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響不見動靜,蕭舒靖側著身子偷眼看去,門邊倚著的人面上早已是恢復了一貫的清冷,似是重新戴上了那張表情麻木的假面,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水榭的門隨即被合上,她轉身便將自己關在了水榭外面。
蕭舒靖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終究是變了,學會了隱忍,不會像以前一樣直接就和他動起手來,這樣的她既陌生又熟悉,可轉念一想,她若是一成不變,只怕也活不到今日吧,這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她沒有惜顏那麼好的命被人一直呵護著,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罷了。
心中的酸楚洶涌而來,幾乎要將人擊潰,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掌管著敦煌命脈的城主,卻沒人知道他背後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和努力,說到底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他也會累,普通人累了可以放棄,可以說出來,而他卻不能。半睡半醒間仿佛听到一聲鷹鳴,在白天听到並不稀奇,在深夜听來就顯得有些詭異,蕭舒靖懶得再動,將頭埋進絲被中便這樣睡了過去。
深夜,棕色的鷹盤旋在水榭上空,站在水榭上的惜玉木然看著前方,飄忽的思緒讓她的眼神顯得有些空洞,‘撲稜稜’的聲音在小巧精致的水榭上方響起,一雙銳利的小眼瞅準了方向朝著她撲過來。
惜玉猛然回了神急忙側身躲閃,鷹爪卻牢牢抓住了她的衣袖,站在她手臂上眨巴著烏溜溜的眼楮看著她,並沒有攻擊的意思,仔細一看,才發現鷹腿上套著一個小銀環,上面刻著一個極小的字︰蕭。
鷹怕爪子傷了惜玉不敢抓得太緊,上好質地的絲綢白衫手感細滑,鷹站立不穩便撲稜著翅膀保持平衡,惜玉急忙伸手壓住它亂扇的翅膀,回身隔著門看向屋中,蕭舒靖和衣躺在床上,懷里抱著被子似是睡熟了,惜玉想了想,輕輕地將水榭的門從外面拴上。
雙手將不安分的鷹抱在懷里,足尖輕點踩上水榭的護欄反身便躥上了屋頂,幾個起落後來到了舞劍住的屋子門前,懷中的鷹不滿地‘桀桀’叫了一聲,惜玉的手還沒叩響門,門便被人從里面打開了,隨著迎面而來的是一柄長劍
惜玉點足後掠退開五步,舞劍看清了來人是誰也就收了劍,站在門前嫌棄的看著惜玉和她懷中抱著的鷹,攔在門前絲毫沒有要讓她進屋的意思。舞劍討厭除了鴿子以外所有長羽毛的生物,見了便想殺死,惜玉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卻沒有放開鷹的打算。
「這麼晚了,是誰啊?」舞碧隨著開門出來,見了來的是惜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手僵直的扶在門框上。
「走。」惜玉機械的只說了一個字,放開了懷中一直抱著的鷹,鷹沖天而起,她也跟著躍上了屋頂,舞劍稍稍疑慮了一下,隨即便也趕了上去,鷹飛不急不慢的飛得稍低,兩人飛檐走壁,跟著它一路往著外城東而去。
敦煌城分為里中外三層,最里層是權力的核心,能住在里面的都是敦煌城的文官武將,以及塞外將領的家眷,外城中城的人想要進來,必須得說明進來找誰、做什麼等等。
中層居住的多半是世代經商的富庶人家,也有來此安享晚年的關中富人,他們是讓敦煌更加繁華的動力,所受的待遇也是很好,基本達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外城則是商貿往來的繁華地段,魚龍混雜,蕭舒靖卻不重富輕貧,外城守備也是森嚴,隨處可見巡邏的兵士,無論何時何地遇到麻煩,只要你吆喝一聲,立即便會有兵士站出來替你處理。
敦煌城有這樣一個英明的城主,想不繁華起來都難,賦稅雖然比之關內要重一些,敦煌城的人卻是甘之如飴,只要能換來安定繁華,何必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來往的商隊也是心甘情願的交上百分之七八的關稅。
在百姓眼中看來,蕭舒靖不是個奢侈的人,他所住的蕭王府,還是當年敦煌首富蘇老太爺給女兒的嫁妝,這些年來他的政績有目共睹,興建水利,高築城牆,訓練精兵,數次擊退了西域妄想染指敦煌這塊寶地的國家。
這樣一個英明的城主,百姓如何能不愛戴?所以,只要發現生人或者行跡可疑的人便立即匯報,讓西域諸國的探子寸步難行,進城不到半日便被抓住。每次識破或者協助抓住探子的人也會拿到一筆豐厚的酬金,這樣一個賞罰分明的城主,在百姓的心中便是他們的天了。
雖然已是深夜,外城卻是剛剛安靜下來,小販忙著收攤子,店面也陸陸續續的關門,三三兩兩的行人慢悠悠的往家里走,仍舊隨處可見巡邏的兵士,見到忙不過來的商販便會上前去幫忙,見到喝醉酒睡在路邊的人便扶起來送往客棧去,夜色中的敦煌城一片溫馨,讓來往的客商忍不住想要留在這里安家。
兩人逐鷹而行,一路上還得避開巡邏的兵士,走走停停好一陣子才到了外城東,鷹也是安安靜靜的慢慢飛著,不時停下來等著兩人,到了一片竹林才停了下來,‘啁啁‘的叫了兩聲鑽進林中,站在一截枯枝一樣的手臂上。
黑影背對著兩人,隱約可見滿頭花白的頭發,一身勁裝更顯得人枯瘦,似是瀕臨死亡的老樹一般,黑影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撫模著鷹的羽毛,鷹愉悅的蹭著他只剩皮包骨頭的指節。舞劍一臉嫌惡的看著,那棕毛畜生,身上不知有多髒
「弟子拜見師尊」看了黑影一瞬,惜玉忽然雙膝跪地,低著頭畢恭畢敬的說道。
舞劍疑惑的看向她,詫道︰「什麼?你說誰?」
「呵呵呵」對面的黑影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像是利器刮過鍋底一般,要多難听有多難听,心中似是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忍著那般難受。
「弟子拜見師父,弟子無意冒犯師尊,請師尊饒恕。」听到這聲音舞劍臉色大變,急忙也隨著跪了下去,聲音含著驚喜又帶著些許懼意,將頭狠狠低著不敢抬起來。
能讓天下聞名的兩大殺手如此尊敬的人,必然不簡單,黑影滿意的轉過身,滿臉的皺褶疊在臉上,皮膚上大快大塊的老年斑,須發斑白,顯然已是風燭殘年,一雙眼楮卻精光四射,亮如鷹隼。老者長嘆一聲,感嘆道︰「二十年了,老夫終又回到這里來了,只可惜閻老兒早已去了地府,只能找他的後人泄恨了」
二十年前,敦煌城有兩名威震西域的將領︰飛將、雲將,名聲響到讓人忘記了他們的本名,兩人私交甚好,稱兄道弟,戰事結束後,飛將娶妻生子,安心的過著平常人的生活,而雲將卻嗜殺成性,一天不殺人便難受得恨不得死去,一開始他靠著殺牢中的戰俘來獲得滿足,到了後來牢中無人可殺,他卻愈來愈控制不住自己,終于發展到了半夜見人便殺的地步。
由于被殺的人愈來愈多,敦煌城人心惶惶,無處不在傳言著殺人狂魔的事,到了天黑便大門緊閉,無人再敢上街。飛將查探多時卻毫無所獲,直到回紇來襲,飛將主張守城,雲將卻堅持出戰,兩人意見不合,只得延後再議,當頭深夜,雲將殺性大發,執劍沖到西城門殺光了守城軍士,將城門打開一個人沖向了回紇的大軍。
飛將得知此事急忙率兵相救,奈何為時已晚,韃靼與回紇已經聯合沖進了敦煌,飛將拼死救出了剩下半條命的兄弟,帶著剩下的兵力撤出了敦煌,前往嘉峪關的途中奄奄一息的守城軍士說出了真相,飛將心中悔恨至極,隨將雲將所作所為上報朝廷,將人交由朝廷處理,濫殺無辜加上失了敦煌,半月後,京中便傳出雲將被五馬分尸的消息。
提起兄弟的絕情,老者眼底滿是恨意,枯瘦的指節捏得咯咯咯直響。
惜玉心中一驚,飛將的後人不就是鎮西大將軍閻楚麼?此人武藝精湛用兵如神,延續了父親的‘飛將’稱號,敦煌城牢不可破,有著他一半的功勞。在敦煌百姓的心中,嚴楚和蕭舒靖一樣都是神話一般的人物,惜玉卻明白,若是師尊要殺他,堪比探囊取物,只是北塞剛休戰,若是此人一死,想必戰事又會被重新掀起。
惜玉斟酌一番,總覺得不妥,壯著膽子問道︰「師尊,敢問這是皇上的意思麼?」
老者身形飄忽似是鬼魅,烏鴉一般沙啞的嗓子發出幾聲桀桀怪笑,「非也此舉乃是為了我一樁私怨,二則是關外有人出了大價錢,哼,沒想到那小子的命還挺值錢,真是天要亡他閻家,看來是只能傳到這一代了」
關外?听老者說出這兩個字,惜玉悚然動容,若是關里的人還好,關外的只怕都是嚴楚在戰場上的對手,謀略膽識上勝不了嚴楚,便想出買凶殺人的主意。可憐關中的人為了一點眼前的毛利,卻要斷送一個國家的命脈,想必嚴楚一死,北塞那邊的韃靼定會結束休戰,若是回紇也趁機來襲,蕭舒靖分身乏術,憑他一人又如何能應付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