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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珍又換了個妝,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黑黑瘦瘦的少年。

她這一路走得不快。因為每走一步,離淮縣便近了一步,近鄉情怯。

每到一個地方,都覺得和初時進京沒什麼兩樣,又覺得哪里不同。也許是,當初她有冷血相伴,如今已各自走散天涯。

冷血離開後,只和無情見面,幫忙過無煙的事。她讓權非同轉遞的口訊,無情會轉告冷血。不論能不能再見,知道彼此平安總是好的嗄。

又也許,這里比從前更為繁華,人們的生活也更好。連玉的政績可見一斑。

她很快掐斷了自己的想法。總是不由自主想起一個人,真不是件好事。

然而,進入瓊榮郡,她的腳步卻加快了。

她曾在此處稍前的地方,看到過令她絕望的皇榜,她曾在這里無意踫觸了,李兆廷深藏十年的心思。

她叼著一只饅頭,牽著買來代步的瘦馬——貪圖便宜也不是件好事,這馬賣得便宜,但長得粗糙,又瘦弱異常,她看著不忍,卯足勁喂,給它刷洗,也不敢多奴役,只任它慢慢走。瘦馬由此認為自己了不起,非常高傲,走得更慢。

她一臉悲憤地走著,突听得人群里有人大聲喊,「皇榜,朝廷又下公文。」

她怔了怔,便見人群如潮水涌向側方一處牆根。

她笑了笑,繼續趕路。

「這馮家的事,我好像在哪里听過……」

「世兄難不成忘了,將近兩年前,毗鄰的淮縣馮氏一家被判滿門抄斬,說是叛王晉王的同伙,後尸首曝曬于市,情狀十分慘.烈。」

「你如此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了,沒想到還有下文。」

「嗯,這下文當中內情只怕奇詭復雜的很。你們看這皇榜寫,那淮縣私塾先生馮少卿有叛逆之罪,但其後代對社稷立有大功,是赦馮家所罪,懲惡亦彰善,另朝廷考慮廢連坐、九族誅連的大罪。」

「是啊,這皇榜說馮家後代……可這馮家後代不是早已死絕?怎可能對社稷立下功勛?難道說馮家有人當日其實並未死絕?那馮少卿另還有子女?還是馮家旁系親裔後來對朝廷做了什麼貢獻?」

「這說起來果是詭譎。」

「兩位世兄,小弟倒不這樣看,不說馮家的事,這皇榜所示最重要的一點,你們是不是忽略了?」

「廢除連坐,誅族大罪,我大周朝廷竟敢開此先河,這在哪國是有過先例的?」

「是啊,這不太符合皇帝早期的作風。」

「不錯,武帝雖實行了不少利民舉措,但遇到這種事都是血.腥鎮.壓上的,朝廷暗流洶涌,他是要以暴……」有人壓低聲音說道。

「但是,從興辦女學、改革吏治、到如今律法上的更改……皇上似乎是想帶領大周走出一條與別國不同的路來。」

「你們說這是好是壞?」

「誰知道,但我倒是有種拭目以待的激動。」

原是兩個男子在低談,後來,又有數道聲音插進去,談到興致處,都手舞足蹈,帶著莫大的意外和興奮。

無論是天子腳下,還是邊遠城鎮,都有著這樣一群談政論治的年輕人,有著最大的激.情,最大的抱負。也許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莽勇,也許是開啟時代節奏的起始。

素珍站在原地,一瞬竟忘了走動。

老地方,皇榜。

馮家的罪,這等同大赦于天下之前了麼?

她當初上京,為的是申冤,因為她始終不信她父親是反賊,總覺有冤,但後來她發現事情遠遠沒有自己想象的簡單。

她父親曾是大周提刑,救過無數人,但他也曾私釋過晉王遺孀,那被判定為叛王的男人。

而經歷過一系列的案子和事情,對與錯,黑與白,之間的界線到底又是什麼?

她心中其實,已改變了想法。

她從前無比叛.逆,卻也以父親和李公子為天,但一路走來,她肯定過父親,也否定過父親,也許,早在某個清晨醒來,她心里求的已非單純的申冤,而是她對這個朝代律法的肯定和否定,渴望重塑的心情。

希望每一條生命得到最大尊重,希

tang望每一個冤獄得到徹底推翻。

希望,馮家的悲劇不要再發生在別家身上。

而今天這則皇榜,那個人他始終沒有赦免馮少卿的罪,他肯給她命,不是他認為他錯了,而是,他喜歡她,卻間接殺了她的家人。

情和國之間,那是他的堅持,但他肯定了她的理念,他肯定了馮家是無罪的,罪不及家人,從馮家開始,到天下百姓。

在這些年輕的讀書人心中,看到的是國,馮家的事自然算不得什麼,但對牽著瘦馬,看著這些天雪霽的天空,眼中卻蓄上一層水氣。

「珍兒,馮家的案子到這里已經結束了,全部結束了。你不再欠我們。其實,你本來便從不欠爹娘。」

郎朗藍空,仿佛有人慈愛地看著她,微翹的眼角藏著黠意。

那麼熟悉。

她看一眼側方擁擠熱鬧的街道,皇榜之下,簇簇是人海。她沒有過去湊熱鬧,把這年多血淚化成的榜文,好好看一眼,烘托出心底最大的興高采烈。

她幾口吃完難吃的干癟饅頭,躍上這些日子頗養尊處優的瘦馬身上,一拉馬韁,笑道︰「沙琪瑪,跟姐姐回家吧。」

瘦馬突然仰頭一聲長嘶,前足提起,馬身往後急仰——

「臥槽……」素珍差點沒被它摔下來,幸好她騎術尚可,危急中穩住了身子,她才一聲低咒,瘦馬已四蹄如箭,嗖的一下撒起丫子起來,驚起後面無數泥塵,和無數……咒罵。

素珍覺得自己又長了見識,這馬也有不可貌相的,她過去真是小看了這匹瘦馬,淮縣距瓊榮郡不太遠,但尋常馬匹,半天便到,是絕不可能的事。她懷疑自己也攤上了匹大隱隱于丑的千里馬。

到了家門口不遠的地方,她下了馬,討好地去拍拍瘦馬的頭,瘦馬不耐地晃掉她手,低頭往路邊尋草啃。

素珍被它嫌棄,十分不爽,但很快,她便顧不上為瘦馬失落,她定定看著已許久未歸的家。

她家坐落在一條小河之後,那左右蜿蜒而過是多戶人家,但鄰近幾家大門緊閉,她牽著瘦馬走過去,只見李大叔和李大娘家的大宅子門口的銅環上掛了個牌子,上面寫著「豪宅待沽」門上、牌子上都落了蛛絲和灰塵。

她家出事後,馮家估計都成了凶宅了,鄰近的人都搬走了,怕沾上晦氣。

她放掉馬韁,任瘦馬在外吃草,輕輕慢慢走到家門前。

門上曾被黃色封條交叉封住過,如今,兩扇門上還殘著褪了色的殘痕,烙印在一塵不染的門板上……咦,不對,封條為何會被撕掉?還有這兩只門板,為何會如此干淨?!

她滿月復傷感之情,頓時變成驚悚疑慮。

「出來……」

里面還有聲音!她心頭重重一跳,難道是哥哥,她大喜,猛地推開門,「哥——」

她聲音隨即僵在咽喉!

而明顯,迎面而來的幾個人的吃驚也不比她小。

「六哥還在里面忙活,我們出來會不會不是很好?」當中一個少女呆呆把話說完。

「你為何會回來?」

「你們怎麼會在我家!」

兩廂問話同時響起,那邊發問的是連琴,在他身旁的連捷、四侍、明炎初雖沒有說話,但眼中的驚愕,也是連琴的意思。

素珍顧不上連欣笑靨如花,朝她奔來,繞過眾人,從旁側的小廊走去,經過兩進屋子,來到後院。

「欣兒,朕說了你怕就和哥哥們出去,這里,朕自己拾掇就行。」

她家後院甚大,馮美人植了些好些花樹在當中,桂花最多,又在牆上牽引了爬山虎,牆角一方還架了個小葡萄園,園中搭了只木秋千,讓她玩耍。

恰當時節,她把秋千蕩得高高的,一口就能叼下幾枚新鮮葡萄,滿口甜甘。

而此時,在小葡萄園旁,她看到一個藍袍男子在低頭填土,旁邊還放了幾壇酒、香燭和衣紙張等物,又另有幾只鐵鍬擱在地上,似听到聲音,那男子沉聲開口。

末了,男子把手中鐵鍬放到地上,拜了下去︰「馮公在上,陰差陽錯,你我恩怨難清,連玉此生無法與令嬡成就姻緣,但連玉心中早已把她當做終生伴侶,有生之年,必護她平安無憂。今在您與夫人墳前立誓……」

「你在這里做什麼?」

抑壓著心中洶涌而出的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慟、抑或是其他說不清的巨大的情緒,她一字一字質問。

對方身形明顯一僵,他緩緩轉身瞬間,素珍也看清楚,這人背後的那兩塊墓碑,碑文所示,一是她爹娘,一是紅綃。

他看到她,眸光帶疑,卻又光亮逼人,他雖帶著疑問,卻沒有像他那些兄弟姐妹那般,問她話,而是緩緩答道︰「我一直聯系不上霍長安,但前幾天收到疑似是霍長安的信函,信中也沒別的話,只有西邊一個國家的地名,他和無煙似乎出了事……」

「什麼?!」

素珍大驚。

「你莫慌,我已派人沿路尋找他們,只要他們還在世,便一定能找到。霍長安是出生入死的沙場悍將,不會那麼容易就丟了性命,更不會讓無煙出事。」

素珍這才稍松了口氣,仍冷淡地看著他,胸.脯激烈起伏。

「你為何在這里?」她再次問起,「這衣冠冢你來立合適嗎連玉?」

連玉自嘲一笑,看了眼沾滿泥土的雙手,淡淡道︰「收到長安的信,我便知道,我和權非同還有一直隱藏在暗中的晉王黨勢力,交戰的日子不會太遠。」

「到時,是哪里都不能走開一步。我趁這最後一點空暇,出了皇榜,趕到這邊一趟。看看你出生、長大的地方,也想親身拜拜你父母。」他側身指指兩塊墓碑,「這並非衣冠冢,是我從亂葬崗揀回來的骸骨。當初雖是草草掩埋,嚴韃還是在上面做了標記。」

哪怕,不久前,恍惚間仿佛看到父親對她說,珍兒,一切已經結束,也知道,在連玉的立場上,他沒有錯,甚至她父母的死是孝安下的命令……素珍眼淚還是奪眶而出,「你有什麼資格來埋葬我父母?這天下的人誰都有資格,唯獨是你。我不再去談仇論怨,但不代表你有資格來做這件事。」

「請離開,不要打擾他們的安靜。」她指著門口的方向。

「好。」

他想過去狠狠地抱住她,但把骯髒破碎的雙手攥得骨節泛白,他最終只是低沉地答應了一聲,心笑,我知道我沒資格,只是怕你哪天回來替他們下葬的時候,會傷心難過。把至親尸骨從亂葬起出來的心情,我很清楚,十多年前我曾做過。

他走了幾步,突想起什麼,「權非同呢?拜祭父母,他不陪你嗎?我把人留下,你有什麼用處可——」

「不必!」素珍看他雙眉微擰,大有對責難之意,心中一怒,幾乎月兌口而出——我的事和權非同又有什麼干系!

但他既然這麼想,她何必去解釋,只道︰「他有公務在身,我先行一步。」

說完這話,她再不言語,走到墓碑前,緩緩下跪,低聲道︰「爹娘,不孝女素珍回來了;紅綃兒,把你坑苦了的小姐妹回來了。」

連玉看著她單薄的身影,想起權非同杖刑時曾舍她而去,如今又讓她孤身上路,他心中怒火橫燒,枉費他曾想,若這場戰役他不敵死了便罷,若他能勝,除靄太妃,余人他是必殺無疑,但他也許設法留下權非同的命,讓他和她江湖逍遙。

他深吸口氣,抑著滿心疼怒,快步離開。

多留一刻,他便越想將她帶走。

出得院落,眾人迎上來︰「六哥(主上)……」

他打斷他們,「回客棧。」

「六哥,你看你和懷素這般也能與遇上,不是緣分是什麼,我去幫你說去——」

「朕說,回客棧,明日即刻啟程回京,誰都不許去打擾她,別讓朕說第三遍!」他冷冷打斷連欣。

連欣被他狠狠一斥,也是氣怒,「本公主不管了。」

連玉已大步而出,眾人雖是焦急,但也知他心意已決,也只好跟了上去。

青龍白虎走開,到前面的地方把兩輛馬車駕過來,眾人等在外面。

「那匹馬好丑,是不是李懷素的?」連琴發現了什麼似的,指著前方,極其沒品的撫掌笑。

「這風格看著還真有點像是她的。」

朱雀不大厚道的附和,引得眾人一陣笑,但隨即看到連玉不苟言笑,負手靜立,于是誰也再笑不出來。

連琴和連欣過去逗瘦馬玩。

瘦馬鄙夷地看二人一眼,旋即轉了個身,把**對著二人,氣得兩人哇哇叫。

惹得玄武和朱雀也加入逗馬行列,卻教瘦馬一個馬蹄子踹來。

後來,所有人都試過,均遭鄙視。連捷自詡帥氣,也沒能幸免。

這時,青龍白虎駕車回來,眾人要待上車,連玉卻走到瘦馬旁,輕輕拍拍它腦袋。

瘦馬本獨自在嚼草,嚼得不亦樂乎,不知為何連玉靠近,它卻十分喜歡,見他跟自己親昵,馬頭過來蹭他臉頰,看得眾人目瞪口呆,心忖這匹丑馬的格調還真高。

連玉一直緊皺的雙眉微微舒開,朝玄武打了個手勢,玄武會意,扔了一包東西過來。連玉取了些在手,瘦馬湊過來嗅嗅,歡快地吃將起來,也不怕這長得英俊的陌生人會它毒死。

連玉喂了把上好馬飼料,便上車離開。

路上,眾人互有說話,連玉卻是安靜,拿了本兵書在看,直到玄武警惕地一撩帳子,「不好,後面似乎有追兵!」

「我們出行的消息如此緊密,不可能泄露出去。」連捷和連琴也是一驚,連琴的聲音隨即帶著笑顫傳來,「我靠,那丑馬在追我們的馬車!」

「我們這是千里良駒,萬里挑一,它居然追得上?!」連欣大為驚訝,把腦袋也擠出去看。

這時,也到客棧了,連玉聞言,也是微微一訝,隨眾人下了馬車。只見瘦馬果在後面,見到他,興奮地跑上來,輕輕咬了咬他的手,似有意所指。

朱雀和連欣被它那模樣逗得不行,各抓了把飼料喂它,但它理也不理,連捷等不信邪,也效法了一把,依舊被它嫌棄。最後,依舊是連玉微微一笑,拿了飼料去喂,那丑馬才乖乖吃了。眾人再度看傻了眼。

連琴忿忿道︰「肯定是匹小母馬。」

連捷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接著道︰「這馬是有些靈性,但是為食色隨便拋棄自己的主人不是什麼好馬——」

他話口未完,瘦馬把連玉手上那點飼料吃完,一口咬過玄武手上的飼料包,身影隨即消失在眾人面前。

這時已到了晚膳時間,眾人笑罵著進店打尖,以為這點小插曲會讓連玉高興些,連玉的笑容卻只曇花一現,眾人坐下他便上了樓,讓明炎初把膳食送上去。

明炎初下來的時候,一臉愁苦,「他又在看信。」

「那信他都看過多少遍了?」眾人面面相覷。

連玉此時確然又在看信,連她養著的小馬,他都有想寵養的心思,何況人?這千里一面,一念相思,心中被壓藏的情愫又起,灼得他煩躁、易怒、疼痛。

他目光一暗,從懷中拿出她給她哥哥的信,他知道他這樣有多魔怔,但和她有關的,能知道多些都是好。

他冷眼看著函上印泥,把封口撕開。

*

素珍最後是滿面淚水抱著爹娘的墓碑入睡的,她自小最怕鬼怪,但自己父母的墓冢她又怎會怕?

她怕的是……連玉。

每見一次,心便下陷一分。今天一見,她……可他們又怎能再在一起?

此時,撐著苦澀的眸,睜眼醒來,已是漫天黑暗,銀河在目。

月復中饑餓,她緩緩起身,想出去買點吃的,身上銀兩不多,她一路省吃儉用,干糧也已吃光,現在不得不出去——

桂樹似乎微微一動。

她心中一凜,有些發毛,低喝出聲︰「誰?」

葡萄架上這時也似乎動了動。

「被你害死的人,李懷素李提刑!」樹後,一道聲音陰側傳來。

森然恐怖。

她頭皮發麻,渾身一顫。

就在這當口,多道影子從天而降,長發飄飄,身上皆穿紅衣。其中一人手上,抓著一把匕首,那匕柄上圖騰特別,一只狼頭猙獰惡毒,她不會記錯。

這把匕首曾經插進了她的身.體。

——

29、30兩更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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