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秋日,一早一晚已有些冷了。
可是今日,天色微明時分,因為與他緊緊依偎,不覺得冷,很溫暖。
衛昔昭輕抬了眼瞼,看著他的容顏。
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一種感覺——這是屬于自己的男子,自己亦是屬于他的。
完完整整的,她擁有這個人。
彌足珍貴,而此時,他就在她身邊,這麼近。
她輕輕彎了唇角,笑了起來。
他的手自她腰際滑至肩頭,掬起一縷青絲,手勢溫柔地捋過。貼近,貪戀地親吻她柔軟如花瓣的紅唇。
她尋到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你若是……」他忽然濃眉輕蹙。
「不會。」她輕笑著搖頭,「我讓飛雨……」
他用錦被裹緊她,起身,動作緩慢地穿衣,「不必。」
衛昔昭不懂,而隨著視線落在他背部,心緒被轉移了。
寬寬的肩,窄窄的腰身,極是好看的身形。
他背部有一道長而深的傷疤,縫合時針孔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似一道蜿蜒刺目的蜈蚣。
季青城穿好中衣,回身對上她的目光,給她一個笑臉,「後悔了?」
衛昔昭也笑了起來,「只是因為你曾經流血流汗?」之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他錦袍鞋襪被她藏在了何處。
季青城拍拍她的臉,穿戴齊整後,回到床前,握住她的手,「什麼也不需做,回京之後,等我回去提親、迎娶你。」
「啊?」衛昔昭訝然。
「不是說笑,是真的。」
「可是……」
「今非昔比。」他溫聲打斷她的話,「昨日之前,是怕害得你一世孤苦,從沒動過在出征之前娶你的念頭。可今日已是不同,你的我的人,我要你成為我的結發妻。」
「皇上會允許麼?」
「會。」季青城語氣雖然平淡,也意味著胸有成竹。
「對了。」衛昔昭取過自己的衣物,從里面取出一道密旨,「這是皇上給你的。」
季青城看過之後,逸出笑容,「時間正好。」
「怎麼說?」衛昔昭一面詢問一面掐了掐他的手臂。總像是在和她打啞謎,她有些不滿。
他回道︰「時間足夠我娶你。」說著話,重重地吻了吻她,「我該走了。」
「嗯,你去吧。」
「記住我的話。」他又叮囑了一句,才起身出門。
即便是她有一點點懷孕的可能,他也不願意讓她將這可能性失去,因為怕她心里不好過。她不好過,也就是他不好過。
衛昔昭反復回想著他的話,因為那份盼望,心緒飛揚。慵懶地抬起手臂,看到往昔那顆嫣紅的守宮砂的顏色已經消褪。
飛雨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上面有一碗草藥,還有一個木質的匣子。
「他說不用了。」衛昔昭很有些為難地看著草藥。
「那就真的不用。」飛雨笑著應聲,「小姐左右為難,那就容奴婢大膽,為您做一次主。」說著,隨手就將草藥倒在了牆角的盆栽之中。
「你呀……」衛昔昭笑出聲來,又問起那個木匣子。
飛雨將東西拿到床上,拉過衛昔昭的手臂,「這是以防萬一的。」
「是麼?」衛昔昭驚喜不已。
「奴婢遲鈍——昨夜有人在附近觀望,奴婢卻是直到他離開之際才發覺,便想著這東西是非用不可了。」飛雨說著,少見地狡黠地眨了眨眼,「奴婢這一招可是有趣得很,小姐什麼也不用擔心。只是有些疼,小姐忍得住麼?」之後,打開木匣,取出銀針等物。
「沒事,你只管放心就是。」衛昔昭感激地一笑。
——
季青城返回軍營途中,並沒想到,裴孤鴻正在他帳外焦躁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
昨夜來過一趟,一早又前來,季青城都不在。
一夜未歸。
這廝一夜未歸!
衛昔昭來到了此處,季青城一夜未歸……還需要他做別的推測麼?
莫兆言的擔憂竟成真了。
早知如此,昨日午後到了此處,就不該先去拜見衛玄默,而應該先來找季青城。
看到向自己走來的人,裴孤鴻覺得很是眼熟。多看了幾眼才認出,竟是曾在衛府教書的蕭先生。此時的她衣著與此間軍兵無異,由此更顯英姿颯爽。
姓蕭,先是去了龍城,又是二十幾歲的年紀……
裴孤鴻的腦筋飛快轉動著。皇帝是十幾歲時登基,登基那年,一母同胞的妹妹寧和公主不過三兩歲。
可以斷定,這位蕭先生便是昔年的寧和公主蕭晨述。
如此,先前的一切雖然令人驚詫卻是能說得通的。
眼看著蕭晨述到了眼前,裴孤鴻連忙抱拳施禮。
「指揮使不在軍中,便由在下代為料理一切,敢問世子來此處是為何?」蕭晨述的話語雖然客氣,語氣卻是一點恭敬也無。
她的確是不需要對任何人卑躬屈膝,雖然這許久以來都是隱姓埋名。
裴孤鴻回以一笑,「不知指揮使去了何處?」
蕭晨述說謊說得臉不變色,「指揮使去好友住處飲酒了,尚未回來。」
這倒也是個絕佳的借口,裴孤鴻心念轉動,頷首道︰「他與在下飲酒去了。」
「我倒是不知到底是何人。」蕭晨述眼中有了笑意,「世子不妨去帳內坐坐。」
「多謝。」裴孤鴻應著聲,卻沒動,「指揮使徹夜不歸,不管是為何,日後會不會成為隱憂?」
蕭晨述思忖片刻,卻是問道︰「世子是如何找到此處的?」此處地勢迂回曲折,如果沒有人事先告知路線,尋常人是極難找來此處的。
「實不相瞞,是家父告知的。」至于如何威脅恐嚇自己父親才達到了目的,裴孤鴻是如何也沒臉跟旁人說起的。
「原來如此。」蕭晨述神色一緩,「那我也不妨多告知你幾句。寧王未曾介入此地的練兵,不是因為他資質不夠,是因為他已失去了殺氣,所以未能前來。寧王既然知情,那麼日後多半會隨軍出征,卻也只能做個謀士之流。而青城能在眾多悍將之中月兌穎而出,且在此時便被委以重任,那麼日後,是絕對會被重用的。」說到此處,目光中多了幾分笑意,「是以,這樣的人物,如今想要什麼,皇上都會給他,為了宏圖霸業,皇上是什麼都舍得出的。你不必為青城和昔昭擔憂,眼下,誰為難他們,誰就是自尋煩惱。」
「眼下如此自然是好,可來日凱旋而歸呢?皇上會不會——」那個冷血的皇帝……裴孤鴻又想嘆氣了。
蕭晨述的話毫無余地︰「如果能在這一年沒有死去,如果能夠建下蓋世奇功——皇上怎麼會對這樣的人下手?他又怎麼敢?不要軍心了麼?即便有那份心,也是需要一步步來,需要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到那時他還能不能在世都是說不準的。」
裴孤鴻又覺得皇帝很可憐了,果真是物以類聚麼?皇帝心狠,他的妹妹比他還狠。而細細琢磨她這一番話,心中不由汗顏——曾與自己因為容顏而齊名的季青城,日後真的會成為當世豪杰麼?那自己呢?
蕭晨述詛咒完皇兄,又拿裴孤鴻開刀︰「我若是你,會因此行而立志建功立業,否則,你會在他的鋒芒之下成為大周子民的笑柄。」
嘴也太毒了。裴孤鴻暗自嘀咕著。之後也真的再無勇氣逗留,告辭離開。
此時見到季青城,他能說什麼?一個日後的將領,將要率領的是千軍萬馬,如果已有了這樣的能力,還會沒能力保護自己的女人麼?
是的,裴孤鴻絲毫也不懷疑蕭晨述的話。
也是因為相信季青城有那份能力。
此次所見所聞,只是證明了一件事,他根本就不該來。也是有所得的,有季青城比著,他的確是該為日後奮發圖強了。
蕭晨述是真的嘴毒,也是個烏鴉嘴,因為她末尾的話很有可能成為事實。
裴孤鴻策馬漸行漸遠之際,季青城回到了軍營。
蕭晨述看著少年神清氣爽的容顏,笑得意味深長,卻又帶了幾分對待晚輩才有的寵溺,「你們這些任性的孩子。」
季青城無言一笑。
「不會辜負她,是麼?」
「不會。」
「那就早做打算,」蕭晨述板起臉來,「敢做出絲毫傷害她的事,我第一個不饒你。」
季青城則回道︰「晚輩才是第一個。」
混小子。蕭晨述笑著無聲地斥責。
——
回京之前,衛昔昭先去和衛玄默話別。
衛昔昭問道︰「爹爹,您出征之前,還能回府與我們團聚幾日麼?」
「有。」衛玄默笑道,「此去山高水遠,皇上也是上過沙場的,不會不體恤軍心。」
「那就好。」衛昔昭其實是一語雙關。父親能回去,青城就能回去。那就意味著,他的話會成真的吧?
「昔昭,」衛玄默遲疑許久,還是忍不住將心底的話問出了口,「不論怎樣,你這一生只想嫁給季青城,是麼?」
「是。」衛昔昭垂了眼瞼,「他回來,我和他攜手一生;他回不來,我為他披麻戴孝。」之後抬眼,現出忐忑,「爹,女兒如此,是不是令您很為難?」
「不。」衛玄默緩緩搖頭,「我只是怕你過得太苦,卻也明白,你不能如願,才是最苦的。我從未怪過你,不必多思多慮。」之後笑著道別,「先回京復命去吧,你也該看得出來,近日不會再有危險,安心等我回去。」
衛昔昭紅了眼眶,卻也不知還能說什麼,應聲離開。
策馬前行,去往西城途中,看到了季青城。
他站在蒼涼秋色中,笑著看她下馬,走到近前。她長高了,也長大了,美得愈發奪人心魂。
「我要回去了。」衛昔昭笑著說道,「正要去和你辭別。」
「我來送你。」他說著,斂目看著她手上的那枚銀戒。
「你知道的,飛雨武藝高強,我有御賜的金牌,稍後又會喬裝改扮,途中不會有事。」衛昔昭強調這些,只是為了讓他心安。
「我知道,你會保護好自己。」季青城想了想,又道,「出征西域,大抵會在冬季。冬日在途中,到西域時天氣就會轉暖,這樣雖然對敵軍有利,大周將士也不會太過艱苦。而我會利用這段時間,回京一趟。」
「那好啊。」衛昔昭刻意讓氣氛輕松起來,「萬一皇上不答應,我可就要準備著與你亡命天涯了。」
季青城笑起來,她才不會。若真是那樣的性子,她早就利用手中恩典求皇上賜婚了。卻也知道她只是在開玩笑,點頭應道︰「好,真有那一日,我們就私奔。」
「嗯!」衛昔昭故作鄭重地點頭,之後就笑開來。
而此時,她還是要先行回京。
「我該走了。」依依不舍地道別。
她舉步之際,季青城握住了她的手,趨近她耳畔,「等我。」
「等你。」
——
進宮復命的時候,衛昔昭先行回府更衣。
蕭龍淇第一時間趕來相見,笑道︰「我已來過幾次,你都不在府中,去了何處?」
衛昔昭莞爾一笑,「公主難道不知麼?」
「竟是真的?」蕭龍淇很是意外的樣子,「原以為是旁人胡言亂語的,你真去了柳城見了季青城?」
衛昔昭面色一整,「去柳城是為了公事,公主怎麼能避重就輕呢?」
「是麼?」蕭龍淇笑得艷若桃李,卻猝不及防地趨近衛昔昭,將她右臂衣袖強行推至肘部。
見到的只有白皙手臂。
「公主這是做什麼?」衛昔昭即便是早就想到,此時還是被稍稍嚇到了。一個花瓣一樣縴巧嬌柔的女子,又是貴為公主,忽然有這種舉動,任誰也會詫異。
飛雨前行兩步,又遲疑著退了回去。
蕭龍淇又怕出意外,飛快地將衛昔昭另一邊的衣袖扯起查看。
衛昔昭極力想阻止,發現蕭龍淇此時是拼盡了全力,就算是存心硬踫硬,恐怕也難以如願。
蕭龍淇陰沉一笑之後,震怒不已︰「好啊!我先前還當是旁人胡言亂語,你、你竟真的做出了這種事!」
「公主……」衛昔昭慌亂地理了理衣衫,要出聲開月兌。
「你給我閉嘴!」蕭龍淇臉色有些發白,抬腿就走。眼前人和她痴戀的男子真的有了肌膚之親,听到時還無所謂,親眼見到之後,心里竟是如刀絞一般。季青城,你真的為這個女子不顧一切了麼?
「公主!」衛昔昭追到院中,卻看到蕭龍淇早已和隨行之人快步走到了院門外。又喚了幾聲後,才回到房里。
飛雨轉身取出了一包藥沫和一壺酒,「小姐,藥是解酒的,以防您失態;服完藥再喝三兩杯酒即可。」
「酒勁被藥解了,再喝酒還有用麼?」衛昔昭多少還是有些忐忑的,「我知道不能失態,不如就別服這藥了。」
飛雨已將藥沫倒了一點在水杯里,又倒上白開水,笑道︰「酒入了血脈就好,小姐放心就是。事關重大,奴婢心里有數,若是沒把握,是絕不會多此一舉的。」
衛昔昭想想,倒也是這個理,便依言行事,之後又換著法子將嘴里的酒氣去掉,這才出了玲瓏閣。
許氏正徘徊在甬路上。
衛昔昭停下了腳步。
「昔昭,」許氏神色復雜,「你此次離京,可見到老爺了?」
衛昔昭點頭,「見到了。」
許氏立時急切地問道︰「老爺還好麼?」之後不自在地看了看別處,「我這心里,甚是不安。左思右想,覺得他和侯爺是在一處的。」
「他很好,你放心。」衛昔昭因為她這般的流露心緒而有些動容,卻也沒將話說滿,因為知道失望的滋味,「也許,過些時日就能回來團聚了。」
許氏面上一喜,之後說起了旁的事,「方才見安樂公主氣沖沖地走了,是怎麼回事?」
「沒事,」衛昔昭不以為意地一笑,「多謝你關心。」
「那就好,那就好。」許氏因為心緒雜亂,顯得有些恍惚。
衛昔昭沒再耽擱,知會她一聲,去了宮里。
養心殿內,蕭晨逸臉色陰沉地坐在龍書案後,蕭龍淇、莫兆言、裴孤鴻和一個侍衛打扮的人跪在地上。
裴孤鴻現在很想把莫兆言殺了解恨。
這無恥的小人!
方才听他和蕭龍淇一番陳述,他才知道,自己去柳城被人跟蹤了。跟蹤自己的這名侍衛到了柳城之後,日夜監視衛昔昭的一言一行,言之鑿鑿地說衛昔昭和季青城做下了苟且之事——他心里承認那個事實,卻十分生氣那個難听的措辭。
只是恨自己頭腦簡單,怎麼就被人利用了?如果自己不走這一趟,他們在柳城是找不到衛昔昭的。
只是,想讓他幫倒忙也是不可能的。他寧可因為裝糊涂一言不發被治罪,也不會幫他們坐實衛昔昭的罪名。
衛昔昭向上施禮後,蕭晨逸沒有對她說話,卻只是問裴孤鴻︰「你去過柳城沒有?」
「稟皇上,不曾去過。」裴孤鴻理直氣壯地說謊。能給衛昔昭爭取到一點時間就好,畢竟,她是城府深藏之人,定能化險為夷,說不定早已料到會有今日這番情形。
蕭晨逸卻抬手重重一拍龍書案,「撒謊!不曾去柳城,那你這幾日去了哪里?你可知此時犯的是欺君之罪?!」
「微臣不知道。」裴孤鴻拿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來,「微臣這幾日心緒消沉,每日酗酒,去過何處,不復記憶。」
蕭晨逸冷哼一聲,卻也不再理他,轉而詢問衛昔昭︰「安樂公主告你徇私枉法之罪,在柳城時做下了苟且之事,你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