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的眉頭蹙了起來。
林中已經有樹葉飄落。這兒種的樹主要以榆樹和楊樹為主,枝頭的葉子呈現出墨綠色,隨著風飄過,便有些已經微黃的樹葉月兌離枝睫,打著旋兒落下來,在地上打幾個滾兒,悄然聚合成一堆。
兩個人的腳踏上去,沒有清脆的碎葉聲,只有沙沙的聲音,仿佛蠶在吞食著桑葉。
兩個人在林中轉到第二圈時,馮西輝已經說明了全部經過。
潘君藝死後,案子依例報到了洛陽府,因為除謀反大案之外,其他案件一律不能越級上告,必須得走這道程序。
洛陽府接了狀子之後,以潘君藝之父是刑部考功員外郎,他本人又是生員,有功名在身為理由,未經審理,便直接把案子轉到了大理寺。
在三法司的職責分配中,大理寺負責涉及在京官員案件的審理,皇帝特旨欽定的審理案件除外。比如楊帆是在京官員,他事涉謀反,照理就該由大理寺審理,但是皇帝指定由御使台審理,大理寺就無需過問了。
大理寺接到這樁案子之後,並沒有太在意。這樁案子很明顯是傷人致死,而死者一方是官宦之後,另一方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百姓,這案子有什麼難判的呢?事實清楚,判決有據,大理寺很快就做出了判決︰「殺人者死,常之遠償命!」
等到判決下來,大理寺才知道被洛陽府給坑了,他們捅了馬蜂窩。
洛陽府之所以對此案未經審理便移交大理寺,原因只有一個︰躲麻煩。
原來,常家老嫗毆媳致死一案,已經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一個無辜慘死的美麗小婦人,總是容易惹起別人同情的。在這樁案子中,婆婆入獄了,兒子喪妻了,孫子喪母了,清白無辜的小婦人慘死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逍遙法外的潘君藝。
不管是向著婆婆說話的,還是同情兒媳遭遇的,莫不痛恨此人。奈何在這樁人命案子里,他的角色雖不光彩,卻不需要他承擔什麼法律責任。
如今,程大娘子停尸家中,還沒過頭七,他居然就喪盡天良地上門逼債,又與常林在亡者靈前大打出手,常家小子常之遠含憤出手,用母親的靈位把他砸死,在坊間百姓們看來,這是報應。
常之遠的母親是被潘君藝害死的,現在官府又要殺她的兒子,常家老中少三代人竟然在此一案之中全部入獄,這世上還有公道麼?
大唐的百姓骨子里還是很有那麼一點剽悍之氣的,再加上這些年來武則天常常發動群眾斗官僚,百姓們對當官的還真沒有太多的敬畏之心。于是,坊間百姓先是聚在一起氣憤莫名,火頭上有一個人牽頭,大家就一呼百諾,組織起來浩浩蕩蕩地趕去御使台,替常家小子鳴冤。
御使台是干什麼的?
他們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彈劾百官。
工部官員寫述職報告,是寫我這一年里修了多少條路、鋪了多少座橋,主持了多少次重大工程;禮部官員寫述職報告,是寫我今年做了多少次考試、開了幾家府學、教化多少百姓……而御使們,是要寫我告了多少官!這就是他們的主要政績。眼看著今年的考功之期就到了,御使台馬上秉承民意,彈劾大理寺,大理寺則堅持他們是斷案有據,公平公正公開,兩邊就這麼僵持住了。
羅令到大理寺打探的正是這樁案子,很顯然陳東是要用這樁案子做手腳。
楊帆思索著道︰「大理寺負責的是在京官員的案子,潘君藝並不是官,只是一個在京官員的兒子,他的生員身份雖是一個功名卻也算不得官,大理寺本無需審理此案,只是他們疏忽了,既已接下這樁案子且已做了宣判,自然無法再把案子撤銷,退回洛陽府審理。」
馮西輝道︰「是!洛陽府之所以審都不審就把案子轉去大理寺,恐怕是常家的遭遇在坊間激起極大民憤的事情,他們已經有所耳聞了。畢竟,洛陽府是直接管轄洛陽百姓的,他們不可能毫無察覺。」
楊帆點點頭,道︰「嗯。御使台里是哪位御使提出彈劾的,徐有功麼?」
在楊帆的印象里,御使台貌似就剩下這麼一個好官了,秉承民意彈劾大理寺的,十有**就是徐有功。
馮西輝道︰「不是徐有功,是……萬國俊!」
楊帆霍然站定,驚訝地看向馮西輝,馮西輝肯定地點了點頭,道︰「沒錯,就是萬國俊!」
楊帆狐疑地道︰「萬國俊?他是來俊臣的心月復,一直隱在幕後為來俊臣出謀劃策的軍師一般的人物。來俊臣被貶為同州參軍之後,他被提拔為御史中丞後一直卑飛斂翼,整個御使台也著實地沉寂了下來。這一回……,苦主是吏部的官,辦案的是大理寺,他同時向這兩個衙門發難,若說真是為民請命,怕是高抬了他,他是甚麼意思?」
馮西輝皺了皺眉,道︰「卑飛斂翼,未必真是甘于沉默,或許是將擊之態!」
楊帆沉吟片刻,緩緩點頭道︰「嗯!我想,他也不甘御使台大權旁落,他之所以肯管這件事,怕是想下挾民意,重塑形像,再振御使台聲威。也許,這也是他們的一個試探,試探皇帝對御使台的態度,所以挑了這麼一件不算太大的案子來做問路石。」
楊帆問道︰「御使台建議如何?」
馮西輝道︰「御使台以為,潘君藝道德淪喪,犯錯在先,且當時與常林扭打在一起,常之遠為了救父,慌亂出手,乃是行孝,錯手殺人,實非本意,且其年幼,故而可減罪一等,判處流刑。」
楊帆目視著馮西輝道︰「那麼,依你看來,陳東想干什麼?」
馮西輝臉上有點苦澀的味道︰「現在御使台和大理寺爭執不下,刑部、大理寺、御使台,這是朝廷的三法司。御使台和大理寺爭執不下,那麼……這件案子就得移交刑部復審了。」
楊帆模了模鼻子,好奇地問道︰「那又怎樣?此案該由我審?」
馮西輝學著他的樣子,「捏著」自己的鼻子道︰「常母毆死兒媳案是郎中你搶到手的,這相關的案子順理成章,也得由你審理。兩者本就有萬千關聯麼。」
馮西輝的聲音有些幽怨,大概是在埋怨楊帆不以事先敲定的那樁案子發難,貿然選擇了這樁當時看來並不復雜的案子,以致身陷其中。
楊帆笑道︰「不要做出這副樣子,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呢。」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楊帆數著手指頭道︰「既然這樣,我大概有點明白了。陳東以孝道為名,減常家老嫗之罪,而我堅持應依法判其死刑。如今大理寺要把這樁案子移交過來,如果我依大理寺判決,終審判決常家小兒死刑……」
馮西輝道︰「那郎中就難逃酷吏之名了。既失了民意,又被御使台得到了攻訐你的借口。而酷吏,以前是人人側目敬而遠之。自從來俊臣被貶後,便有點人人喊打的意思了。郎中你剛到刑部任職,坐的又是以前周興坐過的位置,如果郎中稍稍露出這等傾向,朝中百官必會扼殺一個可能的新的酷吏于萌芽之中。」
楊帆道︰「嗯,如果我依御使台所議,為常家小兒減罪一等呢?」
馮西輝道︰「那麼,大理寺就會據此大做文章,說你判常家老嫗死刑、判常家小兒活命乃是區別對待,邀買人心,現在還不好說,可以預見的是,大人一定就得罪了大理寺,得罪了吏部,也得罪了魏王。」
楊帆眉頭微微一挑,問道︰「此案又關魏王什麼事?」
馮西輝道︰「吏部考功員外郎,如今是魏王的門人!」
楊帆怔了半晌,啞然失笑道︰「不出一刀,斬去對頭。陳郎中真是好算計呀!」
楊帆決心向陳東發難,必然要從陳東斷的案子處著手,暗中多少小動作,那都是暗中的,最後必須著落在這些擺在明處的事情上,堂堂正正地擊敗對方,才能確保他的地位。至于選擇哪件案子發難並不重要,任何一樁案子都只是一件武器,陳東和楊帆之間用來戰斗的一件武器。
所以楊帆听說那曾有一面之識的程家娘子含冤而死,激于義憤,擅自更改主張,就選擇了這樁案子作為突破口。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時誰也不會想到此案居然還有後續的發展,不但變得逾加復雜起來,而且把御使台和大理寺都牽扯了進來,甚至還有吏部乃至魏王,這一樁案子竟然搞得三法司一個不落,盡數牽扯其中。
「魏王……武承嗣……」
楊帆忽然想起了婉兒對他的殷殷勸告︰「當此時刻,郎君誰都可以動,唯獨武氏,萬萬不可動。皇帝心意已決,儲君恐必出于武氏一族,不是武承嗣,就是武三思。然而儲君人選落到誰的頭上,還不好說。郎君還年輕,來日方長,且不可輕易決定自家歸屬!刑部,乃天子之耳目,郎君只需盡心竭力做好耳目之事便好。」
楊帆想到這里,不禁輕輕嘆了口氣,仰起頭來看著頭頂林梢。林梢在輕風的吹拂下搖搖擺擺,那陽光隨著樹梢的擺動,時而灑在他的肩上,時而又成一片陰影︰「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