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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三百零四章 盛名之下無虛士

本次接風洗塵宴,便在名聞遐邇的平遠堂舉辦。這平遠堂廳是前朝宋代的大名士歐陽修在揚州做官時修建,號稱淮東第一勝景。

江北地面,地勢多低平,唯有揚州城的西北方向有高地,山名蜀崗,平遠堂便建在蜀崗的中峰上面。蜀崗與揚州城之間的水路,則是以園林風景著稱的保障河。

五月初四,李估早早來到城南鈔關碼頭,自然是為了迎候新任禮部尚書海大人。

根據春官大人的意思,他在這里下了船後,便安排轉乘畫舫,一路沿水北上至蜀崗平遠堂,順便游覽揚州勝景。

此時揚州城里四個主要衙門的首腦人物皆聚集在碼頭最前方,等一會兒要上畫舫陪同,共計有八人。分別是從三品運鹽使司丁運使、從四品運鹽使司高同知、從五品運鹽使司段副使、正四品淮東道按察分司耿巡道、正四品揚州府羅知府、正五品揚州府曾同知、正六品揚州府冷通判,以及正六品揚州府通判署理江都縣事李估。

對于另幾位,李估都是第一次見到,但他肯定不會認錯,分別坦然自若的叫著尊稱並拱手為禮。這要感謝發明官服補子和官場禮儀的先人,從xi ng前圖案和尊卑站位,就能認出眾人身份,不須別人介紹。

至于其他官員,不是品級低就是品流雜,只能在後面充當人群背景,一會兒就散了,李估也沒太過于關注。

李大人所站位置,自然是府縣官這邊。打完招呼後,他一直就在觀察府尊大人。只覺得此人看起來慈眉善目,不似尋釁滋事之人。

忽然听羅府曾含笑道︰「李大人新至江都,我揚州府多了員年輕俊彥,同在一府,今後要同舟共濟才是。「正是,正是。」曾同知和冷通判一齊點頭道。

知府這話很正常,也頗符合當前氛圍,但結合他暗中的行徑,李估便感到作嘔y 吐。他見過的官員有剛直的,有狹隘的,有小氣的,有懦弱的,有溫和的,有公正的,有鑽營的,有自s 的,還真沒見過笑面虎類型的,或許因為做官時間還是太短了點罷。

李大人不由得尋思,難道此人是個口m 月復劍之輩?還是有什麼誤會?便開口試探道︰「下官秉x ng不甚好,致有岢酷威逼前任的傳言。

今後若年輕識淺不小心有犯上之處,還請府尊諒解。」

別人或許不清楚李估沒頭沒尾的說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但羅知府卻清楚得很「岢酷威逼前任」正是他轉給按察分司的批詞。後面這句「不小心有了犯上之處」別人只道李大人直率,但羅知府明白這無異于是警告他「我不但會犯前任還會犯上」。

「鹽課之事,不必如此聳急」羅知府又道。

李估當場抗辯道︰「府尊想替鹽商說話,還是替朝廷說話?」

又有三個「平民」從遠處過來,在一群官員里很突兀。其中有個李估認識的,是大鹽商金百萬。另外兩人能與金百萬同行,想必也是身份差不多的人。

這種場合,出現湊場面的士紳、才子、名妓都不奇怪,但幾個商家來湊什麼熱鬧?李估顧左右而言道︰「狗肉也能上得了席面?」

惹起了一陣低笑,無論什麼年代,從精神上嘲諷有錢人總是件讓多數人快活的事情。

羅知府的臉上還是那樣和煦,如沐春風的樣子。他接上李估話頭道︰「他們比李大人出身沒差多少罷?」

此言一出登時冷了場,鴉雀無聲。連運鹽使司那邊幾個都停住口,詫異的將目光轉移過來。府縣官們內訌了?

如果沒听錯,羅知府這句含義是︰你李大人的出身和他們相比只怕還不如。府尊與李大人有多深的仇怨才會說出這種話……,

李大人出身確實很低,但官場中人一般不提此事,因為他的廷推加廷杖資歷以及詩詞才名實在光芒耀眼,掩蓋住了先天不足,所以沒有這個必要。

在李大人現有才名聲望的籠罩之下,在日常閑談中用出身尋釁已經不具備實際意義了,連打臉功能都減弱到很低的程度。有意拿這個當說頭,只顯得心x ng淺薄嫉妒而已。

因而對李大人的出身眾人都沒什麼興趣談,但讓眾人驚奇的是羅知府故意招惹李大人這事。莫非是他有什麼親朋故舊與李大人積怨了,還是受了什麼指使。

卻說這邊,李估臉面陡然拉下來,狠狠的瞪著羅知府,這就是傳說中的給臉不要臉?不過對方仍是桃hu 依舊笑春風的模樣,渾然沒將李大人的怒氣放在心上。

有人擔心李大人年輕氣盛鬧將起來不好收拾,等海尚書到了顯得太難堪,便打圓場道︰「哈哈哈哈,李大人有所不知。這三位乃是揚州近年最有名的三大書院甘泉書院、維揚書院、資政書院的院主!」

暫時克制自己,強行轉移了注意力的李估恍然大悟。那些大鹽商各自hu 錢辦書院,弄上一個院主名頭,到了類似今天這種場合,便能以教育界人士面目出現了。尤其本次招待的是禮部尚書,有幾個學院院主湊趣也很應景。

那人繼續道︰「今天辦宴所在的平山堂乃是何員外的產業,所用畫舫乃是金員外的,一應供給鼻是馬員外出資。」

听到這幾個鹽商同時還是本次宴游活動的贊助人李大人頓時對揚州城里的生態環境有了進一步了解。

不多時,有大座船從南方緩緩駛來。等靠了岸,自艙中出現一個相貌清矍年紀半百的二品大員,便是新任禮部尚書人稱大宗伯的海書山了。

岸上一干人等恭候大宗伯下船後團團見禮不必贅述,又陪伴海尚書登上了早已準備妥當的華麗畫舫,朝著揚州城南水門而去。

過了南水門進入城中,就見到一條狹窄的小河筆直向北。鹽運司的丁運使對海尚書道︰「這便是舊城河了,如今成了新城和舊城的界河,把揚州城分東西兩部,故而百姓也將它叫攔城河。到了此河北端看向東岸,就是我鹽運衙門的白牆飛檐了。」

海尚書觀覽風物,見此河兩岸屋舍多枕河而居,望去亭台比次、樓館林立,景象十分繁華,大發感慨道︰「此情此景,仿如南都秦淮河也!」

敬陪末座的李估突然開口道︰「舊城河亦或攔城河,名皆不佳。今有大宗伯美譽在此,不如更名小秦淮!」

除了羅知府外,眾人齊道︰「妙極!李大人巧思。」

「如此我江都縣便發告宣示百姓。「李估又道。

眾人不約而同看了看羅知府揚州府江都縣兩衙門是府具同城,現在兩個主官又同在一船。如此事情李縣尊斷然做主,絲毫不問及府衙顯得很微妙啊。

羅知府臉上b 瀾不驚,淡淡的笑意始終未變,叫李大人很不爽。

畫舫沿水路向北行了四里出北水門,等過了釣橋風景又是一變,已進入保障河水面。

見兩岸園林秀麗連綿不絕海尚書嘆道︰「不愧是兩堤hu 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風景又叫我想起故鄉西湖。」

羅知府對海書山早存著巴結之心,聞言也顧不得被譏諷為東施效顰的可能x ng,拍馬道︰「保障河也不甚好听既然大宗伯如此看待,不妨改為小西湖。」

話音才落舫中眾人尚未來得及品評,便听見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響起︰「河道有大小之別,湖s 也能看大小麼!此名無聊之極,既媚俗又媚上,難道叫別人以為老大人只有這點品味?」

官員講體面,尚可繃著臉,但船尾幾個待選的樂妓忍俊不禁,噗哧幾聲。

海尚書也看出些不對付,心中疑hu ,丁運使便與他耳語幾句。

羅府尊的笑容雖然還在維持,但已經有點發僵「不知李大人有什麼名字可堪入耳?」

李估想也不想的說︰「瘦西湖!」

听至此,除了府衙的知府、同知、通判,眾人再次齊聲叫道︰「妙極!」一個瘦既指水面細長蜿蜒曲折之形,也指清秀婉約之神,堪為神形兼得,道盡了此處意趣。相比之下,1小西湖這個名字確實俗不可耐,李大人在文才上絕非浪得虛名之輩。

「如此我江都縣再出一個易名告示!」李縣尊繼續大包大攬道,依舊無視府衙和知府的存在。

別人說不羨慕那是假的。揚州兩處水面,一個城中一個城外,一個市肆繁華一個園林風光,都是天下極其知名的地方,如今名字全被這李大人借勢取巧的包圓了……,

兩個名字今後流傳上千百年都是有可能的,那時講古說起名字來歷,李估這兩個字只怕都會被提起。

這廝竟然如此難纏被李估把臉往死里打的羅知府雖然不後悔,但也有點糾結了。

畫舫繼續向西北,直抵蜀崗山下,眾人便棄舟上岸。

為何平遠堂常被贊為江北淮東第一勝景?李估以前只有所耳聞,直到此刻立在平遠堂前的庭院里,才真真切切體驗到。

院中hu 木蔥籠、古藤幽然,有一處坐北朝南、並排五間的通敝廳堂,這都沒什麼可說的。

但是李估向南看就驚住了。

恰好此時天氣晴朗,立在此處居高臨下一目千里,入眼景s 壯麗天下罕有。只見得遠方長江b 光一線如同細練,江岸城池歷歷可尋,視野最極遠處隱約可見江南山峰迤邐。

這樣的景致,在高樓林立、空氣污染的二十一世紀已經絕跡了。

別人還好,第一次登上此處的李估和海尚書都看的如痴如醉。

最後李估收回目光,由衷的對何大鹽商稱贊道︰「好產業!」

何員外自得之情溢于言表,殊不知李縣尊此時已經有了奪產之心賞玩一番,堂中擺放完畢,各路來陪吃陪喝的名士名妓漸漸到位,眾人便入席飲茶。

此間主人何員外忽然對李估道︰「李別駕當世名家,今日不置一詩,豈不憾也?」

在座的大都算是文人,對于李估作詩還是很期待的。

李估也不推辭,張口緩緩吟道︰「平山欄檻倚晴空,珠簾十里卷香風。羽衣搖曳上雲車,長江一洗放天青。」

當他念出第一句時,大部分人就听出來了,分明是前朝宋代歐陽文忠公懷念平遠堂時寫下的詞句。借用在這里也算應景罷當他念出第二句時,有些人也听出來了,這句是還是前朝宋代的,蘇東坡寫的關于揚州的詞句。眾人皆莫名其妙,借用一句還算正常,但連抄兩句是什麼意思?

當他念出第三句時,大家仍听得出來,依然出自前朝宋代,乃是名相韓魏公的瓊hu 詞《望江南》中一句。

眾人狐疑不明,難道李大人今天要連抄四個人的詞句,湊成一副雜詩?這樣再巧妙也落于下乘,以李大人的才思何必如此。

等第四句出來,終于不是抄襲了,化用李估自己的名句「誰挽長江一洗放天青」為「長江一洗放天青」。確實出名,都知道兵部盧尚書書房里掛著這一句的。

話說這麼四句湊起來倒能也成詩,但終究斧鑿痕跡,比即席原創差了不止一籌,實在配不上李估的名聲。

方才在瘦西湖上,羅知府被李估掃了面子,趁機笑道︰「寫揚州的詩詞,前唐杜牧之為首。以本府淺見,李大人還不如抄他一句湊個四句好,強似有古有今,不倫不類。」

李估語氣輕蔑的還嘴說︰「因為杜牧之沒有當過揚州太守。」

平遠堂中有博聞強記的才子陪坐,反復思索忽然醒悟到了什麼,驚呼一聲︰「原來如此!」

怕被認為失態,他便在眾人目光下仿佛背誦經書一樣說道︰「慶歷五年,韓魏公為資政殿學士、知揚州︰慶歷八年,歐陽文忠公為資政殿學士、知揚州︰元估七年,東坡學士為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揚州…」

韓魏公指的是韓琦,歐陽文忠公指的是歐陽修,東坡學士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蘇軾。這都不重要,關鍵是三個人都曾經「知揚州」用通俗的話說都曾擔任過揚州太守,放在國朝就相當于揚州知府,也就是羅府尊坐的這個位置。

至此眾人全都醒悟過來了,心思不夠的人也坐不到這里。李大人讓大家猜了半天謎語,原來在這里打著埋伏。

李估抄了古代擔任過揚州太守的名人詩詞為前三句,而當今的揚州太守是羅府尊,從人情世故角度,最後一句理當用羅知府的詩句,或者現寫一句點出羅知府,這樣也不愧是一首巧詩佳話。

但是李大人直接用自己的詞句來替代羅知府,其中意味豈止是深長?這羞辱既濃厚又含蓄,既明目張膽又叫人說不出口……,

刁鑽之極,盛名之下果無虛士,不愧是能在朝廷中攪風攪雨的人物。

羅知府臉上常年掛著的笑容終于消失了,泛出幾許青白之s 。為了上爬付出的代價也太不能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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