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夜深。
已入秋。
秋物浮燥。
人何嘗不是?
白日喧囂盡去。
夜里已涼意如水。
這份涼卻更顯燥熱。
至少燕碧城覺得很熱。
午飯大家都吃的很開心。
大家都喝了不少陳年美酒。
就連兩位女士也笑著喝了幾杯。
如畫酒量不錯,這個燕碧城知道。
反倒是穆隨風的酒量明顯要差一些。
這頓歡快熱鬧的午飯一直吃到天落黑。
散席的時候,穆隨風是唯一一個喝醉的人。
每個人都知道他真的有很多應該喝醉的理由。
其實燕碧城也一直暗地里希望能喝個酩酊大醉。
可惜他怎麼喝都喝不醉,這是一件很無奈的事情。
或許這是碧玉神功的作用,燕碧城就沒見父親醉過。
看來練神功也有代價,這就像保持清醒也是一種代價。
酒醉的人看世界,和清醒的人看醉鬼,會不會一樣滑稽?
好在這種無聊的思考現在還不重要,重要的是燥熱的問題。
熱會出汗,燥熱就有些不同了,燥熱的結果經常是渴望出汗。
當然出汗的方法有很多種,可以去柴房劈柴,或者到廚房做飯。
可是如果燥熱加上喝很多酒,通常渴望的出汗方式就只有一種了。
燕碧城現在就正在渴望這一種,而且他還舌忝了舌忝嘴唇,咽了口唾沫。
舌頭比嘴唇還干。咽喉比舌頭還干。秋天里一切都很干,干的要噴火。
潤物細無聲的春雨哪去了?只在春天有?那麼大家在秋天都要渴望春天。
不然如何活的下去?渴望的意思本來就是還沒望到就開始渴,望到了更渴。
燕碧城穿過花園,走過九曲回廊,正在望著別院里面的三層小樓,滿嘴干渴。
那是如畫住的地方,而且正亮著燈光,顯然如畫還沒睡,可以徹夜秉燭說話否?
否。
因為進入如畫別院的唯一方法是穿過父母臥室前的院子。
這個難度很大,父親的武功且不必說,母親的武功其實也很不含糊。
穿過是可以穿過,可是穿過還要不讓父母知道,就很困難了。
燕三沒什麼把握。
改天挖地道?說起來這件事情還應該請教穆伯父,這個在碧玉山莊挖地道?
所圖竟然是如畫?
「穆伯父,小生是想挖條地道通到您女兒的臥房下面,然後忽然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小生從地道里一下冒出來,給您女兒一個驚喜,您意下如何」
小生搖了搖頭。
轉念。
為什麼偏偏湊巧,母親要把如畫安排在這處別院?為什麼不直接安排在離小三子最近的那個?就是小三子的臥房西面隔著一座假山後面又隔著一處花園的那處別院?
為什麼不呢?
因為知子莫若母。
因為每一個兒子都是母親呵護著他的小長大的。要換他的尿布,要給他洗澡,要時不時的擔心他的小有沒有發紅,生痱子,長尿瘡。還要輕輕哼著歌,把他抱在懷里,安撫他的哭泣。
看著他手舞足蹈,發出稚女敕的喊聲,迎接自己。
這是母親。看到寶寶撅著小就知道他想拉屎的母親。
還有什麼兒子的東西,是母親不了解的嗎?
燕三嘆了口氣。
承認現實其實不是那麼難,承認母親把如畫放在那里,就是防備自己這條去夜襲,其實是順理成章的。
開始承認現實之後,後面的事情就簡單了很多,譬如,秋燥也可以多喝茶。
所以燕三現在正走向父母的居處,準備和父親一起喝很多茶,說很多話。
他的確有很多話要問,也有很多話要說。
他的父親總是微笑著,等待著他去傾談。
只是他和父親的話並不多。
因為他已長大,在十七歲就已經聲名響徹江湖。
他決心,將來如畫生了他的兒子,等兒子長大之後,帶著一個美麗溫柔體貼的姑娘回來,他一定把這個姑娘的臥房,安排在兒子臥房的隔壁。
一定。
只是不曉得如畫願不願意?
也許如畫會整天板著臉,整天教訓兒子,而且還要把兒子帶回來的那個女孩子的臥房安排在自己臥房的後面?
他忽然想起給如畫按排臥房這件事情,父親本來是交代給雲飛的。
雖然自己正在絮絮叨叨的講述為什麼穆伯夫竟然是如畫的父親這件事情,可是還是看到雲飛那小子提出那個愚蠢的問題-不知莊主意下的時候父親好像皺了皺眉,母親這才插話進來
于是如畫和自己才天隔一方。
呵呵,知子莫若父。
應該和父親好好聊一聊,很久才見,有些想念
想念這件事情在父子之間好像總是不大容易被得到認同。說起來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不過他沒有想到,走進屋子的時候,會看到兩位兄長也在,反倒是母親已經去安歇了。
短暫的意外之後,他就笑了起來,這本來早就應該想到的。
其他的三個男人也都在看著他笑著。
「我們正在等你。」燕出玉說︰「先喝茶,渴了吧。」于是一位婢女立刻端上一個碧綠玉制的茶碗,里面裝著碧綠的茶,他輕嘗了一下,溫度正合適,濃淡也正相宜。
燕出玉對莊園里的每一個細節,向來都很在意。
他也時常自己去院子里修剪花木。
于是燕三連喝了四碗,才嘆著氣停了下來。
有時候他覺得,這個莊園是他父親身體的一個部分。
有時候他覺得,他並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
「你們去休息吧。」燕出玉說︰「今天辛苦一天了,明早不用急著起來。」語聲一如既往的低沉,帶著一如既往的令人平和的氣質。
兩個婢女彎腰施禮,輕聲走進了里間,並且輕輕掩上了門,掩上門之前,那個叫玉兒的低著眼楮輕聲說︰「老爺和三位公子也早點安歇。」青兒卻仰著臉輕輕笑了一聲。
燕出玉笑著點了點頭,就拿起碧綠的茶壺,給燕碧城的杯子重新注滿。
這里是燕出玉夫婦兩個的住處,這間屋子,是一間外室,再往里面一間是燕出玉的書房,再往里面一間,是一個擺滿各種兵器的大廳,再往里面一間,是婢女的臥房,再往里面一間,才是他們夫婦兩個的臥房。
書房的左右還有一間浴室以及一間花房,臥房的左右分別是
總的來說這處院子房間很多,也都很寬敞,闊大。
燕出玉喜歡那種闊大的風格,碧玉山莊里的所有用具也都做的很厚重,寬大,很趁手。
連阿福用的刀,都比尋常廚師用的闊大一倍,重上兩倍,據說這把刀很不尋常。
據說是據阿福說的。
燕碧城小的時候,阿福經常抱著他到廚房各處看來看去,給他講那些稀奇古怪的調料和工具的名稱和用途,還給他講山上的野菇要怎麼腌制才能做出天下無雙的開胃菜,雞肉的異味要用什麼調料和手法可惜燕碧城只對他的那把刀感興趣,那把刀黑乎乎的,看起來很髒。
阿福卻一直說,這是天底下最干淨的刀,因為這把刀無論切什麼東西都不會有任何腥味,而且非常堅固和鋒利
阿福的衣服總是一塵不染,每次烹煮之前都要換一身淨衣,每次烹煮之後也要換一身淨衣,所以他的身上從來都沒有油煙味。
不做飯的時候,阿福養鴿子。
在碧玉山莊里阿福有一處別院,到處養滿了各種各樣的鴿子。
阿福第一次帶燕碧城去自己院子的時候,燕碧城剛過完三歲生日,前前後後看了半天,燕碧城只說了一句話︰「阿福,別吃這些鴿子。」
阿福蹲來,看著燕碧城看了半天,才鄭重其事地搖頭︰「不會。」
然後阿福竟然流淚。燕碧城伸手去擦阿福的淚,一邊微笑,一邊說︰「阿福不要哭。」
阿福卻把他抱進懷里,把頭放在他幼小的懷里,哭了半天,才止住。
然後阿福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是關于天下最美味的一種調料。
這種調料的名字叫做︰午夜蘭花。
阿福是微笑著講的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講完,燕碧城卻哭了。
于是阿福伸手去擦燕碧城的眼淚,一邊嘆息,一邊說︰「小少爺,你你將來無論怎樣,都要記住,回家。」
很多人記不住自己在三歲的時候有過怎樣的記憶。
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人的生命是從四歲或者再以後開始的。
有些極少的人,能記住自己一周歲之前的某件事情。
譬如被母親摟抱著走了一段路。
奇怪的是,在這些極少數的例子里,對于父親的記憶卻要晚很多。
大多數人對父親的記憶都要晚的多。
燕碧城的第一個記憶是什麼,燕碧城沒有對別人說過,如畫也沒記得要問起這個問題。
也許這個問題很難,很多人自己也說不清楚。
不過燕碧城倒是一直記得,阿福那天對他說的話,以及,以及那些美麗的鴿子。
燕碧城記得的第二件事情是︰在那之後不久,山莊里就到處飛滿了鴿子。
阿福再也沒有抱過他去過廚房。
關于阿福的來歷,母親倒是順口說過一些︰
「當今皇上的廚師,算起來是阿福的徒孫。阿福肯到碧玉山莊來,是因為你爹救過他的弟弟。」
「當年他來,你爹本來要婉拒的,只是拗不過他,才答應的。我是一直反對的,阿福這個人,怎麼能讓他在廚房做個下人?可是我又拗不過你爹,唉」
言盡意猶未盡。
女人常常拗不過男人。
為此常常傷懷,也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又總是不經意的笑著。
更奇怪的是她的下一句話︰「阿福不是廚師。」
然後她很認真地說︰「煮飯做菜只是他喜歡做的一件事情而已,他來我們家,也只是因為你爹的恩情,你要以禮相待,知道嗎?」然後她皺起了眉。
燕碧城連連點頭。
這個世界需要去知道的事情還很多。
下一個問題,就一點都不奇怪了,「今天的詩書你都背下了嗎?」
于是燕碧城的一點都不奇怪的挨了一頓揍。
奇怪的可能只是,挨過這麼多次揍,每一次揍完之後他還是覺得很痛。
母親的手勁掌握的很有分寸。
就像這次把如畫放到那個只有鴿子能去的院子里一樣。
為什麼小小的時候整天呵護,甚至會去親吻的兒子的,長大一點卻要黑著臉用竹子去揍,而且每一次都揍的很有新鮮感呢?
不知道也。
這個世界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很多。
連父親也只是說︰「不痛吧?」然後就拉著他去看那些花花草草。
好像他不是腫著,只是吃了幾顆梅子蜜餞,正在歡天喜地中。
燕碧城站起來,「謝過父親。」然後拱手,才坐下。
燕出玉坐下的時候,笑著說道︰「碧玉山莊沒有被攻擊過,你們三兄弟,倒是擔了很多心。」
三兄弟都沒有說話,在等著他們的父親繼續說下去。
「其實是雲飛自己來山莊遞帖子求見的,說清了事情的原委,說道按照韋帆守的計劃,本來要利用燕三那個盒子做些文章的。」燕出玉喝了口茶,然後又問道︰「這個計劃想必你們三個已經很清楚了吧?」
燕碧雲點了點頭,「這和韋帆守死前的說法一致。」
「嗯,雲飛說,一則他根本就不認為這個計劃有成功的可能,再則即使這個蒙騙的計劃能夠成功,最終能夠達到目的的可能還是微乎其微,所以這根本就是一個送死的計劃,也許韋帆守已經老的有些糊涂了,最後他很早之前就有月兌離甚至尋機對抗風雲幫的想法,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這一次的機會他不想放棄,而且他也很仰慕我在江湖中的聲譽,所以,就用計殺了其余的手下,自己來到山莊里,懇請我能予以收留,可效犬馬之勞。」
燕出玉又喝了口茶,「于是我就讓他在山莊里做個管家。」
然後燕出玉就微笑著看著他們兄弟三個,不再說話。
燕碧城一下子想不出來他應該問什麼,雖然他覺得他有不少問題想問,可是看起來好像他父親的這一段話已經把他所有想問的問題都交代清楚了。
「雲飛用的什麼計解決的那幾十個手下?」
「這些手下的尸體可曾查驗過,可證實雲飛的話?」
這兩個問題沒有人問,因為他們都清楚,這些燕出玉一定早就考慮過。
「現在看,無論如何,雲飛已經完成了他的計劃。」燕碧山輕聲說︰「他本來的計劃就是要混進碧玉山莊里。」
燕出玉點了點頭,「你說的是。不過,這個計劃並不是雲飛的,這個計劃是韋帆守的。」
「既然韋帆守已經授首,現在的確沒有理由認為雲飛還會繼續去執行這個命令。」燕碧雲說︰「再者,雲字號這些人的來歷」他嘆了口氣,「甚是可憐,雲飛早有反叛之意,其實並不奇怪。」
燕碧山猶疑,「或者,還另有所圖?」
「這就只是猜測了。」燕碧雲說︰「就目前雲飛的處境看,至少我們需要一些理由,才能開始懷疑這一點,不然,就是無端了。」
燕碧山苦笑,「就以前風雲幫之所為,我實在一下放不下心來。」
燕出玉微笑,「我明白。你的擔心很自然。」
「我只是覺得,雲飛一出手就要了幾十個人的命,這個,未免太過毒辣,其實這幾十個人,也許一樣願意和他一起棄暗投明的。」燕碧雲在搖頭。
「這個其實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燕碧山也在嘆息,「我想一則他希望能以此來表明心跡,讓我們相信他的誠意,既然已經殺了同伙,並且毫不留情,這就絕了自己的後路,其實這個才是他遞出來的帖子,可稱為投名狀。再則,如果他帶著幾十個人來投奔碧玉山莊,無論如何我們總是會多些顧忌的,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手全殺了。」
燕碧雲凝神想了想,點點頭不再說話。
燕出玉忽然說︰「雲飛用的是絕命散。」
絕命散這種毒藥在江湖上並不罕見,這種毒藥沒有解藥,或者,至少沒有人知道這種毒如何能解,甚至即使知道,大概也根本來不及用,因為毒發到身亡,只有幾個彈指的時間。
所以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毒藥。
但這種毒藥有兩個缺點,首先,中了絕命散的人死後尸體多日不腐,而且面色青紫,所以特征明顯,不大適合用來暗殺。
其次,這種毒異味較大,需要調進黃酒中服用,才能遮的住,不過會使黃酒略顯渾濁。
由于這兩個原因,被這種毒毒死的人在江湖上反倒不太多,因為以毒殺人,大多不想做的那麼光明正大。
不過雲飛在當時的境況下用這種毒殺人,倒是順理成章。
「說起來,依照風雲幫的作為,被殺倒也不為過。」燕碧雲說︰「既然雲飛肯改邪歸正,我們也應該給他個機會,所以,我還是贊同父親的決定。」
燕出玉微笑著點了點頭︰「今日天色已晚,你們兄弟三個這一路也很辛苦,從回來到現在也沒休息一下,回去早點睡下吧,有話,我們明天再聊。」
三兄弟一起站起來躬身施禮,燕碧雲說了聲︰「父親也早些安歇。」這才轉身出去。
「燕三,你多留一下,有件事我急著和你說幾句。」燕出玉在身後說。
燕碧城轉過身來,卻在轉過之前看到燕碧山回頭對他作了個鬼臉。他的心跳起來,他已經約略猜到父親要和他說什麼。
等他回身坐下的時候,燕出玉笑著問︰「你是不是已經想到我要和你說什麼?」
燕碧城笑著點了點頭。
「那麼你可知道,我為何這麼急著要和你說?」
燕碧城的臉有點發紅,輕輕搖了搖頭。
「你穆伯父今天很高興,也有些傷懷」父子倆一起嘆了口氣,「不過找到如畫畢竟是件大好事,晚上我扶著他回房,他支退了僕婢,拉著我的手說,你和如畫的婚事要早些定下來,他瞧著你是越瞧越喜歡,說這兄弟三個,就你最像我,看著你就馬上想起當年初見我的情景」燕出玉笑著搖了搖頭,喝了口茶,「所以要今晚就定,他今晚也和如畫說。」
燕碧城急忙拿起茶碗,喝光了,燕出玉又幫他續滿。
「所以我就應下來,急著和你說。」
燕碧城又喝光了一碗茶,燕出玉再幫他續滿,一邊笑著說︰「多喝點,口很渴吧。」
燕碧城點頭︰「很渴。」
父子倆靜默下來,燕碧城覺得自己越來越想出汗。
燕出玉一直盯著他,看他又喝光了一碗茶,沒有再幫他續,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
濃到幾乎忍不住的時候,說︰「小三子,你別光出汗,倒是說句話,這件事情,你意下如何啊?」
「哦我」小三子用手背擦了擦額頭,「我同意。」
燕出玉朗聲笑了出來。
燕碧城頓了頓,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于是父子倆一起大笑,卻听見里間咳了一聲,這才止住笑聲。
止住的時候听見里間又輕笑了一聲。
燕碧城認為,咳一聲的是玉兒,笑一聲的是青兒。
他同時認為,他的母親其實也沒有睡。
「看起來如畫也不會不同意的。」燕出玉說︰「明天一早我就和你穆伯父商議一下,看看什麼時候行婚禮合適,回頭我再告訴你,你也听听如畫的意思。」
燕碧城點頭。
「你穆伯父很喜歡你,就這一個女兒。成了婚之後,你要對你穆伯父孝敬些,他以後會留在山莊。」
燕碧城再點頭,「燕三知道,父親放心。」
「你去睡吧。」
燕碧城起身再施禮,轉身出門。
走出門,正轉身要關門的時候听見燕出玉說︰「這一趟你吃了不少苦,我心里一直很惦念你。好在畢竟這一波風雲幫的事情終于結束了,我該謝謝你。」
燕碧城抬起頭,看著他父親的笑容和眼楮里面的溫情,看了很久,才低聲問道︰「你真的相信雲飛嗎?」
燕出玉說︰「今晚說起這件事情,你一直一言未發,你的看法呢?」
燕碧城想了想,「我不知道,我找不到懷疑他的原因,我也找不到信任他的原因。」
「不能判斷的時候,就不要判斷,如果你做了任何判斷,你要盡心讓你的判斷公正。」
燕碧城沉默。
「你現在的判斷能夠公正嗎?」燕出玉輕聲問。
「不能。」
燕出玉點頭,「判斷經常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很多事你都不是真的清楚,你也不能提前預言任何事情。」
燕碧城深鞠了一躬,想要說話的時候,卻听見了腳步聲,他的心又開始跳,他沒有轉身,一直到看到一片燦爛的光暈,吞沒了他的周圍。
光暈之所以燦爛,是因為他在心跳。
他心跳,是因為他知道提著燈籠,輕輕走過來的人是誰。
奇怪的是他倒不覺得口渴了。
「燕叔叔還沒有睡嗎?如畫是想和三公子說幾句話。如畫見過燕叔叔。」如畫在燕碧城的身側停住腳步,提著一盞粉紅的燈籠,向燕出玉施禮。
在小三子的眼里,此刻的如畫,是一位滿身燦爛光環的女神,正出現在他童年的每一個夢里。
以及他青年的每一個夢里。
他希望他老年的時候每一次做夢都會夢見這個場景。
他有頂禮膜拜的沖動。
他還有別的沖動。
燕出玉立刻說︰「如畫不必多禮,我這就睡。」說到睡字的時候,他已經關上了門。
于是小三子和如畫,被關在門外。
這個世界終于,只剩下他們兩個。
如畫吹熄了燈籠︰「今晚的月亮很亮。」
燕碧城握住了她的手,有些發抖,甚至連聲音都在抖,「如畫。」
奇怪的是,他又忽然開始口渴。
如畫緊握著他的手,已經走了出去,「我們去花園說吧。」
他沒說︰「我同意。」
因為很快,就變成他緊拉著如畫的手,走向花園。
甚至如畫被他拖的都有些氣喘,如畫輕輕嘆了口氣,輕輕咬著牙齒,眼楮里,輕輕閃著光亮。
于是兩個人幾乎是跑著去了花園,就像兩只等著所有人都睡著了,才出來說話的老鼠。
花園里有假山,很高的假山,有流水,很長,很清澈的流水,有花木,各種各樣的花木。
還有草地,很厚,很軟的草地。
草地在一片花木的環繞中。
燕碧城就把如畫拉到草地上,一處假山正好遮住了月光,旁邊流水叮叮咚咚,正在月夜里,獨自鳴響。
遠處的馬場,偶爾傳出一聲輕微的馬嘶。
他立刻倒在了草地上,拉著如畫。
因此如畫倒在他的身上。
「燈.籠.摔.破.啦。」如畫在他臂上擂了一拳。
現在連月亮都看不見了,誰叫它很亮的?
咕咕的,四周響起了鴿子,輕柔的叫聲。
燈籠破了就不要好了。
因此如畫松開了手,因為他已經轉身,把如畫壓在了身子下面。
如畫的手,就抱緊了他的腰背。
「好難聞。」
他喝了不少的茶,不過依然滿嘴酒氣。
他也吃了很多的魚,就是阿福獨家奉獻的那條魚。
那條魚的調料里有很多大蒜。
酒+魚+大蒜+茶混合在一起,是什麼味道?
偏偏他還以為他的嘴是什麼寶貝,譬如是如畫很喜歡吃的什麼東西。
如果一個女孩子在某個時候抱怨你的嘴巴難聞,基本上可以采取兩種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一個是,去洗臉刷牙,再嚼幾片薄荷葉子,然後再多吃一些水果,然後再嚼薄荷葉子,然後一起去吃早飯,因為天已經亮了。
另一個是馬上把她的嘴巴變的和自己一樣難聞。
顯然第二種方法又快又方便。
燕碧城喜歡第二種方法。
于是很快周圍的鴿子就不再叫了,不知道為什麼。
如畫的聲音卻很像鴿子。
燕三的聲音很像馬嘶。
在周圍的鴿子又開始叫的時候,燕三正仰臥在草地上,覺得自己還是很像泥巴。
他呼了口氣,轉過身來,用胳膊支著自己的頭,問道︰「穆伯父已經和你說過我們成婚的事情了嗎?」
如畫正在看著天上的星星,眼波溫柔的就像春天的湖水,「說過了。」
「那麼如畫要不要嫁給燕三?」他輕輕撫mo著她的額頭。
如畫仰臥著,輕聲笑了起來,「如畫要嫁給三公子。」
「什麼時候呢?」
如畫轉過身看著他,「你說呢。」
他伸出手把如畫抱在懷里,「我說明天。」
如畫在他懷里笑的就像只小貓。
「你還記得,我們在流星下許過的願望嗎?」他輕聲問。
如畫在他懷里點了點頭,「現在可以把這個願望告訴你了。」
他笑著說,「不用。」
「哦因為你已經懶得知道了?」
「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他看著星星說,「因為我們許下的,是同一個願望。」
這一次如畫把燕三壓在身子低下,吻住了他的嘴巴。
看起來把她的嘴巴變的和他的嘴巴一樣難聞是一個好辦法。
因為如此一來,她就不會再覺得他的嘴巴難聞了。
也許甚至她會覺得他的嘴巴味道很好,所以這一次如畫親吻了很久。
終于他的手又開始在忙,她的衣服本來就還在松散著,所以很快他就做好了各種準備,正準備下手的時候,听見如畫用鼻子說︰「你這家伙是不是想在結婚前把如畫累死?」
他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笑了笑,躺回了草地上。
他記起如畫其實和他一樣辛苦,今天回到家里,也一直沒有機會好好休息。
如畫模了模他的臉,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
「成婚前,我想你陪我去兩個地方。」如畫說。
「如畫要去哪里?成了婚再去,不好嗎?」
如畫輕輕嘆息,「我想你陪我去看看母親的墓地。」
他再一次把如畫緊抱到自己的懷里,才想起這是他早就該陪她一起做的事情,這一路上,如畫一直沒有提起這件事情,因為她要先陪他做完他的事情。
「父親今晚也提到這件事情,所以,他也會和我們一起去。」
「岳父大人有令,燕三怎麼敢不去?」肚子已經挨了一拳。
「如畫有令,你就敢不去,是吧?」
他嘆氣,「更是不敢。」
「那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三日後,可以嗎?」他想起了他和雲飛的那個飯局,「路途遙遠,要作點準備。」
「好的,三日後。」如畫說︰「謝謝三公子肯陪如畫去。」
他親了親她的嘴唇,「我想,我的父母大概也會同去。」
「會嗎?」如畫瞪大眼楮看著他問。
他點了點頭,「會的,我們的兩位父親一直相互敬重,感情很深,如果這次我父親不帶著我母親同去,會覺的很失禮的,況且,你又是他們的兒媳婦。」
如畫有點害羞,「我還是有點怕你母親。」
「嗯。」燕碧城點頭︰「這個叫夫妻同心,小時候我母親經常揍我。」
如畫皺起了眉,「如畫會心疼的。」
他大笑,「她很喜歡你,我看的出來。」
「嗯。」如畫閉上眼楮,點著頭,把頭埋在他懷里,「因為如畫很乖。」
他瞪了瞪眼楮,想了想,沒說話。
「你說是不是?」背上挨了一拳。
他模了模自己的耳朵,覺得有點癢,急忙說。「是是,當然。」
「另外,這一次出行,我也想去看看飛煙姐姐。」如畫的臉埋在他懷里,聲音有點悶。
他也看不清楚如畫說這句話的時候究竟是什麼神情。
他輕輕嘆息,沒有說話。
如畫也在沉默。
他卻覺得,如畫的心正在他自己的心上跳。
這一次,他覺得自己的心,有點累。
也許因為一顆心,卻承載了兩顆心的重量。
「好嗎?」如畫的話,若有若無。
「好。」他點了點頭。
「嗯。」如畫說︰「這才是我的好郎君。」
「你真的想去嗎?」他問。
「我不想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沒人照看。」如畫說。
「我」他卻說不出更多。
「你喜歡過她嗎?」
這是如畫問出的問題。
他立刻明白,有一些問題,在他的生命里,是不能不回答的。
每一個問題都在尋求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