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村早就不時興「哭嫁」了。現在的小姑娘們城里城外進進出出,自力更生,自由戀愛,對生活信心滿懷,更是對將要執手一生的那位了如指掌,又何必要淒淒艾艾多此一舉地哭嫁呢。
但一向微笑示人的阿春卻在出嫁前一天痛哭失聲了。
十一月初四,楊家堡里里外外被擠了個水泄不通。除了楊家提前一天到來的遠方親戚,還有一堆急性子的村人跑到女方家里看嫁妝了。大紅簇新的皮箱兩只,戲水纏mian的鴛鴦繡枕兩對,色彩斑斕的彩被八條,尚未啟封的縫紉機機一台,以及零零碎碎的箱櫃日常用品滿滿擺了一屋子,基本上南江村富家姑娘有的阿春都有了,甚至有的式樣圖案還倍加時新素雅。看得一大群嬸娘們無不嘖嘖稱贊,變著法兒說些祝福的話。
好不容易在約定的時辰里發了嫁妝,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屋里頭,阿春又從頭到尾仔細檢查了一遍。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細碎的關于酒席的事宜自有大哥大嫂著手,自不必自己操心。于是起身從外間木箱翻出一套干淨的衣褲,拿了肥皂、毛巾,又提了開水瓶,走向屋後的牛棚。那里住著一位令她魂牽夢縈卻又黯然神傷的至親。
推開牛棚一角隔出的木門,小小的空間里只有一張簡易老舊的木板床,上面倦縮著一個單薄的身子,此刻正抱頭冷得簌簌發抖,零亂的地上卻又分明橫躺著一條厚棉被。
這就是阿春的父親,一個南江村人統稱為「蹩腳」的瘋子楊雲波。
沒有人知道「蹩腳」雲波是怎麼瘋掉的。似乎只是一夜醒來,他就成了現在這個瘋言瘋語狀。農家人忙著從土里刨食,閑言閑語八卦了陣子後,就再也沒人費那個心思去追根究底了。但楊家的生活卻還要在柴米油鹽中繼續煎熬。沒了爹的庇護,阿春兄妹在母親嘔心瀝血的撫養下終于長大成人,其中的艱辛外人可以想象卻難以體會。當兄妹倆終于獨當一面,有能力反哺辛勞一世的父母時,母親王氏卻因長年累月的積勞成疾溘然而逝。留下的瘋子父親,不吃米飯卻與豬爭食,不住子女精心布置的房間,卻對破廟牛棚情有獨鐘。子欲養,而親不納。沒有人知道,阿春和煦如春風的笑臉下,眼里不時閃過的是怎樣的糾結與無奈。
「爹,起來擦把臉吧,我幫你洗洗頭。」阿春走過去,輕輕搖搖父親瘦小的肩膀,見沒什麼反應,便跟往常一樣自言自語講開了︰「爹,明天我要出嫁了,你知不知道啊?……」
沒來由的眼眶迅速泛紅,剛剛起了個頭卻再也講不下去。于是,抹了把臉,又推了推父親︰「爹,起來啦,我給你換身干淨的衣服。」
或許此刻的楊雲波正做著酣甜的夢,夢里有他渴冀許久卻觸不可及的美好事物。是以,硬生生被打攪了他很是不悅,猛地抬頭怒斥︰「不要踫我……你滾開。」
習慣了的阿春不以為意,陪著笑臉繼續請求︰「爹,求你了,只換一下衣服,好不好?明天我就要出嫁了,讓我再幫你洗洗吧。」
楊雲波的回應卻是疏離地揚手推開阿春,似真非真面無表情地道︰「你要嫁就嫁,關我什麼事。」說完又閉上眼楮轉過去兀自入睡。
跌坐在地的阿春今天格外敏感,看著父親的背兩行清淚潸然而下,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前頭有親戚聞聲趕來,見了這番情景,心里多少有數了。唏噓著暗嘆了口氣,上前攙起阿春勸道︰「傻姑娘,甭哭了,今天是好日子,咱不哭啊。」
哪知阿春听了更是悲從中來︰「我哪里想哭啊,我想哭都沒地方哭。我娘不在了,我還能跟誰哭去啊?」
聞言,一眾人的眼里禁不住也閃起了水氣,卻只能繼續安慰︰「阿春啊,別再哭了。你爹現在還不髒,大家都知道你孝順,不會笑話你的,以後日子長著呢,孫家又不遠,你再回來慢慢整吧。」
阿春已是哭岔了氣,捶著胸口嗚咽道︰「我哪里是嫌我爹髒啊,我只是想阿爹能干干淨淨坐在堂屋里,看著我出嫁而已,難道連這都過份嗎?……這麼多年了,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可今天我這心里還是這麼撕心裂肺地疼……我省吃儉用辦了那麼些嫁妝,這都為的是給誰看啊?」
爾後,又斷斷續續哭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年紀大的楊家婆婆進來說了阿春幾句︰「大好的日子里,你這樣哭算怎麼回事兒?讓孫家听說了又怎麼好?」
還未等阿春回答,旁邊早有個能干的嬸娘笑著接過話茬︰「沒關系沒關系,新娘哭,兩家福,不哭不熱鬧嘛。今天把所有的憋屈都哭完了,我們阿春從明天起高高興興做新娘,嫁了好人家,以後就享福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