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綿病榻讓穆華天的臉色沒了以往的紅潤健康，雖是比前些日子好了些，卻也還是透著些病態的灰白，襯著埋頭白絲和滿臉溝壑，更顯得垂垂老矣，明明還只是個五十多歲的人，卻已經顯出了七八十歲的姿態，也難怪大夫要用油盡燈枯這個詞。
「爹爹•••你胡說什麼呢•••」良久，穆小一才艱澀地開口，干笑著說。
「唉•••••」穆華天長長嘆口氣，他早就猜到兒子會有這樣的反應，但還是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小一啊，爹把你叫來，是有幾件事要囑咐你。」
「嗯，爹爹您說。」穆小一收拾情緒端正坐好，像是等待教誨的小孩。
「呵呵•••」穆華天見兒子這樣子，不由笑了兩聲，又狠狠喘了幾口氣，才緩緩道︰「往後的日子，這一家老小就靠你了。你母親親對小孩子寵溺，你要注意些，不能把可可和靈靈給寵壞了；你三姨娘性子溫和，你要看著不要讓她被別人欺負了去；你五姨娘還年輕，以後遇到好的，你就幫爹爹做主讓她再嫁了吧；至于你二姨娘，以後就叫二叔吧，我們一直以兄弟相稱，你叫他聲姨娘也是辱沒了他；還有你那兩個姐姐，爹爹沒本事讓她們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以後也要靠你打點了；還是可可和靈靈，兩個孩子還小，你也要多費心••••咳咳••••」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爹爹••••」穆小一趕緊上前幫他拍撫後背順氣，听著他像是交代遺言一樣的話，再也忍不住哽咽起來。
「咳咳•••唉••••哭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的不像樣子」穆華天故作嚴厲地道，又嘆了口氣，擔憂地說︰「小一啊，我唯一的兒，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你還小，這往後的擔子你可要怎麼挑起來啊••••」說完老淚縱橫。
兩父子相對哭了一陣子，穆華天抹干眼淚，對穆小一說︰「小一，爹不要求你大富大貴，只要你們平平安安就好，以後找著中意的，不管是男是女爹都好，只要你過得好就行，爹爹也就放心了。」那阿大對自家兒子的心思，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之前他能答應小一和溫家的婚事，現在他同樣能答應兒子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因為他看得清楚，那阿大是真心實意對小一好。
「爹•••您別這麼說••••」想說你會長命百歲，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他怎麼也說不出那空虛的安慰話來。
「好啦，我自己的事我清楚，」穆華天打斷他的話，揮揮手說︰「我也累了，你且出去吧•••」說著穆當真露出滿臉疲憊，掙扎著躺下。
穆小一應了一聲，扶著父親躺好，又仔仔細細地把被子掖好，最後望了眼安穩閉上眼的父親，他才轉身出了房間。
「小一。」穆小一一從房間出來，夜千柯就起身迎了上去，見他有些魂不守舍的，趕緊拉了他到火盆邊坐下，擔憂地問︰「伯父說什麼了？」心里已經有了猜到了大概。
感受到身前的溫暖，穆小一才回過神，搖了搖頭說︰「沒什麼，就是囑咐了些事。」詳細的他不願再說，夜千柯見他不願說也不再問，兩人坐在火盆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當天下午，穆華天斷了氣，是趙春燕進房間喂藥的時候發現的。他臉上的神色很安詳，沒有半點痛苦，想來去的時候沒有什麼牽掛。
趙春燕端藥進去的時候，穆小一還和夜千柯坐在堂屋的火盆旁邊說話，突然听到房間里傳來瓷器落地的聲音，而後是母親悲痛欲絕的哭聲。穆小一眼前一黑，還是勉強著站了起來，緩緩走向主屋。
「小一•••••••」夜千柯擔憂地輕喚了一聲，起身跟在穆小一身後。
房間里站滿了人，听到趙春燕的哭聲後，家里所有人都放下手邊的活，跑了過來，穆小一進門的時候，就看到娘親趴伏在父親的身上嘶叫哭喊；姨娘姐姐們圍在床邊，抹著眼淚嗚嗚哭得傷心；兩個妹妹，大的拉著小的站在牆角邊，滿臉懵懂，也跟著大哭。
房間里充斥著悲痛的哭聲，穆小一抬著千斤般重的腳，走到父親床邊跪下，看到父親臉上安詳的神情，心里總算好受了些。
「小一，嗚嗚••••你爹爹他••••••••」趙春燕看到唯一的兒子，再也忍不住傷痛，徹底崩潰，哭倒在兒子懷里。
「嗯，我知道，」穆小一摟住痛苦的母親，笑著拍撫她的脊背，緩緩道︰「娘親，我們送爹爹最後一程。」話音一落，屋子里的哭聲愈發哀慟。
夜千柯站在角落里，眼楮望著跪在床前的穆小一，看著他微笑，眼里卻如一片死水。
葬禮很簡單，一副棺木，一個靈堂。鄉下人沒那麼多繁文縟節，只按禮守三天靈，請幫忙的親民吃頓飯，然後就是送葬。
穆小一披麻戴孝，捧著靈位走在前面，三跪九叩首，每一個動作都極為認真，絲毫不怠慢。夜千柯跟在他旁邊，一邊撒紙錢，一邊留意觀察他的情況。雪還沒有融化，地上寒冰刺骨，穆小一卻像沒有知覺般，雪水浸濕膝蓋也毫無反應。
地凍天寒，再冷的雪也抵不過身後親人的哭喊，穆小一想自己或許已經麻木了。
下葬，穆小一跪在墓前，看著棺木漸漸被泥土掩蓋，神情淡漠。身邊的妹妹紅著眼楮拉他的衣袖，嚶嚶哭著問︰「嗚嗚~~哥哥，為什麼要把爹爹埋起來？爹爹等會不跟我們一起回家嗎？」。無知的年紀，還不懂得死亡的意義。
「可可乖，不要吵哥哥。」何琇把慧可抱進懷里，拍撫著她的頭頂，眼淚止不住地流。
「娘親，爹爹死了嗎？」。慧靈拉住母親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問。陳秀雲一路上隱忍的淚水瞬間決堤，抱著女兒痛哭失聲，即便她看慣了死亡，卻也守不住這離別之哭。
慧靈乖巧地偎在娘親懷里，眼楮望著被泥土掩蓋的棺木，心里冰涼涼的。死，她懂得，就是永遠離開的意思，就像村頭小寶家的大黃狗，死了就回不來了。爹爹死了，也回不來了，不能再讓她和妹妹撒嬌，也不能再坐在爹爹肩膀上舉高高，死了就是回不來了••••••
「娘親，我不想爹爹死•••••••」
不想一個人死••••這個願望穆小一很久以前就有過，可是他經歷過，知道不管許多少次，這個願望都不會實現，所以他已經不再許這個願望。
耳邊是親人悲傷的哭聲，穆小一低頭望著手心綠色的圖案，心里下了一個決定。
日漸西沉，周圍已經沒有了哭聲和勸慰聲，穆小一跪在墓前，已經幾個時辰。
「小一，該回了。」夜千柯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穆小一點點頭，起身要站起來，腳卻因為長時間的跪著而僵硬麻木，一動就是一陣鑽心的痛。
「我扶你。」夜千柯伸出手，滿眼都是心疼。穆小一搖搖頭，沒有去扶他的手，自己掙扎著站了起來，活動活動了一下後，感覺總算好了一些。
「爹爹，一路走好。」最後對著墓碑說了一句，穆小一微笑著轉頭離開。
太陽已經落山，周圍變得更加寒冷，穆小一走在前面，時不時抬頭望一眼灰色的天空。突然，他停下腳步，轉頭問身後的夜千柯︰「夜千柯，你信天命嗎？」。
夜千柯一愣，勾起抹笑，緩緩道︰「人人都說天命難違，上天注定，我卻更信我自己。」手緊握成拳，笑得自信而狂傲。
穆小一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你比我自信，我雖不信我自己，」頓了頓，他抬頭望著夜千柯的眼楮，笑道︰「但我依舊要，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好一個我命由我不由天夜千柯放聲大笑，不愧是他看上的穆小一，只這一句，就有足夠的價值讓他傾心以待
望著那雙神采熠熠的清亮雙眸，夜千柯在心底嘆道︰「小一，若我許你一世，你可否還我一生？」只一生，他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