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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掩映,風彌草走。

荒原草廬里兩個身影執了杯盞對立而坐,一人仍是散發零落,形體清逸。而另一人了然不是前者高冠對弈之人,隔了映珠窗紙,只見得個腰背佝僂的老人身影。他手中捻了一頜須發,晃了手中杯盞道︰「這果真是上好的茹雪浣梅茶,老夫直直想來,隔了上次飲得這茶,竟似百年般遙遠了。」

那清明如水的聲音回答說道︰「老先生愛飲茶,自在來得便可。我便藏了茹雪在地窖,斷不教人偷了去。」

老者又道︰「呵呵,偷?你是自貶了自家,還是算抬了那俗世偷兒?便是老小子找得你這方外草廬,都花了十數年心力。要找出你的藏物之處來,得那偷兒修的幾世修為啊。」

言著,忽而垂眸一看,推了手中杯盞道︰「你與那人下得十年的棋局,便是如此?」

「哈,閑來無聊爾。」那人咸淡附和道,果真百無聊賴至極。

佝僂長須的老者伏了首,戳了手指在眼下棋盤,一副細細觀摩盤琢的樣子,幾番沉吟,忽而張口仰天大笑道︰「這果真是你等兩個閑小子愛攪和的事體。這放眼望去,黑白糾葛錯落,情事冤孽沉浮,要從這等棋局中月兌身自保,需得何等清明的心智啊。有趣有趣,我便待看得這黑白二色傷個體無完膚、身心俱裂。待這局棋兒崩盤,老小子也來與你下得一盤。如何?」

那閑散的清逸人兒托了下腮,無不失意地說道︰「這方外布局看著逍遙揮灑,實則百般無味,哪如的你走入方內,親自攪覆人世乾坤來的有趣有味呢。」

老者張大了嘴,往喉中一倒茶盞,驚詫叫道︰「啊你竟然壞到連作惡都覺得無甚趣味啦?那這天下可如何是好啊」

那清逸的身影聞言並不作語,手中捻了一枚棋子,沉思著對了身下棋盤,往了前處定定一落,抬了臉,望了老者,笑道︰「這樣,便稍稍見了意思。」

老者狂咽喉中唾沫,在棋盤和前方人物間幾下掃視,問得話來︰「我便想問得,那可人兒是你生的不?」

那人聞言,甚覺可笑,答道︰「自然是我生的。」

老者坐去,兀自捋著自家胡須,若有所思地道︰「怪了怪了,怎的老小子胸口無端覺了淒惻憋悶來。」

那人方才點了棋子,盤中局勢漸成,又抬手一枚枚撿了廢棋回棋壇,口中順了說道︰「自是老先生在方內時間長了,染了那等人世繾綣罷。」說完,起身正了袖袍在身側,惹得燭火一陣閃爍抖動,「弈棋人成為盤中棋,這游戲便索然無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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鯤那日踢得狐狸昏死過去,那九歲稚兒如得了魔障般抱了狐狸,哭得分外悲慘哀淒。他瞧不得這等情景下去,又喉中塞了萬千不痛快,無得開口安慰了小兒,便自家走出了住處,四處晃蕩了去。

這瑯嬛地宮,封閉枯燥,幽暗無際,被幽禁其中的半巫人,即便從不曾束縛了手腳,也只是日日作得行尸走肉,了無生趣可言。只是偶爾瞧得幾個總角稚子,攜伴嬉笑了打鬧跑過,清朗的笑聲傳了偌高處的石壁,久久回震到失神走動的人耳中。

鯤回頭看了光了腳跑遠的稚子,耳邊回蕩著他們的笑語,一子說道︰「那日在師尊的書案高處瞧得有趣物什,听得師尊說來,竟是外界牧馳的玩意,師尊承諾我考得昆蟻,便將它贈與我。」

另一子,緊緊隨了他跑在身後︰「何等新奇,可能與我瞧得一眼?便是直直一眼就好」

「那小物兒可真正好玩,擰了邊兒小錘,便發出悠揚美妙的聲音來。」那稍年長的小兒忽而語中帶了厭惡,道,「我可答應與你看的一眼,但斷不可告知那叫四美的家伙,你曉得,我是頂頂厭惡了蟾蜍這等生物。想了四美那突兀的碩大無神的眼楮,直直瞧了我的禮物,我便心中不快的緊。」

稍年幼的因了心中新奇期待,聞言忙抓了那小兒的衣服,口中承諾道︰「我依了烏羽族起的誓言,斷不告知四美哥哥。」

那小兒便喜樂了眉梢,目中帶了得意,伸手牽了他,往得前方跑去︰「如此便好,我便帶你去見得我那神奇的禮物罷。」

鯤見得兩小兒跑遠,疏淡的眉眼中露出恍然淒苦來。這稚子對話,攜手,跑遠,回首互相凝望了取樂的一幕,何其似曾相識。在若久之前,是否也有人這般定定地站了,望了他與他,心中百般酸澀無奈過?

到底是流年易逝,他亦長了一番大人模樣,在這幽暗中,見得這般童稚純澈,遲遲挪不出去雙腳了。

鯤垂了雙手,待得耳邊回音彌散無蹤,只听得遙遠某處有了水滴一滴滴清晰打了石壁,伴了簡單規律的滴答之聲,才猶如被人震了神思般清醒過來。

是的,流年易逝,逝者已矣。

鯤正苦笑自家這般反常失神,心中惦記了晨兒,意欲回得住處的時候,見了前方齊齊走來一隊人影。就了壁燈看得那赭紅令服和纏銅鐵棍,便曉得是巡隸正列隊巡邏。

因了瑯嬛地宮無處可遁的周密設計,瑯嬛諸人在了這地宮均行動自由,無一帶了手足鐐銬。偶有循隸閑閑走了巡邏,亦只是做得場面上的職分內事,記憶中,即便是三年前那場事情,亦不曾見得這般戒備謹慎。

鯤覺出一眾巡隸正刮了探視考究又極度戒備的眼光看得自己,忙垂了頭,立了邊上,做出順服的模樣來。

一為首的巡隸,對了左右小隸使了眼色,便有一人緊了手中鐵棍走上前來。

鐵棍拖了地面發出鈍鈍的磨耳聲音,從這聲音便可判斷,那鐵棍若使了力打得身上該何其錯心裂肺、摧骨散筋。不想招惹了這幫修羅,鯤忙將頭壓了更低。

小隸站了鯤的面前,舉了手中鐵棍,將棍底托了鯤的下頜,定定地迫使他抬起頭來,由了壁燈照亮他的面部。此時,為首的巡隸亦走至前方,翻了手中一本書冊,對了鯤幾下打量,對了左右,指著書冊一頁,陰冷發笑,道︰「這廝兒瞧著溫淡,卻是有前科的。」

末了抬頜一個示意,便有兩個小隸拖了手中鐵鏈走上前去,反手將鯤捆住,鎖上碩重冰冷的鐵鐐。

鯤曉得這地宮便是頂大的牢籠,自家早無自由可言,因了晨當日的遭遇,他亦見識了獄隸的殘酷狠毒,當時便不做得反抗,只負了手,由得他們將自家手腳鎖了起來。

暗中略略動了手腕,心中也不由暗叫沉重。

巡隸小頭見他被負手腳卻無絲毫反抗,卻也有幾分意外︰「你倒是個識時務的,不多問一個字,甚至連手腳都不多動一下。」

鯤只面無表情地站得不發一語。囚犯和獄隸究原因,講道理,可不真正好笑。

巡隸小頭卻不甚理解囚犯的心思,在他看來,無端被人綁了手腳總得問個原因,便是得不了合適的原因亦當做下反抗的,一如他之前綁了的那幾個一般︰「你這般不動聲色,是夸的你鎮靜呢,還是,你原本便早有預料?」

「大人,我能預料何?」鯤听出他言語不善,只好出口道,「我便是在這處無聊散了步,如何料得你等將我鎖手束足?我便是一囚犯,大人們要綁了我,要殺了我,我能奈何,如何做得無謂掙扎。便是我想詢問,又能問出甚大名目來。」

巡隸小頭又看了自家手中書冊半響,陰陰笑道︰「看不出三年後你還真學老實了。老實便好,老實便可保得小命。若不老實,想在瑯嬛興風作浪,可不只有掉腦袋這般簡單。」

「掉腦袋無非 嚓一下。」獄隸小頭合了手中書冊,面上露了猙獰的陰狠之色,「我卻有千百種方法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言畢,又懨懨地將書交了身邊的跟班,狠狠地刮了鯤一眼,負了袖子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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鯤無端被鎖了手腳,走路拖了一大堆鐵銬鎖鏈,回得住處便費得甚大心力。他一邊走,一邊嘀咕,這巡隸說得雖然不清不楚,但那字里行間,顯然已透得幾番訊息。

有了人,在瑯嬛興風作浪。

這個人,引得了瑯嬛的注意。

瑯嬛尚且不能模準這個人,或這些人,無奈只得一一排查,首先便找的他這般有過前科,不曾老實的來。

瑯嬛,終究,又將不平靜了。

他這般左思右想著,終于到得住處,抬眼望了里面,只見得晨在桌上墊了軟軟的褥子,將半生不死的狐狸放了上面。黑玉般的雙眼,直直地盯了眯了眼楮睡得昏沉的狐狸,長長的睫毛蒙了燭火的氤氳金輝,小鼻兒翕翕一動,目中只一派溫和期待,全無先前的哀慟不寧

原本想了千萬安慰他的話,現下突然見得這般嫻和情志,一時站了原地,說不出話來。

因了他走動時鐵鐐鎖銬的踫撞聲,倒是晨先望見了他。他見得他回來,目中也無甚怨恨痛色,只如往常般待了十足的期待,朗朗地叫得他道︰「鯤哥哥,你回來了」

鯤被這般明朗通透的呼叫叫得心中生出負疚酸楚來。當時他毒打那狐狸的時候,小兒在旁邊哭得何等淒惻,他哀哀地問了自己為何要這般對待狐狸,他回答不出,亦不柔和了手腳。他只見了這狐狸惱恨,一如既往地惱恨,不明所以地惱恨。

可他現在,還是朗朗地叫得自家鯤哥哥,好像從無之前芥蒂,亦不會疏遠隔離。

見了鯤默默地站了遠處,發呆不言,晨便跳下了書凳,向他跑了過去,手中扶了他袖子道︰「鯤哥哥,方才狐狸睜了眼楮,瞧那模樣,該是生命無虞的。哥哥便答應了晨兒,日後讓晨兒好生招待了他,待他傷勢好轉,放他回去罷。」

眼前的人兒面色白皙,露了衣襟下細致柔和的脖頸和腕兒,便是那不曾長得存縷發絲的光光頭顱,看上幾眼亦有挽了撫在懷中的心動。如了蘸墨描就的寫意眉眼,神思宛動,無一不耀眼璀璨。

鯤緩緩地點了點頭︰「你歡喜,便好的。」

晨听得高興至極,正待拉了他的手歡呼,一拉卻拉得他雙眉頓皺,口中痛呼出聲。晨忙扶了他的雙臂,望了身後,不由大驚︰「鯤哥哥怎的被人這般鎖了手足這方才出去不好好的麼。」

鯤痛色漸緩,安撫他道︰「這鐵銬上有犀利光薄的刀片,怕是為防犯人自行開了這鐐鎖。現時被鎖了手腳,日後行為可分外受限。」

「好端端的為何鎖了你的手腳。」晨幫他扶了吃痛的雙手,這一看有看得他雙足亦被鎖得,連走動都得極小心得邁了步子,若不留神稍稍邁大了點,便有光薄犀利的刀片劃了足踝皮膚。他看得心痛驚悚,忙去扯了被褥布匹,墊道鐵銬下去,以緩和刀鋒的銳利。

「他們為何要這般鎖了你莫非是晨兒的事情連累哥哥受罪了麼?」

鯤見得他胡思亂想,出語安撫道︰「這是瑯嬛地宮,我等囚犯被束縛手腳可不天經地義,何曾需要理由。你莫胡亂開想了去,惹的自家憂愁不快。」

見那小臉仍是苦痛皺縮,便慢慢走進內處,挨了那書案,借了那狐狸說道︰「他方才果真睜了眼楮?」

晨扶了他的臂,面上仍是愁雲密布︰「若是晨兒的原因,哥哥定要告知。黃金學士曇贈與我黃金指環,便是保我瑯嬛無礙,斷莫苦苦委屈了哥哥。」

鯤見他固執自責,只好將方才遇得巡隸、被鎖手足的情景與他粗略描述了大概,見他面上減了自責,但仍疑雲不解,便又望了狐狸,道︰「這事斷不是與你牽連那般簡單。但現下我亦毫無頭緒,你方才說狐狸是急奔而來,言稱有要緊事情找我。現時想來,果真該是件大事罷。」

晨亦望著狐狸,嘆息自責道︰「果真是晨兒的不是,怕是耽誤大事了。」

「與晨兒何干,是我惱恨于他,出手狠毒了點。」鯤雖這般說著,但語氣疏淡,並無多少真誠負疚之意,「我與這狐狸,打初次認識,便生得幾分嫌隙。」

「你們不是朋友麼,他不說是鯤哥哥的朋友麼?」

鯤轉臉,笑望一臉迷惑擔憂的稚子,道︰「我與他,自然不是朋友。我與他互相見面,不打不鬧便各自癢癢,好生不痛快,如何算得朋友。」

「即便不是朋友,只望鯤哥哥莫要再傷他便好。」回想當時鯤如失了理智般痛打這小小生物的場面,晨終于還是心中哀傷莫名。當時,若說沒有怨意,那斷然是假的。可他又如何能對鯤生出怨意來呢。這般思處,又將腦袋貼了鯤的手臂,道︰「你若再這般傷他,我便要氣惱了。」

溫淡的少年默立良久,忽睜了清泓暗動的雙眼,問了晨道︰「擇日,帶了你去學得游泳可好?」

晨蹙眉道︰「晨兒自是喜歡,但鯤哥哥現時被鎖了手足,行動尚且不便……」

鯤的眼中似有點點星輝緩慢地凝聚成了一簇,看得晨緩緩地舒展了眉目,听了少年輕聲道︰「你喜歡就行。我鯤蛟後裔,莫非還怕了水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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