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清晨,潛小麥起床時,楊勇已經去了田里。
潛麗琴也起身了,兩只眼楮卻腫得老高。煤氣灶上高壓鍋里的飯已經傳出哧哧響,這會兒她正在土灶上準備今天的豬食。
潛小麥悄悄走到樓梯腳下,從旁邊的紙箱里拿出一個洋芋。洗干淨後切了薄薄的兩片,拉了潛麗琴在餐桌旁坐下。說︰「媽媽,我幫你準備豬食。你坐會兒,用洋芋片敷下眼楮。」
「不用了,過了今天它自己會好的。」潛麗琴倚著餐桌有氣無力地說。
「試試看嘛,我以前背過藥書,說是洋芋有消腫的功效。可是一直沒試過,你就當幫我實驗一下吧。」潛小麥拉著自家母親的手輕輕搖了搖。
有感于女兒的貼心,潛麗琴勉強笑了笑,閉上眼楮依言將薄片敷上。一股冰爽的清涼襲來,果然挺舒服。耳邊听著女兒熟練有節奏的切菜聲,吩咐道︰「先把菜切了,等下上面鋪層干蕃薯絲。」
「是,我知道的。」潛小麥一把菜刀握在手里飛快地動作著。
這廂,坐著的潛麗琴緩緩開口了︰「你們以為我就不心疼小海嗎?這孩子雖然驕慣調皮了點,但萬萬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我這做娘的還不明白自己的孩子嗎?」。
「可我又能怎麼辦?你爺爺女乃女乃是長輩,你二姨和蘇家如是姐姐和姐夫,我能說他們什麼嗎?只好攔著你爸,罵幾句小海,讓他們解解氣了。自己人說幾句又有什麼關系呢。誰成想,你爸就那副死脾氣,非但不听還把人家狠狠罵了一頓,連你大姨的面子都拂了。以後咱家真有什麼事,哪還有人願意幫咱們啊。」
「哦。」潛小麥心底無奈地嘆了口氣。媽媽,你跟女乃女乃完完全全是如出一轍啊。為什麼就這麼不相信爸爸呢?爸爸賺的並不少,只是速度趕不上醫院的燒錢進程。但他何曾讓我們短衣少食過,家里出了事又何曾不是他去解決。你們何苦杞人憂天為了還沒發生的事而小心翼翼去討好別人,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和家人的感情呢。
你可曾想過,小海一旦被按上「賊」的名目,在學校、在農村他將受到多少白眼和議論,對他年幼的心靈又將產生怎樣的沖擊?如果一位父親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那他又將情何以堪。何況,對愛子如命的爸爸來說,小海是他人生所有的寄托與希望。
你知不知道,並非所有的人都會將心比心,並非所有的人都會言行一致。那些在你們大人面前把酒言歡的親戚,轉了個身留給我們小孩的又是怎樣一副丑惡尖酸。你知不知道,你的這些思想被別人模透後,我的前生是所有的親戚只要他們願意,就都可以隨時上前欺凌娛樂一把。不是我對付不了他們,而是在我對付他們之前,我必須要先把母親你打倒。每次,不管我受了多大的委屈,向你傾訴時,你總會千篇一律地搬出這番理論,要求我做個乖乖牌,將所有的傷心咽下肚子。
三番五次下來,我的心從開始的憤怒掙扎,到後來的埋怨傷痛,乃至于最後的滄桑石化,被世態侵蝕得與一切美好隔絕,千瘡百孔得連我自己都討厭。所以,心底的最深處我一直叫你「母親」,而非「媽媽」。今生,你難道還要如此嗎?
潛小麥心潮澎湃,面上卻是紋絲不動。利落地將豬食準備好,繞到灶前架上幾塊木排燒上。又切了兩片薄洋芋,走過去替潛麗琴重新換上敷好,說︰「已經不太腫了,這次稍稍再敷一下就好。」
「嗯。」潛麗琴閉著眼道︰「沒想到,家里這麼普通的洋芋也可以敷眼楮消腫。」
「媽媽,我們做個約定吧。」潛小麥突然說。
「什麼?」潛麗琴閉著眼楮問。
躊躇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開了口︰「媽媽,我會好好念書賺錢的,以後你不要那麼小心翼翼討好蘇家了。我看在心里好難過。媽媽要打我們罵我們,我們甘之如飴,只是以後千萬不要在外人面前拆我們的台了,回到家里我們可以隨便你處置的。相信爸爸也是這樣想的。」
潛麗琴拿下洋芋片,雙目直直地盯著郁郁郁寡歡的女兒,說︰「你以為我願意啊?還不是咱們家窮,你們又小。看你二姨家,開了粉干廠,家里蓋起了三層磚瓦房,媳婦一房一房娶進門,親家又都是本村的。你們惹他們不愉快,就你二姨夫那個心計,以後咱們怎麼在這村里呆下去?」
真膽小,前怕狼後怕虎,你怎麼不擔心咱家後山隨時會有野豬拱下來呢。難怪爺爺寧可把家產都告訴小海也不告訴你。嘴上卻說︰「媽媽,咱們家軟實力不比他們差的。螳螂捕蛇,黃雀在後,自然有人克著他們,你愁什麼。再說了,我從來沒想過我們一家要在南江住很久。」
「那你能去哪兒?」
「華陽啊,上個星期去參加知識競賽了,我很喜歡那里。」
看著女兒滿臉的向往,潛麗琴破愁為笑,說︰「真有那麼一天,媽媽若能和你大姨一樣住上城里的房子,那媽媽吃的苦就值了。」
「一定會的。」前世的自己窮困潦倒,倒是弟弟潛小海在華陽買了間商鋪給父母做養老投資,讓夫妻倆很欣慰,倍感有面子。那麼只要你們喜歡,今生我也會盡力去彌補前世未盡的孝順。潛小麥的眼里幽幽閃著決心。
楊勇扛著鋤頭回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母女倆有說有笑的場面。沒有多說什麼,徑自洗臉拿碗盛飯。潛小麥也忙進去叫出兩個晨讀的弟妹。一家五口雖然還是各自沉默著,但好歹圍著餐桌吃了頓熱呼呼的飯菜。
吃過早飯,潛小海不聲不響縮回了書桌。
潛小麥收拾完碗筷,進去拉起他,說︰「讀書貴在堅持,不在乎這麼一時半刻,這幾天你已經很努力了。今天咱們三姐弟一起去地里踫踫運氣,看看還有沒有新的茶葉冒出來。」
潛小海把姐姐的話奉為聖旨,立馬合上書本站起來。潛小麥拿過新買的鴨舌帽,給他帶上,前後左右端詳一翻,挺俊氣的︰「就帶著吧,山里霧氣重。」
到底是孩子心性,迫不及待到鏡子前自我觀賞了一番,潛小海滿意地笑了︰「我很喜歡,謝謝姐姐。」
終于破雲見日。別看潛小海已經讀四年級,嚴格說起來也才九周歲。許是男生發育期較晚,現在的他完全還是一副瘦小稚女敕的樣子。潛小麥听說他這幾天難得足不出戶在家看書,遂決定帶他去山上走走,解解悶氣。
整裝出門前,三人拐進了潛家爺爺女乃女乃的房間。老兩口見三個孫子孫女開開心心過來打招呼,無不欣慰地綻開了笑容。尤其是潛家女乃女乃,只要潛小海往她身邊輕輕一蹭,嘴甜地問上幾聲好,就又笑容可掬地開始「寶寶」長「寶寶」短了。
Wonderful!潛小麥暗地里悄悄用手比劃了個勝利的手勢︰「耶,又解決了兩個。」
四月蜿蜒的山路上,有小燕掠飛而過,有山花競相爛漫。放眼望去,滿目都是深深淺淺惹眼的綠意。雨季剛過,大地酥軟,山腳下到處都是一汪汪明鏡般的梯田。潛小海復得返自然,樂不可滋,在前頭跑跑走走,沖得羊群四分五裂咩咩直叫。潛小麥則挽著妹妹潛小茉的手跟在後面,細細聊著兩周來各自的學習生活。
走出不遠,三人把羊趕上山坡放任吃草,而後便熟門熟路朝自家山地走去。
潛家新開的幾畝山地位于飛雲峰半山腰,是前幾年政府鼓勵農民開墾荒山時,楊勇一鋤一犁挖出來的。除了栽種果樹和農作物,最里側還有九株不起眼的野茶樹。
野茶樹主桿歪歪斜斜,枝條高高低低,縱橫交錯,給人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那是前幾年,潛小麥野外寫生時偶爾發現的。剛開始只是無意踫到一棵,但野茶的價值激起了她獵奇的心態。于是,整整一個星期,她把附近幾座山都翻了個遍,總共找到了九株。最後,以「小學所有考試全部滿分」為承諾,央了楊勇幫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移植到自家山地。
此時差不多已過了采茶時間,經過潛麗琴最近兩天一次的游擊掃蕩,每枝茶樹上都只有幾芽雀舌探出枝頭。姐弟三人上串下跳翻找了半天,也僅僅鋪了個籃底。
這時,路過山腳的楊勇遠遠看見了兒女,也扛著鋤頭晃悠悠爬了上來。拉過小竹籃一看,道︰「就這麼點啊?前陣子你媽制了些,都是明前采的,你要喝或送人,就拿那些吧。」
「好。我回去看看。」這幾年人們還沒有普遍發現野茶的價值,拿到市場上也賣不了幾個錢。于是,潛小麥干脆決定自己食用,或作禮品拿來送人。藍亦鳳、譚向陽、南春明等人喝了無不贊好,倒是給她帶來了好人緣。
楊勇放下鋤頭,從身後刀鞘中抽出鐮刀,默默彎身清理起地下的雜草藤蘿。余光瞥見大女兒亦步亦趨跟在自己後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有事嗎?」。
潛小麥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爸爸,你不要和媽媽生氣了……為了別人的三言兩語,和自己人生氣不值得的……咱們家鬧得越凶,沒準兒他們躲在後面笑得越大聲呢。」
「嗯?」楊勇看著眼前的大女兒,明明長著一張稚女敕清秀的面龐,朦朧如紗的眼里卻盛滿了重重憂慮。不由一陣心疼,連日來的瞥悶剎時去了一半,忽然意識到自己夫妻倆的冷戰已經讓孩子們恐怖不安。于是輕聲寬慰道︰「好好讀書,家里的事不用你擔心。爸爸知道該怎麼做,會考慮周全的,也早就不生氣了。為了你們三姐弟,爸爸什麼事都願意做。」
「謝謝爸爸。」潛小麥的心柔柔地揪疼了。謝謝你,爸爸。謝謝你為了我們忍辱負重,謝謝你為了我們沒有意氣用事。我保證,這種事情再不會出現,你只要稍稍再忍一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