湊在了一起,還是張儀正作的東,難道是臨上戰場前的最終狂歡麼?許櫻哥起身坐到妝台前打散了頭發,一下一下地梳著長發,也梳理著自己的思緒與心情,待想好了,她抬起頭來看著鈴鐺︰「你再跑一趟,問清楚都是哪些府邸哪些人。」

鈴鐺絲毫不打折扣,立即執行。

青玉上前接了許櫻哥手里的梳子,輕聲勸道︰「女乃女乃,問得太細不太好……」

男人在外頭總歸就是那麼一回事罷了,便是問出張儀正和誰在一起,哪怕明知道他此刻就是和粉頭在一起呢,那又能如何?難道還能提著刀子追了去不成?不如睜只眼閉只眼,裝一裝糊涂,大家面上都能留點光。許櫻哥明白青玉的意思,卻不想解釋,只笑道︰「他後日便要去林州,卻還只瞞著王妃。紙是包不住火的,是怕走漏了風聲,王妃突然問他起來,我這個做妻子卻連他去了哪里,回不回來都一問三不知,那便是失職。鬧不鬧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青玉一想也是這個道理,遂不再勸,因曉得許櫻哥心情不太好,便將些才打听來的八卦說給許櫻哥听︰「听說王妃廊下掛著的那只白鸚鵡是馮家大娘子早前送的,那時候馮家大娘子常來府里,每次都要在王妃那里坐許久的,出手也極其大方。時至今日,這府中許多人都還盛贊她好。」

許櫻哥笑道︰「你怎麼又知道了?」

青玉抿唇一笑︰「還不是芷夏和我說的。」見她感興趣,便又壓低了聲音道︰「還有一事,雪耳當初在三爺病危的時候曾割過臂肉給三爺做藥引。後來三爺假死,她就投繯自盡要跟著殉葬,幸虧是被人及時救下,故而闔府都知道她忠烈,王妃對她更是另眼相看。後來她便認了曲嬤嬤做干娘,但不知何故,認干娘這事兒知道的沒幾個,她當著外人面也是不喊曲嬤嬤做干娘的。」

又見人肉藥引,又見殉葬,又見干娘,天時地利人和都佔齊了,這樣厲害的一個人居然也沒得張某人另眼相看,更沒有得到一絲憐惜之意,可見張某人在某些方面實在是大大迥異于常人,不然換了任何一個男人,雪耳也不至于似目前這般一個透明的存在。許櫻哥笑道︰「這各府里的人差不多都如此,盤根錯節,沒個一年半載的不能把中間的關節弄清楚。你們不能惹事,卻也不能什麼都不知道。」

青玉笑著應了︰「您放心吧,現下是時日尚短,好多地方不好插手,待得日子長久了,總會越來越熟的。」

「女乃女乃,婢子回來了。」鈴鐺的聲音清脆如鈴,如數家珍地將今日張儀正的客人名單一一報來︰「有忠烈侯家的九公子,有柏王府的十二爺和十三爺,安樂伯家的八爺……對了,還有王中丞家的六公子!」

「王書呆竟和咱們三爺做朋友。」許櫻哥覺著既有些意外,卻又覺著是在意料之中的,依稀也是猜到張儀正此去將會做些什麼,想了一回,只覺得心煩意亂,迷霧一團,索性扔了不再去想,拾掇拾掇躺下休息。半夜時分,听到外頭熱鬧,曉得是張儀正回來了,本懶得理睬,想想又披衣起來,「蹬蹬蹬」朝著外頭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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