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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4 魔法使者的約會

泰斯勒只得沉默地怔住,少年咄咄逼人的視線令他升起陌生的懼意。在二人身後,剛才還表現得懦弱不堪的人們已然紛紛提起劍向受傷的三只巨魔傾瀉起他們的怒火,暗紅色的血液和殘碎的尸塊飛濺得到處都是。自十多年前的那一天起,年輕的巫師早已見慣了死亡,可唯獨在這一刻,對血腥味強烈的抗拒終于從心底翻涌出來令他一陣暈眩。

「注意別讓他們有機會再生,把尸體再烤一會兒,然後收拾一下就好。」伊利修斯用慣常的口吻招呼過附近的人,舒了一口氣向著泰斯勒匆忙的背影鞠了一躬,「再一次,感謝您的出手相助。」

滿載甜膩的味道的風將這句詛咒似的感謝傳進泰斯勒的耳朵,他的頭依舊痛得厲害,只感到唯有坐在空曠的酒館大廳中一大口一大口地吸進令人麻痹的醉醺醺的空氣才能稍稍舒服一些。他無比驚訝于烙印在眼瞼下的那些面孔,他們猩紅的瞳孔中早已不存一物,只知在金屬切開血脈的奏鳴中享受復仇與欺壓的快感,狂暴的程度比之巨魔更甚。更令泰斯勒難以接受的是,這幅表情竟然再一次浮現在他本以為足夠了解的同胞的臉上,仿佛自己瞬間被剝奪了原有的身份,令人既茫然又惶恐不已。

「能坐在這里嗎?」

一個少年的聲音突兀地闖進耳朵打斷了他的思考。這聲音全然不同伊利修斯那擁有難以抗拒的威懾力的發言,仿佛一顆未成熟的柿子充滿了清朗羞澀的味道。泰斯勒端著酒杯轉過頭去,只見一名穿著黑色粗布袍子的瘦高少年正俯著身子請求地望向他。他還記得這名叫做席克的男孩剛才同樣的勇敢表現,于是點頭向他做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隨後抓起面前那只將行見底的酒杯,將渾濁的液體灌入喉嚨。

「我想代替我的兄弟向您道歉。如果不是史克威爾先生及時出手相救,父親和妹妹恐怕都已不在了。」席克坐到椅子上,以十分謙卑的語氣低頭說道,又隨即話鋒一轉。「雖然十分欽佩您的寬仁,可站在自己和大伙兒的立場上,我也無法過分指責伊利修斯的做法。」

「你說的對,殺戮與被殺的選擇從來都不是一個難題。我也是經歷過這些的人,那樣幼稚的想法本就不該再有。」

泰斯勒不大情願地點了點頭。他只是覺得這份自相矛盾的想法十分可笑,人類與其他種族的斗爭中自己本沒有選擇立場的余地;他更驚訝于這本來應當無比清晰的認知究竟是從何時變得模糊起來,記憶中腳邊堆滿異族戰友尸體的景象與妖精的微笑兌在一起,殊不知哪一方更令他心異神迷。

「我能說一下自己的看法嗎?」

席克的視線依舊一動不動地停駐在泰斯勒身上,仿佛全身心都投入進對這位神秘的巫師的解讀中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這樣的做法實在太過失禮,慌忙移過身子呷下一小口啤酒說道。

「雖然身為佣人本無權對主人說三道四,但我私下里同樣覺得伊利修斯太過沖動了。其實無論那幾只巨魔是否逃走,我們在決定反抗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成了眾矢之的。這里遲早會迎來巨魔的大部隊,只不過到時候來臨的,會是更加毫無轉圜余地的廝殺罷了。」

「你覺得巨魔會主動為了同伴復仇?他們不過是為了爭斗而生的種族,戰敗本身已是不會被饒恕的罪過。」

「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一時的勝負不足畏懼,死去的是人類還是巨魔也無關痛癢,游戲規則的改變才是不可接受的。」

泰斯勒默然地閉上了眼楮,恍如一夢的漫長歲月刻刀般剝落下他不願回首的記憶。他已經有些記不起妹妹揚起臉沖他微笑的樣子,她漂亮的棕色秀發的柔軟的觸感,以及母親臉上淺細的皺褶紋路。與其他人不同,泰勒斯並沒有因為見慣了消逝的殘酷而沉入享樂中變得麻木,只是偶爾,在一些驚覺無能為力的時刻,他也會懷疑起當初所對自己發下的誓言來。

「這麼說引來巨魔的其實是我咯。」

「請不要誤會。我並無半點怪您的意思,畢竟我就是您行動的受益人,怎麼會有連自己也一道否定的家伙。」

「那麼你們現在有什麼打算,趁著還沒人反應過來趕緊逃離這里?」

「哈,這不可能吧。」少年沖他笑著擠了擠眉道︰「習慣了漂泊的人一旦找到避風港便會立刻倦怠下來,大家一副劫後重生的樣子,現在就算是告訴他們龍和巨人會來襲擊這個村莊他們也絕對不會挪動一步。」

「說到這個。听你們的口音似乎是從西邊來的吧,為什麼會跑來這里?」

「不知道您是否听說過,六年前鮫人突然出現四處襲擊人類,維內提亞以北的村子都已經無法住人了。這個隊伍里都是從奧治蘭附近遷徙過來的商人,父親——或許我該叫他老爺吧,是原先鎮里的書記官所以被大家推作領頭人,我和伊利修斯更多的時間則是在照看妹妹埃莉諾。」

「怪不得你們的關系這樣好。只是你們的姓氏……」

「哈,即便能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份,我難免也會有忍不住的時候啊。」席克晦莫如深地笑了出來,推過酒杯半遮住臉說道,「薩拉貢是我母親的姓氏。繼承產業的兒子只能有一個,所以能像現在這樣和伊利修斯與埃莉諾毫無芥蒂地生活我已經很滿足了。」

「這樣啊……」

泰斯勒驚訝于席克的身份給他帶來的少年老成,不由得重新打量起這名少年。他的身材相較于普通人來更加修長,臉龐略顯瘦削,下巴和鬢角處凌亂地散著一些茸茸的新須,眼中樂觀的神采恰好與他與生俱來的憂郁氣質湊出一副微妙的平衡。泰斯勒望著他一臉陶醉的認真樣子,心中不禁有了想小小地捉弄一下這名年輕人的念頭。他將那杯裝得滿滿的啤酒推回給席克,少年先是稍稍怔了一下,隨即展露出舒心的笑容舉起酒杯一口飲下。

「我說,特地跑過來應該不只為了道歉和閑聊吧。」

听到泰斯勒突然的發問,席克立即像被人掐住似地趕忙從座位上跳起。他奮力咽下剩余的酒沫,抬起袖子莫過嘴唇一臉鄭重地說道︰「對!拜托請一定將您之前展示的魔法教給我。」

「那麼理由呢。你難道沒有見到它的可怕之處?任何強大的技術必然伴隨著難以預料的風險,我正是因為研究魔法才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親人,這一點你可能理解?」

「還需要什麼理由!如果今天沒有恰好遇見您,或是出于任何一點猶豫令您放棄施以援手,我與伊利修斯的早已下場毋庸贅言了吧。我們並不是唯一受到死亡威脅的人群,靠您獨自的良心與力量究竟要如何救助每一個人?消極的彌補又何嘗對世間的現狀有任何改變?我在奧治蘭時的老師就是一名秘密巫師,我相信潛心研究魔法的人都著相似的理想,也遠非將視線局限于眼前安泰的短視之徒。」

如我所想。

泰斯勒對少年投去贊嘆的一瞥。雖然身份卑微,可眼前這個叫席克的男孩從未將自己擺在無須負起責任的怯懦位置,他認真的神態、言辭亦像極了當年未經世故的自己。泰斯勒決定再對他考察一番,故意裝作不悅地轉過臉去說道。

「你的回答不過在重復提醒身為一名巫師的義務而已。那麼換一個問法,如果學習魔法將會犧牲最親近的人,你要怎麼選?」

「原諒我激動之下的無禮。」席克慌忙抱歉地低下頭稍稍挪開身子,很快又恢復了初時的鎮靜。他的回答一字一頓無比鏗鏘有力,自信的語氣令泰斯勒不禁好奇地停下手中的動作。

「我同樣想更正我的理由。我堅信諸神的法則中並未記載下確切的懲罰,犧牲與補償並非如密特拉與伊絲塔爾的兩面一樣不可調和,正如**于晝夜之外的黎明與黃昏,既是調和的結果也作為一副全新存在的世界。我想要的正是自己能夠握住的未來,以他為慰藉也為它承擔後果,正如您當初選擇魔法之路時一樣。」

泰斯勒不置可否地舌忝了舌忝嘴角。眼前的這個男孩,或說這個男人不知怎地始終帶著一股鼓舞的力量,它並非輕狂亦絕不霸道,像極了記憶里故鄉黑森林中隱隱乍現的溪流,尋不著源頭卻只令人覺得理所當然。

我將冒犯諸神,為世間的天平調整刻度,直至我的死亡或目視的終焉。

泰斯勒的決意或曾因伊利修斯和其他人類的舉動一度動搖,可此時听到席克的話,那幾乎冷卻的激情又不可思議地重新燃燒起來。

「……可不要再用這種奉承的話,我會比你想象中嚴厲得多。」

他沉默了半刻,忽然推開從椅子上站起將沾滿灰塵外套搭在臂上,往櫃台上扔去三枚發黑的銅幣站起推門出去。隨即又像忘了什麼折回頭對席克笑著說道︰「明天日出時候村子北面的橡木林旁見——當然如果你能從宴會上清醒地走出來的話。」

夜幕終于緩緩降臨。大約是為了歡慶與最後的夕陽共舞,遠道而來的商人們像發了瘋般從荷包里灑出令人絢目的金錢在村里的廣場附近置辦起一場盛大的宴會。賺得盆滿缽滿的屠夫將一頭頭新鮮宰殺的牛羊抗到廣場的火堆旁,廚子們顧不上將遞來的金幣塞進口袋便被又被催促著忙碌起來,香料販子和酒商也迫不及待地取出壓箱底的藏品,炫耀地在噴泉邊的土坯上一字鋪開。村民被肆意的香氣吸引聚集過來,也不知道是誰先大膽地混進了那幫人中大吃大嚼,緊接著,興奮的口哨聲震耳欲聾,早已按捺不住的人群紛紛加入狂歡的隊伍。宴會的目的早已被不再被提起,操著不同方言的人們不分彼此地擁抱起來,全然忘了幾個鐘頭之前他們還將彼此視作無需理睬的路人。亂中被打翻的葡萄酒桶仿佛阿那克里重傷的身軀流出暗紅色的液體,不大顧及儀態的人索性匍匐在地上,貪婪地吸吮著酒汁,隨後從搖晃著爬起,在酒精的驅使下大聲地唱起歌來。

「龍和巨人羞澀地退下,英雄從堆疊著的尸體中爬出。驚慌失措的瓦赫蘭啊,奪下他的寶劍折成兩段。尤因帶著天花前來幫忙,卻被英雄踢了。西帕提婭獎勵他,送給他永生的金隻果;薔薇的米狄亞愛上他,為他奉獻出自己的身體;若問孟菲斯的去向,膽小的矮人還望著寶石……」

「可笑的歌詞。」

伊利修斯擦拭著他的劍,不屑地啐了一口痰。篝火照出少年冷峻的面龐,他踩著醉倒在腳邊的人從地上坐起,對著月光地影子用力地揮了揮劍。

「你認為這歌里唱的是痴心妄想咯?」

泰斯勒撢了撢衣服上的灰塵也站了起來,悠閑地靠在少年面前的橡樹樁上,手中反復玩弄著一枚金幣。

「不,恰恰相反。只是好比農夫不耕種便不要妄想收獲,單靠嘴上說說而不願意付出犧牲,那麼情況永遠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改變。」

「或許你是對的。只是作為這個年紀的孩子說出的話,讓人听了實在高興不起來。」

「多謝夸獎,可惜大人們太懦弱才把擔子扔到孩子身上。」伊利奧尼分明听出了泰斯勒話中的諷刺意味,故意針鋒相對地說道。他對上的眼神充滿了強勢的毫不退讓的意味,還好這時一個甜美的聲音突然沖進了二人的談話,多多少少沖淡了尷尬的氣氛。

「伊利修斯哥哥,原來你在這里啊。」

火光的影中映出一片搖擺的淡灰色波浪,泰勒斯一眼便認出了這個孩子。看上去大約八、九歲的小女孩向伊尼修斯興奮地跑過來,她一看見泰斯勒,便突然停了下來,學著大人的樣子斂起洋裝的裙邊怯生生地向他打了個招呼。

「小女子叫埃莉諾•托利維塞。謝謝您白天救下了我的父親和哥哥們。」

埃莉諾小心地說著,不時抬起眼皮瞄向泰斯勒,看到二人忍不住一齊爆笑出來,才猛然發現自己因為害怕已經不知不覺退開了好幾碼,不禁刷地一下羞紅了臉。

「對不起,這都是因為您的樣貌實在太威嚴了……」小姑娘拼命扳著手指還想狡辯,卻沒想對方只是笑得更加厲害了。

「原來有錢人家都是這樣教育小孩的嗎?」泰斯勒捂住肚子將臉轉向伊利修斯,後者立即配合地攤開手,半是調侃地答道︰「您應該承認從小就懂得體貼男人的女孩長大之後一定會是一名好妻子。」

「啊?哥哥,你們在說什麼……」

小埃莉諾依舊無法理解他們談話的內容。只是在她看來,對著篝火訕笑的伊利修斯此刻像是全然換上了一張陌生的臉孔。她不禁感到由害怕又害羞,也不等向二人告辭便匆匆調頭藏回黑夜的庇護中。

不知不覺中天已漸明。伊絲塔爾拉上烏雲的簾子,將醉臉埋入地平線之下。心滿意足的人們張開身體,橫七豎八地攤滿了廣場。泰斯勒止住假寐穿過酒氣燻天的街道來到村口,發現一個瘦長的身影已等在那里,正焦急地踮起腳四處張望著。

「你還真來了,難道昨天沒有盡興?」

席克搖了搖頭,方才的興奮不覺消去了一半。他用十分困惑的眼神望向泰斯勒,催促似地說道:「我遵照您的吩咐等在這里,請快些開始吧。」

「如何開始?我應當立即演示一個削平一座山頭的魔法,還是嘗試一下動動嘴皮便能召喚出一支軍隊的咒文?」

「請不要用這種態度敷衍我。」席克不禁大聲地喊道。他的聲音驚醒了一名睡倒在牆邊的村民,那人翻了個身,用迷惑的眼神向二人,接著又沉沉睡去。

「魔法的基本原理我也學過一些。但既然我曾鄭重地向您請求,就請從最基礎的部分認真地教導我。我從未奢望能像您一般,但只要能讓我擁有保護家人的力量,如論如何我也不會退縮。」

「噢,原來如此!」泰斯勒歪著頭想了想,故意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蹲撿起一只倒空的酒杯,抬起頭來笑眯眯地對席克說道:「學魔法的事可以暫緩,錯過了宴會可不成。像你這麼大年紀正是要學著怎麼做男子漢的時候……」

「您在做什麼啊!」

席克一個箭步沖上前拍落泰斯勒手中的酒杯,他瘦弱的手臂因為憤怒而暴起了青筋,嘴唇因為牙齒的上下磨擦而不住地顫抖著。

「開玩笑也請適可而止!如果需要試煉,什麼樣的苦我都能忍受;可如果這就是您的真心,那麼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自己的真誠被隨意浪費。」

「不要誤會。」泰斯勒臉上輕浮的表情瞬間被滿意的微笑所替代,「我只是覺得只為保護家人還是多賺些錢雇幾個保鏢得好。我的想法或許有些自私但的的確確無比希望有人能替我分擔一點理想的重壓。如果你確認希求後者……」

「我無比確信。」

少年說著突然垂下頭單膝跪地。他願望與回答都照映在那張洋溢幸福表情的年輕臉龐上,清晰得不帶半點雜質。在他面前,泰斯勒有些錯愕地立著,他確信是諸神搞錯了時空的位置,故意教他記起最初的自己來,卻也由衷地感到鼓舞。他仿佛途遇伙伴的孤獨旅人,只用一分小小的贊同,便足以安撫動搖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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