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相,朕把她杖斃是因她殺人在先,國法不可廢。女子之身為官,如今大周推行女試,她也厚功在身,朕不會再究。
但她終是叛臣之後,且殺人便是殺人,朕不可能不責,相信朕的臣民們,也會參諫上疏,否則豈非助長叛逆?襞」
「如今證實她並無殺人,朕以天子之尊為她送行,是朕的賠禮,但不代表朕便會答應她所有要求。作為李懷素,她的請求情理俱在,朕會詳加考慮,但作為馮素珍,她有些要求是不合理的。譬如,她說權相……會謀逆。」
「難道說權相真會謀反?」
連玉一聲輕笑,緊緊抱著人,一字一句反問。
權非同臉色微變,但他何等人也,很快挑眉便笑,「臣……自然不會。竭」
「很好,朕也如此認為。所以,她的話並非全對。她與馮家所犯罪孽,朕一筆購銷,至于這後事如何置辦,她舊日到底是大周官員,朕.欲將死訊布告天下,以重臣之禮厚葬,既可向天下逆徒示警,也是對她舊日功績的嘉許。」
「嚴相,魏太師,六部諸位大人,慕容少將軍,你們認為朕此舉可妥?」他緩緩看向群臣。
嚴韃看孝安一眼,後者神色復雜,點了點頭,他又看了連玉懷中素珍一下,先表了態,「老臣認為,再無比此舉更妥當之法。」
「皇上英明,獎罰分明,臣等……尊旨。」隨之,是蔡中堂、高朝義、司嵐風、蕭越等或連玉的心月復或保皇派、剛得到晉升的慕容定也表贊同。
素珍官場上的朋友不多。
這些人當中,有泛泛之交輩,如高司等人,有反目成仇者,如嚴蕭之流,但終歸同袍一場,也許利益相悖,理念不同,但入仕之初,總有人亦曾動過為國為民之念,只是紅塵易染,終改變了初衷。
但這短短時辰,倒也算得一場驚心動魄,對其從前所為、今日剛烈頗有些折服。再者,從前便看出天子對她感情異于常人,如今雖為寵妃把人杖殺了,但事先也是給了機會,死後更是龍袍裹身,雖是心狠,也確然動了真情。
而不知為何,權非同竟也……
連玉既已開口,倒有什麼比一個盛大葬禮更來的榮光,一來二去,便都出言相挺。
「臣等並無異議。」
最後是魏成輝和黃中岳。而隨著中立派的中流砥柱表明態度,跟隨的臣子也紛紛附應。二人均惡素珍如仇,但人如今已沒了,倒為何不賣天子一個情面?
當然,若其非是如此淒慘下場,今日即便嚴韃蕭越等人也未必能放過,更莫說二人。
如此,園中便只剩權派人並未發言,只等權非同示下。
靄太妃投來鄭色,緩緩搖頭。權非同並無看她,但心中清如明鏡,怎麼做才是正確,冷然一笑,大步退下。
連玉瞥了眼李兆廷,「李侍郎起吧,卿家好意,馮素珍心領了。」
李兆廷也沒有再奏,在眾目睽睽的尷尬下起身,慢慢退回臣列。
連玉抱著人腳步未停,一伙親隨及捷琴二人連忙跟上,此時,孝安在背後開了口︰「皇上,這到底是女身,哀家稍後派尚宮局女官過去打點入殮諸事罷。」
這是慕容景侯死後,孝安首次打破冷漠,聲音中難得隱隱透出絲溫情。
「謝母後。」
連玉頓了頓,側身頷首。
「連玉,」阿蘿快步走來,在他身邊站定,目中帶出絲嘲色,「如今她死了,你倒是怪我了是不是?」
「她的死,是朕的責任,要怪也只怪我連玉,朕怎會怪你?」
連玉面目依舊冷峻,在這雪色融光中讓人看不分明,但對她的語氣卻是緩和,不似面對他人的鋒芒。他吩咐白虎,「帶娘娘回去好生歇息。」
阿蘿心中稍慰,雖說活人未必戰不勝死人,但只怕從此那人便在連玉心便佔一席位!
但她不能急,這人,畢竟是死了,她,還有漫漫一生。
「你先處理好她的事,我等你。」她吸了口氣,表示對他為對方操心體諒。
「嗯,你好生將息,到時我們好好談一談。」
他離開前說,走了數步,突地又回頭,看著她道︰「阿蘿,朕代她向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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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讓阿蘿心下猛地一沉,明明,這並無什麼,甚至,他眸目中真真劃過絲歉意,但不知為何,她只覺莫名堵謊。
*
出宮與靄太妃分手的時候,後者只道節哀,這仇早晚能報回來,李兆廷和晁晃同乘上權府馬車,路上,權非同一直沒有出聲。
李兆廷隱忍,終于亦有些捺不住心頭疑問,輕聲開了口,「師兄,她有意尋死,你可知為何?她信里有沒有提到什麼?按說她家案子未結——」
「停車。」權非同突然打斷了他。
听令車子 轆很快停下,權非同一撩袍子,跳下車來。
四下,正是市集熱鬧所在,那馬車通體豪華,三人更是官袍加身,不少人看了過來,十足好奇。
李兆廷和晁晃不明他意,跟著下了車來,但見他剪著手,背對著二人,「兆廷,我們從前納悶,連玉斬她滿門,她為何還與之生情,我曾度她是要伺機報仇,但後來她告訴我不是,說曾偷看刑部卷宗,下旨的是先帝。」
「嗯。」李兆廷心生警惕,卷宗的事他做的極為小心,表面上,以他之力絕不可能辦到,權非同不該懷疑才是,為何會提及此事?
權非同的聲音接著而來,「可是,她後來告訴我,她終于知道,人是連玉下令殺的!」
「她愛上了自己的殺父仇人,生不如死,她曾有過機會下手,卻放過了他。她覺得愧對父母,便用自己的命來換她原來還在世的哥哥的安全。」
「說什麼給她風光大葬,若連玉不曾偷換卷宗,她又何至愛上他,是他親手逼死了她!」
李兆袖子中手,猛然震動了一下。
前方,權非同冷冷說罷,突扯下腰間錢袋,狠擲落地。
「里面是本相的賠償。」
人們尚不明白他話中含義,他已抬手伸腳,將近身一處面檔里的鍋碗瓢盆盡數推倒打翻,水汁滾燙四濺,他卻紅了眼,令食客紛紛驚叫逃跑……
半個時辰後,權非同回到府邸。
「提刑府的人在哪里?」
管家出迎,卻見這位向來謫仙般的爺一身湯汁,從頭到腳皆是狼藉,不禁大吃一驚,正要相詢,卻被對方微啞的聲音截住話頭。
「奴才已安頓好他們的起居。」他連忙回道。
權非同頷首,「把他們請到我書房。」
交代完畢,他先回了臥室。
臥室里仍是一色喜房布置,他並未讓人將喜慶的東西撤走。看著滿室紅旖,他自嘲一笑,尋了件干淨袍子換上,末了,將方才看完悄藏于袍內的信拿出來,將上半幅撕下來揉成一團,草草棄置于地,將剩下殘箋折疊好,放進懷中。
不久,無情幾人到。
幾個時辰前,他們還在霍府。其時霍宅激戰,他們處于下風,眼看不敵,不想那老態龍鐘的霍府老僕卻是隱世高手,百招過後,竟將那武功高超的神秘白衫客制住,而那白衫客也是古怪,見勢不利,一個虛招晃去,趁機躍入牆頭,消失了蹤影。
朱雀與青龍又苦戰了一陣,知取勝無望,亦飲恨撤離。
他們進內,在屋子深處找到了被點了昏睡穴的追命、鐵手和福伯,將人救了出來。
回到相府不久,權派官員便趕到,傳權非同話,讓晁晃進宮。
他們便先安頓下來,等候素珍消息。
此時,從權非同口中听到素珍死訊,眾人都呆住,追命鐵手眼圈迅紅,無情更是身形震晃,搖搖欲墜,全賴追命和鐵手扶住。
「你們等同她的親人,就在此住下,輔弼我大事吧,只要有我權非同一天,便有你們的榮華富貴。」權非同說道。
無情垂眸低語,「謝權相厚愛,只是我等六扇門官職在身,在此原是等她回來,如今……」
這個權非同微微訝異,這個印象中極其冷漠硬朗的青年語氣中竟透出絲哽咽。
但當他再抬頭,已恢復平素冷情模樣。
「我等先回六扇門,我們的仇家從今是同一個人,若有什麼需我等效勞,權相隨時派人吩咐。」
「好,你這朋友本相交了。」
權非同也不勉強。未幾,幾人離開,只有福伯不得不抹著眼淚留了下來,這位老人家年紀大了,沒有去處。
權非同嫌他哭得心煩,讓人帶下去安置了,他坐在書房,心頭仍不復平靜,不覺喃喃出聲︰「一個女人罷,我是怎麼了,太久不聞肉味?」
半晌,他踢門而出,沉聲吩咐下去,「去,到花樓子給本相找名色藝一流的歌姬回來。」
幾名管家辦事利落,不久便搜羅了好幾名才藝雙絕的姑娘回來,供他選挑,不僅膚如凝脂,談吐舉止都是上乘,不愧是城中有名歌伎。
和數人狎戲,權非同從前不是沒有試過,早些年,該玩的便已都玩過,但和眾女說了幾句,便只仍挑了一個看去活潑善言的進了臥室。
相府才舉行過婚禮,那歌伎是知道的,忖約是應了外頭所說,這場婚姻乃是權相與朝中老臣的聯姻,那夫人不過是個政治擺設,而她若能入了這相府的門,卻是一世榮華,何況這權相如此年輕俊朗,平素也不見他怎麼到那些地兒去,又怎不心生喜歡,平日里待客的疏冷盡去。
權非同也被她侍弄得有些情動,然而,就在她去解他褲頭的時候,恍惚間他卻看到一張臉在上頭含嗔帶怒的看著他。
「權非同,你說話不算話,看我回來怎麼整治你。」
聲音裊裊入耳,說不出的哀怨。
他心中又疼又怒,猛地從那伎子身上起來,揚手指去,「本相知道,你雖一心求死,但心中到底怨我不救,你若怨恨,倒是回來找我呀!」
女子也算鎮定,雖嚇得渾身發抖,卻還是偎進他懷中,權非同眸光暗了下去,一把將她按下……
「爺,李侍郎急事求見。」
門外,管家的聲音卻再度響起,權非同微微皺眉,一攏衣襟,掀帳出了去,帳中女子只嬌羞低言等他回來。
「什麼事?」他走進書房,徑自開口。
李兆廷嗅到他身上脂粉香氣,心中微一咯 ,今日所見,頓了頓,方道︰「突然造訪打擾師兄,是兆廷不是,就是……兆廷與她終是多年相識,雖無男女之私,也固有幾分情誼,過來是想問問師兄,她信中可有什麼交囑于我?」
權非同笑笑,從懷中掏出信箋,遞了過去。
*
皇城,天子寢殿。
把尾隨的所有人關在殿外,連玉將懷中人小心放到自己床榻之上,而他,就孤然站著,凝視許久,終于,他伸手去撩她額前汗濕凌亂的發絲,可就似方才撿信一般,那手卻不听使喚,猛抖起來。
「你還要我嗎,李懷素。」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