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成坐定,便叫了一壺茶,一邊喝著一邊四處觀望。這里果然熱鬧,除了喝茶的來客,茶坊的一邊,一群人正圍著一張跛了腳的桌子擲著骰子猜大小點。
李文成坐了良久,這時一人朝茶坊走了過來,他穿著青布兒衣衫,臉上凹凹凸凸的,頭發梳得油亮,身材有些壯,走起路來一身痞氣。那人走到茶坊,便有人打招呼道︰「趙驢兒,過來玩兩把。」
那趙驢兒搖了搖頭,找了個位置坐下。打招呼之人見趙驢兒沒理他,便嘻笑道︰「怎麼,不就是那日輸了一次,就這麼沒膽了,要不要我借你幾串錢玩玩。」
趙驢兒啐了一口,朝那人笑罵道︰「猴三,你不要囂張,那日讓你贏了一回,就張狂成這樣。待老子喝了茶,再來收拾你。呆會老子不把你兜里的仔兒贏個精光不算完,看看翠竹那**今晚還讓不讓你上床!」眾人一陣哄笑。
這時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從聚賭人群中溜了出來,圍到趙驢兒旁邊。只听一人道︰「趙哥,我們兄弟倆最近手頭緊,能不能……能不能借兩個錢玩一玩。」
「你們這兩個臭小子,不想活了,叫你們不要玩了,你們還玩,真是找死!最近大哥手頭也緊,沒錢借你們。哦,對了,你們兩個兔崽子,這個月的茶錢你們還沒奉上呢?」趙驢兒罵道。
少年垂著頭陪笑道︰「趙哥,你也知道最近風聲緊,自張三哥出了事,這城中管得可嚴了,我們哪有下手的機會。待這風頭一過,我們哥倆必定好好孝敬孝敬您老。」
趙驢兒听到「張三哥」幾個字,臉色一變,伸出食指,作了個「噓」的姿勢。臉色瞬時又變得凶惡,低聲道︰「你想找死,以後不許再提這個!」
那少年露出害怕之色,低著頭不敢再說出半點話來。趙驢兒喝完茶,用手抹了抹嘴巴,站起身向那聚賭人群走去,那兩個少年也屁顛屁顛地跟了過去。那群人見趙驢兒過來,讓出一個空位給他。趙驢兒賭了幾把,似乎運氣欠佳,全給輸了,氣得他嘴巴里不住地罵罵咧咧。
過了沒多久,趙驢兒便將身上的錢輸了個精光,他心有不甘地咒罵了幾句,轉身離開。
李文成早已注意了他,將他與那兩個少年的對話听得清楚。他心想這趙驢兒听得「張三哥」時立刻臉色大變,他們嘴里的「張三哥」莫非就是那張三兒,若真是,這當中定有甚麼原由。他見趙驢兒離開,也趕緊付了錢,跟著離開,遠遠地隨在後面。
趙驢兒穿過了鬧市,轉了幾條路,走進一間巷子。巷子頗寬,來來回回也有人走動,那趙驢兒快到巷子盡頭,突地轉身便往回跑,李文陳正在驚疑間,突地听見一聲嬌喝︰「趙驢兒,你給我站住!」
只見巷子間一陣人影晃動,便見一人飄然下落,落到趙驢兒前面,截住了他的去路。一個黑衣勁裝的女子從巷子口沖了進來,追到趙驢兒近前,一把將他胳膊扭住。
這二人一出現,李文成眼便一熱,那黑衣勁裝的女子正是秦熳,那落在趙驢兒前面擋住他去路之人錦衣華服,雖背對著李文成,但從身形舉止來看,李文成也能猜出,便是韋廷玉。李文成隔得遠,這時便轉身出了巷子,掩在牆邊,裝作若無其事地偷偷觀看。不知怎地,他不願讓二人見著自己。
只听秦熳道︰「趙驢兒,干嘛想躲開我!」
「秦小姐,我沒有躲著您啦!」趙驢兒苦著聲音道。
「你一見我扭頭就跑,還說沒躲。」秦熳喝道,在趙驢兒胳膊上用力一扭。
趙驢兒慘叫了幾聲,哀哭道︰「秦小姐饒命,秦小姐誤會啊,這些日官差來找過小的好多次,每見一次,小的便挨一次打,小的心中怕了,這時突然見到他……二位,想也沒想便跑了。」
「哦,是這樣,那這事暫且不提,那日吩咐你打听的事,有甚麼消息沒有?」秦熳問道。
「秦小姐,你放過小的吧,小的真不知道張三哥的事。小的若是知道些消息,定會第一個向秦小姐告知,也不用秦小姐親自來找小的。」趙驢兒哀求道。
「你講的可是實話?」秦熳道。
「小人講的句句屬實,在秦小姐面前,小人怎敢說假話。」趙驢兒道。
秦熳微微沉吟,松開趙驢兒的手臂,從身上掏出一串錢,道︰「這幾文錢你拿著,你若是打听到甚麼消息,定要趕緊告訴我,本小姐另有獎賞,不然,若是讓我知道你騙我不報,看我不將你逮住,抽了你的筋,剝了你的皮!」
趙驢兒像雞啄米似地連連點頭,道︰「秦小姐放心,小的一定遵命。」
二人將趙驢兒放開,那趙驢兒腳步不停地走出巷子,從李文成面前經過。李文成見那趙驢兒經過時眼神閃爍,又見他說話溜滑,不盡不實,便想覓個機會將他逮住拷問情況,但見秦熳與韋廷玉一道離去,心中極是難受,便撇下趙驢兒,遠遠地跟在秦熳與韋廷玉後面。
李文成跟了二人一段路,見他們進了一家店鋪,便停在店鋪門前瞥眼朝里窺望。店鋪里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門外便可聞見一股濃郁的香味。秦熳時不時地拿起一些物事,與韋廷玉交頭接耳,顯得極為興奮。
這時韋廷玉拿起一件繡了花紋的荷包,與秦熳說了幾句,俯,輕柔地將荷包一角長長的細繩系在秦熳腰間。李文成瞧著這情形,只覺心中作痛,幾乎站立不穩,他不願再瞧,退到一邊的轉角,只覺全身沒了一絲力氣。
過了許久,二人終于出來。李文成深吸幾口氣,平穩了心神,想想又覺心有不甘,便遠遠綴在二人後面。二人到了「百川道場」,韋廷玉便與秦熳道別離開。
李文成見韋廷玉離去,在外面站了良久,才走進道場。道場里有些與李文成熟識的弟子,見到李文成,紛紛上前打了招呼。這時秦熳也看到了李文成,她興沖沖地跑過來道︰「木頭,你好了嗎?」
李文成捂著胸,點了點頭。秦熳又道︰「好了就好,我還想過幾日去看你的,你卻自己過來了。」
哼,說過來看我,卻沒有個作數,我這傷早好了,還沒見你來,怕是與那韋廷玉在一起,早就將這事忘到爪哇國去了。李文成嘴角泛起一陣苦澀,想到秦熳與韋廷玉在一起的情形,心中不免怨恨。
秦熳見李文成默不作聲,便道︰「怎麼了,還沒完全好嗎?走,出去散一散心或許會好一點。」
李文成見她這般說,心中一軟,乖乖地跟在旁邊,向外面走去。一路上,秦熳有說有笑,興致頗高,李文成卻心中蕭條冷落,只是偶爾搭過幾句。不知不覺,二人便出了城。
路上行人漸少,秦熳也發現李文成神色不對,便漸漸地止住了話頭。
她話中十句便至少一句提及韋廷玉,顯然,她的心已漸漸遠離,傾向了他那一邊。
你還是不是那個一起遠游,興致勃勃的秦熳,還是不是那個月夜教我彈琴,一起賞月的秦熳,還是不是那個因為我的幾句話,就可以哭,就可以笑的秦熳!回到江陵之前,李文成以為二人會永遠一起,那堅如磐石的信心,此刻竟這麼不堪一擊。美好的憧憬,變得如此黯淡,李文成的心如狂濤里的小木舟,隨時便會傾覆。
二人走了一段路,氣氛別樣地沉悶。李文成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秦熳身上有股馥郁的香味,與以前那種淡爽自然的氣味決然不同,李文成不時地向她腰間墜著的繡花荷包瞟去。
秦熳臉上微微一紅,自己道︰「這是香囊。」
「哦,難怪這麼香,是我少見多怪了。」李文成淡淡道。
哦,這就是香囊,我這樣的窮小子,怎麼會知道這些精美的東西。李文成心中酸楚。其實以他的家世,雖說不上尊貴,也算得上是小富,只是他從小寒窗苦讀,哪里見過這些奢靡華美之物,這時自怨自艾,不免全沒了信心。
「這是你買的嗎?」李文成故意問道,心中卻是苦澀難當。
「唔,……嗯。」秦熳輕輕應道,臉上又是一紅,神色有些慌亂。
李文成心中一陣絞痛。你為甚麼臉紅,為甚麼要說謊!
二人沉默地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河邊。風林渡,二人第一次約定的地方,李文成又是一陣心痛。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李文成腦中不自覺地浮出那些曾經背得熟透了的詩句,原來古人早有預見,少時不懂,此刻才能明白那番煎熬惆悵的滋味。
一番焦慮創痛的折磨之後,李文成平靜了許多。該來的終究是要來的,或許,沒有那麼糟糕吧,李文成深吸一口氣,艱難又冷靜地問道︰「這些日你都與韋……韋廷玉在一起吧?」
秦熳突地抬頭望了李文成一眼,又低下頭,沒有作聲。
「你是喜歡他了嗎?」
「不……唔。」
「那……我呢。」李文成心揪在了一處。
秦熳眼角有些微紅,沉默了片刻,道︰「你是很好的,對我很好,以前和你在一起,我心中真的高興。」
「如今卻不高興了嗎?」
「不……不是的。我心中煩燥,不要問了,好麼?」秦熳已經有了淚痕。
「是因為韋廷玉?」
「你不要問了。」
「我曾經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永遠那麼快樂,我好懷念!」李文成強忍傷痛,「如今你卻變了,變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秦熳了。」
秦熳淚流不停︰「以前和你一起時,我很喜歡的。可是……我……」。
「可是現在你更喜歡他,是也不是?」
一向強橫的秦熳此刻卻柔弱起來,不住地抽泣,「不要問了,好麼?」
「我要你親口說出來,否則我死也不甘心。你現在更喜歡他了,是也不是?」
秦熳抹了抹眼淚,咬牙道︰「是。」
李文成心中一片冰涼,便如跌入了水里,又飄進了萬年冰川的深處。他腦中已預先知道了這個回答,可是真的听她講出來,還是讓他受不住,一時間眼淚肆意橫流。
秦熳也止不住地失聲痛哭。二人就在河邊哭泣,哭累了,便又坐到地上,一
句話不說。直到風干了眼淚,李文成覺得冷,才道︰「我們回去吧。」
秦熳點了點頭。二人起身便要向回走去,驀然間,二人發現背後遠遠地立著一人,那人緩緩地向二人走了過來。
那人走得近了,李文成看清了那人面容,頓時心中狂震,一陣膽寒。那人竟是去年在破廟見過的,那手段凶殘、殺人如麻的怪人。秦熳也看清楚了,頓時嚇得面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