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要來這里?」燕碧城的面色鐵青,聲音卻有些像嘆息。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說不清三公子知道嗎?」她的聲音淒涼,卻又溫軟。
燕碧城輕輕抬了抬頭,眼神有些收縮,刺在她的眼楮上。
「只是我這樣來到這里,卻沒有想到,會遇到三公子,還有」她看著楓如畫,輕輕嘆息了一聲,卻笑了笑。
如畫只是輕輕皺了皺眉。
「三公子為什麼要來這里呢?」她問,問過了,才把目光轉到燕碧城的眸子上。她穿著一身淺色的素裝,她的面容和她的衣飾一樣簡約並且蒼白。
她的全身,卻開始散發著漸漸明顯的溫暖,就仿佛她的衣飾的每一個角落忽然都充滿了她積蓄的體溫,還有她的成熟氣息。
「你不要叫他三公子。」如畫的聲音很輕,卻依然像一個隻果,「我不喜歡你叫他三公子。」
她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你比最美的畫,最美的風景,還有魅力,飛煙真的比不上你。」
「比花無色,花門主的魅力,或許整個江湖,也沒有人比得上。」
兩個女人對視了一會兒,互相笑了笑。
一起轉開了目光。
顯然這是一種自我介紹的方式,只是有些奇怪。
也許這種奇怪的方式,在兩個美麗的女人不經意撞見的時候,時常發生,或多或少。
也時常讓旁邊的男人覺得奇怪,也許在男人看來,兩個女人之間的很多事情都很奇怪。
尤其是兩個都很美的女人。
就算現在,楚飛煙已經長眠在土丘中,楓如畫來到她的墳前,是不是心情也有些奇怪?
燕碧城也很奇怪,于是問道︰「難道你竟然會良心不安?」
問的很淡,輕淡。
花無色的回答卻很濃郁︰「無論是不是良心,無色畢竟也有心,燕公子如果不信,為什麼不過來模一模?」
她的女人氣息也愈加濃郁。
這種氣息燕碧城感受起來,有些像在燃燒不太干淨的木炭。
楓如畫覺得很像燒雞。于是皺了皺眉,還有她完美無缺的鼻子。
花無色把目光從燕碧城的臉上轉到楓如畫的臉上,依然保持著輕軟,以及一絲絲的,卻明顯的親近之意。
目光以及里面的情緒停了一會兒,也許她在等如畫說-你也不要在他面前自稱無色。
但如畫沒有說,什麼都沒說,只是抬起手,輕輕觸了觸自己的鼻子,就放了下來。
如畫的衣袖,依然繡著一朵美麗的花,依然是她自己繡的。
在小三子在她身邊蓋著被子全身赤果的打著輕微的鼾的時候,她看著他輕輕坐起來,用她溫暖的手,在月色里,在她外衣的袖子上,無聲的繡上了這朵花。
繡好了之後,她就放下衣服,用她溫熱的唇,在他的唇上輕輕親吻了一下,然後躺下來,抱住了他的背。
他無意識的側過身來,無意識的微笑了一下,無意識的,也抱住了她的背。
她也是赤果的,並且用身體貼近了他。
他卻慢慢清醒了,因為她抱的很緊。
于是他有意識的吻住了她的嘴唇,他也覺得她的身體有些涼。
于是他很快就讓她熱了起來。
空氣里彌漫著焦炭的味道,彌漫了很久。
也許這應該是這朵花,如畫袖子上的這朵花的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此刻的前一夜。
其實當時空氣里還有很多酒精的味道,因為晚飯的時候,燕碧城喝了不少的陳酒,如畫陪著他也喝了很多。
花無色的下一句話更加的濃郁,比木炭燒酒精還要濃郁︰
「無色還記得,燕公子說過,再見到無色,就要把無色殺掉。」她的氣息已經熱的要融化,甚至在喘息,「公子為什麼還不動手?」
如畫立刻握住了燕碧城的手,她袖子上的那朵淡素的花,也愈加美的刺目。
花無色在喘息中,就在看著這朵美麗如畫的花,她的臉,甚至因為急劇的喘息在變紅,仿佛開始出著發出焦味的汗。
「我一樣可以殺掉你,隨時都可以殺掉你。」如畫說︰「不過,你是不是很希望死在這里,死在飛煙姐姐的墳前,死在三公子的手里?」
她撫了扶自己的頭發,把幾絲已經零亂落在額前的頭發,用汗水粘連在頭頂。她的衣服,輕軟卻骯髒,看起來三天都沒有換過,沾滿了她身體的污垢,此刻仿佛已經被汗濕。
「是。」她點頭說,「我真的很想死在他的手里。」她閉上了眼楮,「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因為他並不是一個好殺的人。」如畫清淡地說,清淡的就像一縷風,「而且他也不會在楚飛煙的墳前殺掉你。這些你本該想到的,你竟然沒有想到?」
花無色點了點頭,「我的確想到了。」
「那麼也許你並不象你自己說的那麼想死在他的手里。」
花無色睜開眼楮,嘆了口氣,「這一點我也想到了。」
「其實你希望他肯在這里放過你,是嗎?」
花無色又嘆了口氣,「我不能完全否認這句話。」
「也許你想要的,只是希望他能給你一個交代。」
「也許。」花無色低下頭想了想,又說道︰「好像是這樣的。」
「可是他並不是被你殺掉的楚飛煙。」如畫說︰「你為什麼希望從他這里得到你想要的?」
「也許因為我找不到別人,也許因為他是燕三公子,也許」花無色抬起頭,看了看楓如畫,笑了笑。
笑的有些淒楚。
「也許因為他曾經和楚飛煙在一起,並且是最後陪著她的人。」如畫說完了花無色沒有說完的話。
花無色又笑了笑,「也許還因為,他曾經因為飛煙的死,想要殺我。」
「他要殺你並沒有什麼不對,如果他不想殺你,我反倒會生氣。」
花無色無聲地大笑起來,「我知道你生氣他會害怕的。」
如畫也在笑,「其實他生氣我也會害怕的。」
「他有沒有告訴你,他為什麼會放過我?」
「所有他認為我該知道,還有我希望知道的事情,他都會告訴我的。」
「我很羨慕你們兩個。」花無色輕聲說,「真的。我想所有的人都會羨慕你們兩個。」
兩個女人沉默下來,如畫握著燕碧城的手,握的更緊了。
「我在想,你心里,是不是也愛過一個人,現在,也忘不掉?」如畫問。
「是。童大帥。」花無色回答的很直接,也很坦誠。
女人之間,有時候很容易說出心里話,並且就像她們互相撒謊一樣自然。
尤其是當她們在討論男人的時候。
也許這是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情。
燕碧城輕咳了一聲,于是兩個女人的目光,都轉到了他的臉上。
兩個女人也都順便看到,對方的眼楮亮了一下。
燕碧城畢竟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尤其是在溫和的時候。
他又時常是溫和的,尤其是有如畫在身邊的時候。
所以他很溫和的問,「能不能請教花門主一個問題,關于童大帥的。」
花無色點了點頭,並且低下了頭,仿佛有些害羞。
她的衣服輕軟貼身,並且顯然她穿得並不多,衣服的裁剪做工都很好,把她的身材勾勒的很完美。
她的身材不太高,卻很誘人。
她的衣服很髒,在很多地方有許多褶皺,她的頭發,也已經有些油膩,並且蓬亂。
所以她是一個美麗,卻有些骯髒的女人。
燕碧城又清了清嗓子,「衣澗扉在死前,曾經提到童大帥和他一樣心有所圖,去邀他出手對付風雲幫,另有目的,他也因此才會對童大帥出手,不知道這件事情,花門主的看法,如何?」
「如今已經時過境遷,萬般皆成浮雲散去,燕公子又何必要問起呢?」花無色在嘆息。
「我只是有些好奇。」
「其實童大帥的心事,也不是每一件都會告訴我的。」花無色說︰「如果說我明知道童大帥的本意,卻又沒有阻止他去,那麼燕公子是不是可以斷定,無色可以眼看著他去送死?」
「也許是。也許你並沒有想到,衣澗扉會痛下殺手。也許,你阻止過,卻不能。」
「無論我怎樣回答,燕公子會相信衣澗扉多一些,還是相信無色多一些?」
燕碧城頓了頓,慢慢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
花無色在苦笑,「所以有些事,既然已經過去,是什麼答案,也許並不重要。況且,童大帥已經入土,我也不想再說起關于他的太多事情。」
花無色躬身施了一禮,「無色若有得罪之處,請燕公子不要怪罪。」
燕碧城笑了笑,再次搖了搖頭,依然沉默著。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是沒有答案的,在真相背後,有時候還隱藏著許多諸如此類的謎底,探尋這些謎底,是困難的,而且有一些,不如繼續埋藏下去。
他想到了這些,所以他沒有再問,也不準備再問下去。
如畫在他身邊,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她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的思想一樣,她知道他不會只因為好奇去問這樣一個問題,而且她也知道,他對童鐵的好奇心,不會如此深重。
那麼他究竟想知道的是什麼?
如畫看了他一眼,滿目都是憐惜,卻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她實在很了解他,所以會為他心底的躊躇覺得心痛。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她如此了解他,是對他的一種侵犯。
而她不忍心這樣子。
「無色能不能也請教燕公子一個問題?」花無色說。
「但問無妨。」
「燕公子是如何看破無色的身分的?」
「其實我一直都不信任飛煙,等到我開始信任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燕碧城的聲音有些艱澀,「等到我開始相信她的話的時候,想到花惜語就是你假扮的,並不難,其實很簡單,而當我想到,其實花惜語就是花無色的時候,所有原來我覺得奇怪的事情,都變得不那麼奇怪了。比如飛煙曾經說過的,那個讓她恐懼和惡心的夢,我當然會想到,你也不過听命于人。」
「韋帆守那個老怪物,死的好極了。」花無色輕聲說。
燕碧城沉默下來。
他和如畫兩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我本來顧著飛煙的,可是,那個老怪物不肯,執意要做,我」
燕碧城的面色冷淡了下來,甚至有些厭惡的表情。
如畫卻問道︰「五花八色門,其實是韋帆守上一次風雲幫的計劃受挫,才搞出來的,是嗎?」
「是。」花無色說。
「而你也早就知道,風雲幫重出江湖,第一件事情,就要滅掉五花八色門,因為你門下的弟子,知道的太多?」
「是。」
「所以你殺了楚飛煙,也在考慮這一點?」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最終」
如畫點了點頭,「我相信你說的話,所以你才會來這里。」
花無色低下頭沉默著。
「你經常來?」
「不。這次是我第一次來。」
「你來了幾天了?」
「幾天了我記不清了。」
「韋帆守已經死了,風雲幫,也已經滅絕了。」如畫說︰「你已經自由了。」
「我自由了嗎?」花無色看著如畫問,問的很天真,很誠懇。
如畫嘆息著說︰「你心里究竟怎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我心里?」她看著燕碧城,說︰「我心里是怎樣的?會是怎樣的?怎樣才好?」
「你為什麼不現在回去?去洗個澡,換一身干淨的衣服,然後再開始想別的事情?」如畫說。
「燕公子真的決定,不要殺掉無色為飛煙報仇嗎?」她看著燕碧城的眼神,有些痴痴的。
「他知道飛煙姐姐不會希望他這樣做的。」楓如畫說︰「到了現在,他也不會想要再殺掉你,只不過,我想他還是希望,以後不要再見到你。」
「我可以走嗎?」
燕碧城點了點頭。
于是她轉身就走了,一邊走一邊自語︰「可是我要去哪里呢?對了,我要去洗個澡,換一身干淨的衣服,再去吃一頓好吃的食物」
「我想她以後還會來這里的。」如畫看著花無色的背影,「不管怎麼樣,既然她可以活下去,我還是希望,她能活的好一些。」
「我想這也是,她的希望。」燕碧城看著楚飛煙的墳墓。
這個墳墓是他親手挖出來的,並且親手填的土。
墳上已經開始生出雜草。這座墳墓,現在看起來,和別的很多座墳墓並沒有什麼不同。
只是燕碧城知道,這里埋著的,是一個生命多麼淒涼,卻又美麗溫和的女孩子。
一個在混混面前,垂著自己的手,卻挺直美麗飽滿的胸,來要挾他關心自己的女孩子。
一個和他比拼吃大蒜喝燒刀子,來讓他知道,她是多麼的心痛,以至于可以躲在他懷里哭泣的女孩子。
而他給過她的,只有這麼多。
「我們現在去看看吧。」如畫抱緊了燕碧城的胳膊,帶著他走到了楚飛煙的墳前。
眼淚立刻流出了燕碧城的眼楮,流出來仿佛,就不肯停止。
眼淚也一樣流出了楓如畫的眼楮,她忽然覺得,她要他帶著她一起來這里,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但她並沒有為了這件事情後悔。
從流淚開始,到很久之後,天色已經暗淡,他們離開為止,他們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他們走的時候,一起擦干了自己的眼淚。
在他們身後,楚飛煙安靜的長眠在墳墓里,或許,已經腐爛的只剩下骷髏。
墳上的青草斑斑駁駁的,還沒有連綿成片,並且已經開始枯萎。
一個悲劇被埋藏在那里,就像許多喜劇最終的結局一樣。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最終,都要埋藏在那里。
如畫一直抱緊了燕碧城的胳膊,兩個人慢慢走到了山下,走了很久。
久到天色,已經昏暗。
「我有些餓了。」如畫說出了第一句話,說的很輕︰「三公子餓不餓?」
「有一些。」他也輕聲說,「今天走了很遠的路。」
「嗯。」她的鼻音很清晰,並且用力點了點頭,「如畫很喜歡,昨晚吃的鱸魚。」
「昨晚的酒也不錯。」
「呵呵。」如畫的笑聲開始清脆,「那麼今晚如畫就陪三公子多喝幾杯。」
「我們還去那個酒家?」他笑了起來。
「那個酒家不錯。」
「嗯。青蝦也做得很好,還有牛肉,另外」
「豆子也很好吃。」如畫搶著說。
「是。你吃的就像只兔子。」
如畫拉著他停了下來,對著他笑了笑,然後就依到他懷里,咬住了他的耳朵。
他在想今晚也許該加一個順風,耳朵已經痛的無法忍受,正要喊,卻又感覺到如畫已經松開了牙齒,卻用雙唇裹住了他的耳朵,用溫潤的舌頭,在他的耳朵上輕輕舌忝著。
看來她不是兔子,是只小鹿。
他知道四周沒什麼人,夜色也已經開始彌漫,于是他把她抱緊了。
如畫穿的也不多,也很輕軟。
在他的呼吸剛開始變得急促的時候,他听到如畫在他耳朵上輕輕說︰「不如今晚讓他們把酒和菜送到客棧里,我們在屋子里吃,你說好嗎?」
他還沒來得及說好,如畫就已經掙月兌了,拉著他的手,揚聲笑著說︰「那我們還不趕緊回去,你要餓死如畫嗎?」拉著他開始奔跑。
他跑的比她還快。
看來今晚不必加順風了,可以加一盤新鮮牡蠣。
也許悲傷渴望被埋藏。
歡樂,卻在渴望,不斷地持續。
如此深愛的伴侶,也許每個人都會希望,歡樂,不會忍心離開他們,而是一直陪伴他們到地老和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