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刑部侍郎家中的大門自是朝著正街開的。街市的繁華和喧鬧被兩扇厚重的木門阻隔,暗紫的大門,低矮的門檻,門前並沒有石獅子張牙舞爪,也沒有其他張顯身份的裝飾,顯然這里的主人低調內斂。
一輛雙駕轅的馬車緩緩而來,馬車樸實無華,但兩匹馬卻是以速度見長的草原良駒,而且馬車能在京城的街市里穿街而過,顯然馬車里的人即富且貴。
馬車尚未停穩,車上躍下一老者,身手矯健,倒似個年青人一般。但見他眉宇間有些疲倦,微蹙著眉頭,緊抿著嘴唇,顯示著他內心的焦灼。
馬夫自駕轅上一躍而下,看似隨意的把馬桿往地上一扔,馬桿入地三分,馬韁纏繞其上,兩匹馬停下腳步,垂下頭休息,顯然早已習以為常。馬夫並沒有上前叫門,深知自家老爺的焦急,直接一躍而起入內,自里面打開大門,半丈高的院牆一躍而過,這馬夫顯然是個高手。
里面的小廝侍衛這才奔將出來,呼喝道︰「什麼人?膽敢擅闖崔大人府院!」
「速去通報,這是你家大人的父親。」馬夫沉聲喝道。小廝飛奔而去,幾個侍衛訕訕地跟在後面,不敢阻攔卻也不敢擅離。
「父親,您怎麼來了?」崔雲輝匆匆迎了出來。
「小七出來沒?雲舒還好吧?」崔浩明面有不愉之色,掃了他一眼,繼續往里走。
「皇上已經赦免她了,應該回依雲別院了。」崔雲輝早派人去知會柳葉去接了,若是一早得知父親要來,就派人接到府中來了。
崔浩明眉頭這才舒展開來,微笑頷首,「這事你操辦得不錯,沒讓自家妹子受苦。」
「孩兒自是盡了心,不過她是憑自己的智慧讓皇上赦免了她。」崔雲輝說到此處,心里倒是對崔雲舒有幾分佩服的。
「什麼她她她,那是你七妹。」崔浩明瞪了他一眼,旋即笑道,「快說來听听,雲舒怎麼做到的?」
崔雲輝細細道來,先不說馬蹄鐵的功用如何,最主要的是崔雲舒給皇上一個信息,當時她其實是想為征高句麗獻策的,只是醉酒說錯了話而已。皇帝本已被李世民等人求得煩了,這順水人情也就做了。
崔浩明捋捋胡須,笑眯眯地站了起來,「你忙吧,我去看看雲舒。」
「老魏,走。」坐在門口似在打盹的馬夫聞聲跟了上來,與崔浩明並肩而行。「老魏,我家小七如何?」
馬夫老魏瞧他一臉得瑟樣,翻翻白眼,哼聲道︰「你這老貨就是命好。」
「哈哈……」崔浩明大笑而出。
依雲別院本是崔家在京的別產,它坐落在城西郊外,離城里也不過四五里路。此地多為官員親屬或是豪富客商的別院群落。有別于城里的繁華嘈雜,這里更多一份閑適。入夜之後,京城里一般都要宵禁,城外卻不拘此例。許多官面上不能做的事情,此處便是暗夜里的小朝庭。
*光明媚,太陽底下的事都不是事兒。
月落西沉,一只漆黑的小貓睜開了眼楮,眼里泛著幽藍的光,它的世界就要開始了。
崔浩明正等的有些心焦,柳葉扶著崔雲舒進來了。看她小臉慘白,渾身顫抖,崔浩明急了,知道了緣由後,他怒了,「李家欺人太甚。」
「哼,李世民。」崔浩明臉上的怒氣已經隱去,眼里卻有嘲諷之色,「大郎,事情都辦妥了?」
「孩兒已吩咐下去了,只是,父親。」崔雲輝停頓了下,有些遲疑。一早,父親匆匆而來,連下幾道命令,全是針對隴右李閥的。盛怒之下的父親他不敢相勸,可是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後,他卻有些哭笑不得。只因為些兒女情長之事,父親卻做出如此不理智的決斷。「打壓李閥,斷絕所有生意往來,父親,這可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您不再考慮一下,只不過是小女兒家一點心思,我們與李家可是世交。」
崔浩明掃了一眼他曾引以為傲的大兒子,「那是你七妹。一個家族連自家人都不維護,這樣的家族會長遠嗎?雲輝,商人唯利是圖,然不能因利傷本,這個本就是人心。我們在京城的生意你不沾手,但為了讓你便宜行事,人手和財力調配全由你全權處理。可你都帶出了些什麼兵,拿腔拿調,推月兌諉過,一派官氣。」說到此處,口氣轉為嚴厲,「這官不做也罷,回家再讀幾年書,養養心性。」
「父親。」崔雲輝心知不妙,正要出言哀求。
崔浩明卻已起身,拂袖而去,只丟下一句話,「盡快找個由頭把官辭了。」
官商勾連是每個家族都傾力維護的。崔家在官場上的勢力滲透也是不遺余力。但作為崔家長子的崔雲輝,崔浩明希望他是個持正為國的好官,成為崔家在朝堂上的一面旗幟。可惜了,官場可是個大染缸。
一道道命令下去,整個隴右震動了,李閥的產業在短短幾天里縮水一半。
當這個消息火速傳進宮里,楊廣冷哼一聲︰「崔家好大手筆,崔浩明一生的敗筆就是感情用事,當年如此,如今老了還是這稟性。不過倒是幫朕下了個決斷。」
「崔家那丫頭倒是個有福份的。」蕭皇後描著拓碑,一絲不亂,淡淡然的口吻,似乎全無一絲情緒。
崔雲舒神情懨懨地趴在梳妝台前,銅鏡里的自己有些面目可憎。她問身後正為她梳妝的柳葉︰「他走了?」
「小姐,別搭理他。這等苦肉計也想小姐回心轉意麼?」柳葉撇撇嘴,似輕蔑似厭惡,「若非小姐攔著,拼了我這條性命,我也要他血濺五步。」
「丫頭,犯不上。」崔雲舒心中有些感動,卻只是搖搖頭,「感情的事沒有誰對誰錯,總不過是我一場痴心妄想罷了。」
「篤,篤。篤」三聲敲門聲後,傳來丫環的通報聲,「七小姐,李氏求見。」
「哪個李氏?」柳葉開了房門,接過拜帖,嘀咕道。
「李家二公子的新夫人。」
柳葉眉頭一挑,望向崔雲舒,指尖滑過衣袖里冰冷的短刃。
「請進來吧。」崔雲舒神情懨懨,隨意地挽了發髻,出了廂房,向偏廳走去。若是旁人,她既已下了決心斬斷情絲,對于這找上門來的挑釁自然不屑一顧,然而來人是未來的長孫皇後,那可是個奇女子,短短一生,絢爛多姿,集三千寵愛于一身,卻留得千古賢後之名。「瞻仰一下吧。」崔雲舒自嘲地苦笑。
一襲明湖色的曳地長裙,外罩一件淺粉雪絨短襖,正是出自雲裳堂的新品,恰如瀲波艷艷湖心一朵初陽中的嬌荷。長孫無垢只身前來,一入偏廳,雙膝著地,伏地而拜,「七小姐救命之恩,無垢拜謝。」
崔雲舒閃身讓過,很是詫異,「你我素不相識,這從何說起?」
「我自幼喪父,寄居舅舅家中,雖說衣食無憂,卻是身如浮萍。若非七小姐成全,李家承諾,如今我已不知身在何處。七小姐等若救我一命,我理應拜謝。」那時雖不象後宋一般拘于理法,女子也有離合再婚,然遭退婚于女子名聲不好,以後很難找到好人家。長孫無垢再拜而起,好一張精致小臉,眉目如畫,膚色瑩白如玉,眼眸清徹靈動。身子修長偏瘦,似若柳扶風,神情羞怯柔弱,令人望之頓生憐意。
崔雲舒默然不語。她知道這柔弱的外表之下是絕對強大的內心,所以對于長孫無垢毫不造作的柔弱感到厭煩。
「原諒我的不是。我本是局外之人,卻攪亂了一池春水。崔姐姐清貴雅量,您若是願意,無垢自當晨昏定省,早晚服侍于您。」長孫無垢垂下眼瞼,聲音柔和甜美,並無不甘自憐之意,「李家二哥平安喜樂,我方有棲身之所。」
長孫無垢說的如此卑下,願意尊崔雲舒為長,自甘為侍妾。崔雲舒卻只覺得心頭陣陣刺痛,「我才是那個闖入者。」她起身送客,望一眼院里的梨花落了一地,「春去了無痕,請回吧。」
「春寒料峭,夜深露重。望七小姐垂憐。」看似無意地瞥了一眼院門外的李世民,長孫無垢回身向崔雲舒福了一禮,軟語相求。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崔雲舒丟下這句話,沒有相送反而向里屋走去。她蹭掉了那雙有些緊腳的繡花鞋,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該做雙拖鞋了,這才符合我頹廢的失戀形象。」她早就想到,崔、李兩家交惡,皇上該放心了,當外放李淵了。歷史上李淵為東征高句麗督運糧草,後為弘化留守,關右諸郡兵都受李淵節制。
長孫無垢細細品了這句話,眼楮頓亮,李家早已听到一些風聲,她很快明白此話的深意,也知道該如何勸解李世民了。她對著崔雲舒離去的方向深躬一禮,這才出了院落。但見她三言兩語,李世民便隨她登車離去了。
柳葉看到他們離開,忍不住啐了一口︰「好不知羞。」
「長孫無垢是個聰明人,她若是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李世民又怎會……」崔雲舒話說一半,仰起臉,讓眼淚慢慢流回心里。「柳葉,去接小石頭過來吧。」
花開花謝,雲卷雲舒,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轉眼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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