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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百八十六章 陰差陽錯

第四百七十八章為什麼是你!?

【今日又忙亂不已,只有這一更了,這只是偶然現象……】

肆草堂,不,該說是無涯宮一片慌亂,起因只因為那位蒙裝少女在李肆面前說了一句︰「拉藏汗是我親手殺的。」

見到羅貓妖塞回來的寶音公主,李肆就知道自己後腦勺是為何而涼了,而當她嘴角掛著微笑,眼中帶著不滿地看住自己,輕輕說出這句話時,李肆的後腦勺由涼轉麻。

「護駕——」

頂替朱雨悠,任職置政廳文書的小丫頭六車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一邊叫著一邊撲向這位準噶爾公主。

小六車之所以能頂朱雨悠的班,是因為她覺得跟在李肆身邊,可以隨時飽眼福,那些帥帥的兵哥,任她欣賞,任她挑選。朱雨悠臉色怪怪地問,難道官家不帥?小六車是她的通房大丫頭,即便是尋常民家,也該是跟著小姐服侍姑爺,為妾為婢,何況是在皇室。只要六車願意,李肆也首肯,怎麼也能得個嬪位。

小六車卻說,官家不是人,總怕被他連骨頭帶肉吃了,還是找個帥帥的兵哥安穩。朱雨悠頗為無奈,只好幫她說情,就在李肆身邊料理文書。

但不僅朱雨悠交代過,嚴三娘也專門召她去了春園談話,說的就是一件事。在官家身邊,即便只是料理文書,也都要做好隨時替官家擋刀槍的準備,這幾年,官家可遭過不少暗算。雖然有格桑頓珠和龍高山的人隨身護衛,但也難保有什麼意外。

現在,小六車以實際行動在踐行自己的忠誠,她將猝不及防的寶音公主撲在地上,然後在對方身上模索起來。寶音還想分辨什麼,可被六車的手四下侵掠,也叫了起來,兩個少女就在地上翻滾不定。

片刻間,格桑頓珠就帶著禁衛沖了進來,還跟著幾個膀粗腰圓的女衛,見著這般情形,也都愣住,跟沙發上的李肆一般神情。

「找到啦果然是個刺客哎喲……」

接著小六車一聲歡呼,她的手正插在寶音公主的大腿之間,然後就被寶音一腳踹開。

「拿下」

格桑頓珠不敢怠慢,喚著女衛將寶音擒住,同時心頭高聲大叫,羅貓妖,你送來一個女刺客,可是死定了可你為什麼還要害我?

「我不是刺客」

寶音悲憤地叫著。

「還說不是這里——」

小六車奔過來,也不顧在場大半是男人,拉住寶音的裙褲使勁一扯,嘶啦一聲,帶著寶音的驚呼,一雙小麥色的飽滿大腿暴露在空氣里。左邊大腿上,一柄被皮帶縛住,貼在大腿內側的匕首也赫然顯露。

寶音怒聲叱責道︰「這是我的貞匕你們……你們真是欺負人把我抓來,就是為著這般羞辱嗎?」

李肆終于回過了神,苦笑著朝正扭過頭去,卻還用眼角瞄著那柄匕首的格桑頓珠道︰「她的確不是刺客,這事也不怪你們。」

怪誰,怪羅貓妖,也怪他自己,給羅堂遠下了一道模糊難明的命令。對藏地乃至準噶爾他有圖謀之心,卻還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只好交代羅堂遠,先不管好壞,跟準噶爾扯上關系再說。卻不想羅堂遠作出了最犀利的選擇︰把準噶爾公主搶過來獻上。

刀子被取走了,其他人也都退下了,置政廳里只剩下李肆、六車和寶音。

寶音從慌亂中恢復過來,忽然鄙夷地笑了︰「你就是李肆?那個打敗了博格達汗,自己開了一國的李肆?沒想到是這樣一個膽小怯懦的人,居然還躲在女人身後。」

李肆卻嘆氣道︰「拉藏汗,就是被你那把貞匕奪了性命的吧。」

寶音冷笑道︰「父汗將我嫁給拉藏汗的兒子,這是我的命,我認了。可到了當雄,進我香帳的卻是拉藏汗本人我當然要殺他」

小六車在一邊撅嘴道︰「說得多貞烈似的,你們蠻子不是不在乎這些麼?父親死了,兒子都能納了父親的妾婢,老泰山吃了兒媳婦,佳話嘛……」

「閉嘴」寶音胸脯劇烈起伏,「不要把我跟那些不知廉恥的蠻子混為一談我祖母……我母親都是漢人」

小六車掃掃寶音的瓜子臉,膚色雖然不白,卻也透著一股秀致之美,低低嘀咕道︰「怪不得……」

接著寶音看向李肆,鄙夷更盛︰「可你……卻也是漢人的敗類,既然搶了我,就自己動手啊,該干什麼干什麼你卻指使一個弱不經風的小丫頭來**我,我看你準是有異樣的癖好你就沒男人的能力」

李肆還沒嚼明白這話,小六車就叉起腰肢吼了出來︰「大膽敢在官家面前無禮?官家是誰?用得著在你身上驗證是不是男人?我告訴你,官家可是能一夜……」

這時候李肆終于嗯咳一聲打斷了六車,也不知朱雨悠是怎麼教的這小丫頭,居然滿嘴無忌,再讓她說下去,自己跟朱雨悠一夜放浪的細節都要被她抖落出來。

看著滿心以為自己是被搶來當女人的寶音,李肆心說,羅貓妖,你小子夠狠,居然能給你師傅我出這樣的難題,等你回來可有得好看。

罵歸罵,眼下這事也得解決,李肆無奈地道︰「暫時在這里住下,等你安穩下來,再談其他。」

寶音滿心扭結,一路被監護著送過來,見到的是一個令她震驚和懾服的國度,而護送之人異常恭謹,讓她在驚恐之余,也有絲自得。自己終究是準噶爾公主,就算是被強奪而來,也總該值得那位傳說中的大英雄笑臉相迎,視為珍寶。

卻沒想到,這位大英雄只是個小白臉,還一臉書卷氣,這也不算什麼,祖母和母親經常都說起過漢地的英雄,不少都是這般人物。可問題是,這位皇帝壓根沒把她放在眼里,就淡淡哦了一聲,才氣得她吐出了那句驚人之語。

現在見李肆依舊是那副懶懶腔調,寶音憤懣地道︰「你到底把我抓來干什麼?」

李肆苦笑︰「我還沒想明白,讓我想想。」

寶音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這家伙不僅不是個男人,甚至可能不是個正常人

六車一推她︰「格桑派人押她出去」

寶音驚呼一聲,跳開一步,對這軟柔無力的小丫頭,她卻是怕了。

置政廳里冷清下來,李肆就靜靜看著六車,看得小丫頭滿身不自在。

好半天,李肆無奈地開口︰「六車,維護我是好的,可說話也得過過腦子嘛,有些事……」

六車撅嘴道︰「官家,那蠻女罵得那麼難听,你還一幅沒事人的模樣,我當然替官家急啊」

她眼中閃起熱光︰「她那種人就是賤官家就該在她身上施展全套功夫,讓她一整天都起不來床以後見著官家就身體發熱,被官家伸手一踫就兩腿發軟看她還敢不敢說官家不是男人」

李肆閉嘴了,心說腐女無敵,我認輸。

這麼一鬧,李肆也無心處置政務了,想回後園找媳婦們怡情,六車忽然道︰「娘娘們好像都派人去看那公主了……」

李肆心頭一個激靈,不好,他現在還真是沒盤算好該怎麼處置寶音,到時候面對媳婦們的質問,他該怎麼回答?

決斷之心涌上胸口,李肆拍案而起︰「鄧小田案,事關重大,朕須得親自去審問」

片刻後,李肆帶著格桑頓珠等侍衛倉惶離宮而去。

刑部大牢的特設牢房里,鄧小田梗著脖子,怒視法司官員︰「我不認罪我沒有罪」

他揮起拳頭,鐵鐐銬發出嘩啦啦響聲,「天底下,官府和富人老爺,從來都是一家我們窮人,爭自己的活路,有什麼罪?」

法司官員終于被他激怒了,咆哮道︰「鄧小田若是在滿清時,你早就沒了活路在縣下班房,你就已經埋在了荒郊野外的亂墳崗里,哪能容你在這里好吃好喝」

鄧小田眼中透著一股冷意,那是這幾個月來的遭遇,以及獄中靜養時的自悟,一同積澱下來的東西。

「皇帝不也是造了滿清的反嗎?只要不讓窮人活,咱們窮人就要造反這可是皇帝自己告訴大家的道理」

他這番陳述,讓法司官員感覺心口發悶,面對著思維完全沒在一個層面上的人,就覺完全無法跟對方溝通。

官員額頭暴起青筋,冷冷道︰「別以為我們真不敢對你用刑,你不認罪,有的是辦法讓你認」

轉頭正要吩咐,一個素麻身影出現,眉發皆白,一身蘊著出塵而平和的氣勢。

官員躬身道︰「翼鳴大主祭,您怎麼到這里來了?」

來人正是翼鳴,他淡淡一笑︰「我們天主教顧念的是生死事,听說這位小哥已定了死罪,這是來替他洗塵接引,讓他能知罪求贖的。」

鄧小田楞了一下,像是害怕著什麼,退到牢房角落里,大聲嚷道︰「我沒有罪我不需要向誰贖罪」

翼鳴用滿含憐憫的目光看住鄧小田,搖頭道︰「你錯了,人人生而蒙塵,那就是有罪。不贖清此罪,洗月兌凡塵,本靈就要墜入地府,再無法上到天國,與祖宗之靈相會。」

鄧小田打了個哆嗦,使勁地搖著頭︰「我才不信你們那一套什麼罪什麼靈,什麼天國地府的我絕對不信」

翼鳴嘆氣,聲音更是幽遠空寂︰「不要騙自己了,難道你不信上天?難道你不信祖宗?」

鄧小田眼淚奪眶而出︰「上天真有眼,為何我們窮人還要遭這罪祖宗真有什麼靈,為何不保佑我?」

翼鳴微笑道︰「上天不是什麼無知之人所想的那種神仙,燒香火就能得報的,祖宗也不是菩薩,終日禱告就能應驗,你想知道這之間的區別嗎?你想知道為什麼你不得護佑嗎?」

鄧小田愣愣地道︰「為……為什麼?」

翼鳴再道︰「世間,只有一個鄧小田,想知道為什麼,就只能去探自己的本心。所以啊,鄧小田,這不是什麼窮人之事,而只是你自己的事,要知道為什麼,就不能讓自己跟他人模糊在一起。我們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你,鄧小田,為什麼是你?」

鄧小田的心緒墜入一座無底深淵,正倉皇地尋找答案,是啊,為什麼是我……就只是我。

看著他茫然的神色,翼鳴老道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一邊的法司官員抹去額頭的汗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退下,生怕翼鳴老道注意到自己。

第四百七十九章從天國到地獄

紫禁城,儲秀宮某進院子深處,低低申吟剛剛從激烈節奏中消退,床榻上,兩具瑩白胴體交纏,被汗水浸得泛起一層暈光。

「姐姐,我們不該這樣的,我們是罪人」

「不,我們無罪,我們還是貞潔的,老天棄了我們,我們只能相互……」

茹喜安慰著已跟她情同姐妹的侍女,話未盡,門外響起咳嗽聲,該是她的侍奉太監小李子。

「小李子,有話快說」

她惱怒地叱喝著,小李子本不姓李,可出于某種心理,茹喜不僅讓他改姓李,還取了個「李五」的名字。

「主子,蘇總管那邊說,萬歲爺徑直派了人去南面……」

小李子不過十五六歲,早早去了勢,嗓音就跟女人沒太大區別。

「什麼?」

茹喜赫然起身,姣好身軀盡皆暴露在空氣里,也恍若未覺。

雍正歷來都通過她跟李肆直接聯系,而現在不跟她通氣就另派人去南面,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雍正不願跟李肆再有非正式的來往,而她茹喜的價值……

震驚只持續了片刻,一半化作淒苦,隨著身上的汗水漸漸消去,一半卻化作透悟的堅毅。

「皇上在避我了,他圈了十四,發落了老九,開始要自己親手掌握形勢了。呵呵,不錯,就是這樣,才是我茹喜看中的皇上……」

她眼中轉著精光,低低自語道。

「不過皇上,現在要跟李肆動手,你力量還差得太多。就靠你是不行的,你終究還得靠著我。我不能動,也沒必要動……」

心念轉動,她隨口問著︰「知道是派誰去了嗎?」

小李子在外面道︰「听說是一個翰林,叫孫什麼淦的……」

茹喜皺眉︰「是上疏求罷西兵、停捐納、親骨肉的那個孫嘉淦?」

小李子道︰「主子明察秋毫……」

雍正之前以數十條罪狀處置了十四,剝去親王位,圈禁在家。而老九則一直磨磨蹭蹭,以各種理由推月兌,就停在大同府,怎麼也不願去西寧護送桑結嘉措。由此也招來大禍,被一擼到底,連黃帶子都被剝了,拘押在大同府監牢里。

就在這個時候,翰林院的孫嘉淦跳出來上了這麼一本,自然惹得雍正大怒,本要殺了這家伙,雍正之前的師傅朱軾求情,才免了死罪。

茹喜笑了︰「皇上也學會了人盡其用,禍水外推……」

她懶懶揚聲道︰「這些事,以後你少跟蘇總管打探了,之後咱們就乖乖縮著過日子。」

再抱住了軟癱如泥的茹安,茹喜道︰「咱們姐妹,就坐看風雲起吧,皇上總是還需要我的,他沒直接對我出手,只是這般冷著,就說明他還不敢完全丟開我……」

刑部大牢,鄧小田在牢房角落里痛哭流涕,翼鳴老道發出釋然的長嘆,悄然離去。一出牢房,迎面就撞上李肆,正抱著胳膊,捏著下巴,一臉深沉地看著老道。

另一處靜室里,老道說︰「不必擔心了,鄧小田悔過,自認犯有深重罪孽,只求速死,早早投胎,待著再世為人。」

李肆皺眉︰「是被你那天國地獄,上天之氣祖宗之靈給嚇住,才被迫悔過的吧。他悔不悔過,有什麼打緊,法司自然會拿到他的悔過書。而你這天國地獄……我沒記錯的話,最早我們說起天主教,可並沒這東西。」

翼鳴老道嘆氣︰「英華國政格局,雖然也照顧窮苦人,但只求一個底限。相對而言,富貴人更有機會,三十年後,這格局會如何演化,你該是想過。」

李肆點頭︰「若是照著現在的情形,三十年後,窮人不過月兌貧,富人握一國財富,貧富相差更為懸殊,變亂的苗子十倍于今。可時勢在變,這是個器物領勢的時代……」

社會生產力一直就是這個水平的話,資本不能開闢新的疆土,窮人大多還是被按在土地上,這格局自然很危險。但如果蒸汽機以及其他工業時代的要素成熟後,時勢就變了,窮人漸漸被吸聚到工業社會里,他們的力量就比分散在土地里要強得太多。同時市民階層更為壯大,將替代農民成為社會根基,那時將是另一番格局。

翼鳴雖然不是很明白這番時勢,卻有他的堅持︰「不管格局轉好還是轉壞,動蕩總會越來越烈,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動蕩中安然。像鄧小田這種人,不論事理根底,只想著富人不仁,窮人有理,滿腦子‘均平’,這種人滿天下皆是。不管你願不願,日後這種人必然會越來越跳騰。」

「時勢激蕩,一般民人多是難以承受的,對他們而言,生死事不變,他們需要從生死事里尋得安慰。老道敢言,我天主教不起,未來信道信佛之人也會更多。可道佛間夾雜著多少密門詭道,你能分清?英華跟西洋人來往越來越密,公教一類的洋人教派,你又能禁多久?」

「與其如此,不如我天主教來擔起這一職。而要握住生死事,要敬天,就得畏天。無論道佛,無論中外,終究有天國,終究有地獄。」

翼鳴老道這一通解釋,李肆臉色漸漸緩和,也想起了前世那些歷史。沒錯,社會越是動蕩,民人越是要尋求心理慰籍。就說清末之時,義和團為何能興起,不也是社會變化猛烈,中外文化直接交鋒,民人才紛紛轉向迷信,求得心中安穩麼。

他一直不願讓天主教成為一個正式的教門,但事實證明,一旦有了需求,一旦有了方向,天主教就迅猛成長起來,還因為他的點撥,不斷吸取外教精粹,開始有了自己的生命。現在它正踏出最重要的一步,那就是獲得宗教的終極力量︰靈魂裁決。以天國為利,以地獄為懼。

李肆的擔憂,翼鳴老道很清楚,他接著道︰「我跟徐靈胎等人閉關研究過西洋人諸教,特別深究過歐羅巴的教廷史。你放心,那種事在我天主教絕不會出現。因為羅馬公教提的是人有原罪,贖罪權在塵世,在他人,在教會手中。我們天主教提的是人本無罪,凡塵為罪,贖罪權在自己。教會之人,不過是接引人認清此罪,這有根本的區別。由此也不會讓教會握有羅馬教廷之權,更不會與世俗帝王之權抵觸。」

「除此之外,我天主教還將華夏祖宗之靈融入教義,天國其實是心之族譜,月兌于現實宗族譜系,而地獄不過是無根之靈的聚所。鄧小田贖罪,只是所有華夏之人心底深處所願,那就是回歸血脈懷抱,不願靈魂成為無根飄萍,最終泯然虛無,這跟歐人教會的威逼利誘可非一路貨色。」

听到這,李肆低低嘆氣︰「老道,洋人之教,開始也是受難者面目,後來才成為猙獰妖魔。」

翼鳴老道怪異地一笑︰「所以就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唔,不止是你活著的時候……」

靜室里再一番低語,李肆出門時,格桑頓珠等侍衛訝異不已,他們在李肆臉上看到了絕少能見的迷惑和忐忑。

李肆心中正在感嘆︰「這到底是我自找的,還是老天注定的?」

來刑部大牢看看鄧小田案的進展,本是無心之舉,卻在這里撞見了拿鄧小田當試驗品的翼鳴老道,李肆的視線也轉向已經月兌胎換骨的天主教。鄧小田案再不值得關心,法司定的是斬立決。他與鐘上位的田租糾紛只是民事,但以火器殺人就是刑事,之後在東莞更鼓動工人燒屋傷人,斬立決還算是寬仁的處置。在朝野正為火器管制大議而喧囂不已的時候,將鄧小田處決,再掀不起什麼風浪。

這時李肆腦子里轉的就是一件事,天主教到底會成什麼樣子?

翼鳴老道說,勿論中外,不管古今,人們總是對冥冥上天有一分敬畏,從而將自己不可知的生死事寄托在上天之處。華夏之人雖沒有像歐人那般,有一個終極神明全盤代言上天,但所謂上天有眼,所謂報應不爽,也都在從各個側面勾勒這個神明的輪廓。

因此將華夏的歷史,華夏的血脈延續,華夏的祖宗之信融進去,吸取各教追索這位神明的智慧,凝結出華夏的天國和地獄,也並非是生創一門教會,這是有根有源的。區別只在于,天主教終究沒有「肉身成聖」的歷史,沒有耶穌基督。

想得多了,李肆開始擔心盤金鈴,這番神棍事業,可不能讓她繼續再鼓搗下去了。

李肆再起決斷,夜長夢多,直接去湖南抓人

正要交代出巡事宜,禁衛署報說,北面有了異動,還不止一個。

「孫嘉淦」這個名字,沒有引起李肆太大注意,陳萬策和左未生這兩人從年羹堯處,一明一暗而來,似乎蘊著某種變局。

暫時猜不透這變局,李肆聳肩,就先讓下面人跟他們周旋一番吧,先解決自己的「後患」要緊。

情報部門並非無所不能,盡管探知到了這三人的動向,卻漏掉了另外三個人。耶穌紀元1718年,聖道和雍正紀元的元年,十一月初,六位滿清大員,抱著各色心思,進到了英華治下。

第四百八十章六星南掠,李紱來也

十一月的東江,水勢雖緩,卻依舊能行大舟,惠州府歸善縣碼頭,一艘三桅大沙船跟在其他船後,正等著靠岸。跟昔日沙船不同,船頭船尾各起了兩層小樓,這是宿客之處,如今各家船行都在改造船只,以求客貨同載。

船尾客樓二層,看著熙熙攘攘,自有一派忙碌景象的碼頭,一個清瘦中年人皺起了眉頭,下意識地模了模自己頭上的瓜皮帽。船上之人大多都已蓄發起髻,碼頭之人更是沒見一個還頂著金錢鼠尾的。

「大……東家,務須憂慮,如今南蠻治下,辮子稅已名存實亡。巡差都各有一攤事忙乎,只要不公然亮出辮子,不會有人留難。」

中年人身邊有兩個僕從,一個戴著英華流行的圓頂短檐帽,該是略知英華風貌,看出了中年人的憂慮,開口勸解著。

「哼,果然是南蠻,不僅改了發式,連服色都忘了本」

另一人瓜皮帽加短褂,看著碼頭那些苦力都穿著中褂而不是號衣,憤憤不平地道。

中年人眼神迷離︰「故國舊顏,恍如隔世啊……」

圓帽僕從轉移話題道︰「東家,即便陳老先生依舊忠心朝廷,可難保身邊潛著南蠻耳目,咱們就這麼尋去,太過冒險。」

中年呵呵笑道︰「廣陵先生名聲遠播,這英朝也沒怎麼為難,還容先生在惠州自開學堂。我李紱不過一後學末進,又怎會入得貴人之眼。」

圓帽僕從道︰「可東家畢竟是……福建巡撫,官餃在身。」

瓜皮帽僕從不忿地道︰「還不是那施世驃擠兌?大人,不,東家就不該受他的激,親身犯險。」

李紱搖頭道︰「罷了,此話少提。施將軍要知南蠻根底,光靠細作是不行的,我李紱一心為朝廷辦事,來親自看看南蠻到底強在何處,也是出于本意。」

李紱,字巨來,康熙四十八年進士,入翰林後,官路一直不暢,就四處當學試官混日子。雍正登基後,田從典復起,知他有才,將他拔了內閣侍讀學士。但他卻在孫嘉淦之前就上奏折,勸雍正寬仁少刑,犯了聖顏。幸虧他只是上奏折,而沒有像孫嘉淦那般上題本,所以被雍正「提拔」到了福建,當上了福建巡撫。

此時的福建,幾乎已快是施家天下。閩浙總督滿保就護著浙江,絕少理會福建之事。施世驃以將軍之餃,軍政一把抓,如此濫權,雍正卻沒發什麼話。原因很簡單,只有根基在福建和台灣的施世驃,還有那個名望和能力統合福建力量,擋住李肆,只要施世驃不會丟開朝廷,就讓他當著福建王。

李紱這個福建巡撫,就是朝廷在福建的糊牆之物,施世驃只要不搓弄得過分,朝廷也都要捏著鼻子認賬。讓他這個福建巡撫探知南蠻民情,听起來雖有些荒謬,李紱卻是無力抗拒。

他也不想抗拒,他本就有心搞清楚,英華為何能驟然崛起,自成一國。身為飽讀詩書的理儒之士,他不相信,光靠著快槍大炮,就能成就這一番事業。窮兵黷武的莽夫,絕無可能在數年之後,還能凝聚民心。

軍事之下,民政也必有奧秘,他此番前來,就是想找到這個答案。

他也並非無頭蒼蠅,徑直闖進來亂躥。透過各方關系,他打探到了原任廣西巡撫陳元龍的下落。陳元龍本是他在翰林院的師長,和他相交甚深。听說陳元龍被關了兩年,始終堅貞不屈,不仕南蠻,最終被放了出來。但陳元龍羞于失土溺職,也不願回故土連累族人,就在惠州歸善縣開館授徒為生。

李紱的計劃很簡單,找到陳元龍,從他那里探得英華一國的底細。對于陳元龍,他是滿心信任的,如此信守義理的長者,怎麼也不可能賣了他。

下船之後,李紱有了第一點發現,巡差很多,還都是服色整齊。雖只是掛著棍子,背著藤牌,可也顯示出,歸善縣很富。

接著一個認識是,這里很亂。巡差個個滿眼警惕地看著人流,對李紱和瓜皮帽僕從都只是掃了一眼,並沒有細查的興趣,該是見以商人身份遮掩的三人服色光鮮。巡差目光更多盯緊了衣衫破爛的窮人,時不時從人群中抓出來小偷小模之人。

這里離縣城還有好幾里地,碼頭外面,聚著無數驢車和人力車,驢車跟李紱見過的那種馬車相似,該是南蠻少馬,民間多用驢來拉車。而那種人車之前卻未見過,就兩個大輪,一個涼棚,可以載兩人。

「五十文?你搶錢呢?」

問了價格,瓜皮帽僕從差點跳了起來,三五里地,就要五十文,這可是尋常民人一天的開銷。

「咱們驢車只要八十文,一車拉下三位,人車還要兩部才能坐下。」

驢車來搶生意了,頓時跟人車的車夫吵起來,似乎翻出了往日舊怨,吵著吵著就動起了手,片刻間響起哨子聲,巡差趕來了。

「咱們走走吧,這里可真是夠亂的。」

李紱心頭發顫,就覺得南蠻治下的民人,個個面目都令人憎厭。

一路步行,李紱又有了新的感觸。這里民風雖渾濁,可地方官員似乎真是在辦實在事。就說這路面,足有四五丈寬,從碼頭筆直拉向縣城。路面還分作六條,左來右往各三道。中間一道是速度快的馬匹和馬車,中間道是驢車或者人車,邊上是人走的。

要到大道對面,還不能隨便過,得到有密密白線的地方,由著巡差攔下過往車馬才能過去。甚至還有地方是在大道下挖了一處谷道。路面似乎是三合土,還填著煤渣,下雨也不會濕滑太多。

本就是來查訪南蠻民政的,李紱一路走,也一路探听物價。模得越多,震驚也更甚。

糧價是最關心的,結果也是讓李紱最吃驚的。最貴的稻米算下來一石也不過六錢,比福州低了四五錢。一般糙米不過五錢銀,苞米番薯一類的,更是低到了三四錢一石的水平。

瓜果一類的,即便是在這大道上,也四處見著人擺攤賣,香蕉鳳梨柑橘一類南方產物,不過十來文一斤,雖說比糧食貴,卻遠比福州廉價。

大道在某處拐了個彎,前方就是層層疊疊的民房,歸善縣的城牆已經清晰可見。大道另一旁像是個大集市,人來人往,呼喝如潮,主僕三人眼花了,耳朵也嗡鳴不斷,就覺里面不下萬人。

「看看去……」

兩個僕從的脖子已經扯長了一倍,李紱也抵擋不住誘惑,招呼著僕從進了集市。一進去,頓時陷入一座浩瀚的萬物巨市。

糧食、果蔬固然是玲瑯滿目,可李紱僕從卻是滿心激蕩,眼前所見,幾乎顛覆了他們對于「市集」和「價格」的認識。

這大集市里,吃穿玩樂,精巧稀奇,讓人目不暇給。本地產的,外地產的,江南的,苗疆的,乃至交趾暹羅南蠻物,什麼都有。

多只是其一,另一點是便宜。牛羊雞鴨雞子什麼的還不是太明顯,可棉麻絲帛織物,卻不過福州半價,上好的江南蘇繡,也比江南本地便宜,這可是稀奇。

三人沉浸在這萬物之海中,好半天才醒悟到一個事實,這里不過是一縣之處,若是在廣州,會是怎樣一番情形?

接著三人看到更觸目驚心的東西,鹽白花花亮晶晶的鹽,就一袋袋疊著敞開了賣,李紱急急地問,多少錢一斤?他雖不精地方政事,可鹽糧價就是一地民情的直接體現,自然非常敏感。

「一斤?一袋百斤四錢銀。你要零買,小袋的,十斤五十五文,不是故意要高這麼多,現在錢價跌了,一千二百文換一兩銀子……」

鹽販子心不在焉地嘀咕著,他大小生意都做,但小生意顯然興致不高。

李紱主僕抽了口涼氣,瓜皮帽僕從眼里更是綠的,他們在福州吃鹽,可是一斤二十文啊而且還是好價了,江南據說鹽價都在三十文……

「東家,別忘了,這里鹽是不管制的。」

圓帽僕從看著李紱額頭暴起青筋,趕緊解釋道。他哪知李紱在氣福建的鹽商,福建那些鹽商,肯定是從英華這販鹽,反手一倒騰就是四五倍利怪不得福建本地都不再產鹽了……

咬著牙過了鹽攤,再到一處,卻是滿耳朵叮當響,原來是賣刀賣鍋的鐵物。看著數百明晃晃的菜刀、肉刀、斬骨刀乃至腰刀就隨便堆著,李紱感覺呼吸艱難,一顆心都為歸善縣的官員提了起來,刀子隨便賣,這還了得?

一看李紱的瓜皮帽,攤主就明白了他的來處,對他這神色有心中了然,大聲笑道︰「擔心個啥,別說刀子,現在朝廷正讓咱們民人大議,火槍是不是可以開禁呢?」

李紱再一個哆嗦,火槍都能開禁?

攤主帶著點看土老冒的憐憫道︰「老爺是從北面來的吧?你有門路的話,別說刀子,真有需要,火槍都可以買回去。我在佛山有關系,多的不敢說,幾百桿快槍還是可以拿到的。別那般臉色,這大議也快有眉目了,到時肯定只是禁外帶,可不禁買賣。我老林可是歸善縣鐵行的頭家,朝廷一出條令,絕對能拿著賣槍的牌照」

感覺這事已經超出自己的理解範圍,李紱將此人列為瘋癲一類,很干脆地扭頭就走。圓帽僕從在一邊道︰「此事南蠻的報紙確實在議……」

李紱拂袖冷笑︰「荒唐刀兵怎可任民間自流?南蠻那些報紙,不過是故作虛言,惑亂朝廷,怎可信得?」

信不信,還得听可靠人說道,李紱再無心溜達,直奔縣城而去。

第四百八十一章窺探國政之學校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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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碼頭和市集近于地獄,進了縣城,李紱主僕才覺是回到人間。城里雖也人來人往,卻再沒碼頭和市集那股子充盈著汗臭味的熱氣,人們臉上也再少見那種對銀錢赤果的灼熱。

但沒走多久,感覺兩個僕從目光老是漂移,順著他們的視線一掃,李紱又抽了口涼氣,啊喲

他這才注意到,滿大街鶯鶯燕燕,既有穿著粗布襖子的僕婦,也有一身絲帛的富家女子,一點也不忌諱地拋頭露面。還三五個湊作一堆,花枝招展地笑談著。

大街上,李紱想閉眼卻不敢閉,只好虛虛看地,心道莫非自己走錯了地頭,這里是香坊之處?

他這麼想,瓜皮帽僕從已經付諸行動,湊到街邊問了聲姑娘們的樓子在哪,然後就听女子們大叫非禮,接著巡差的哨子聲就響了。

瓜皮帽僕從也忠心,朝著反方向拔腿就跑,丟下目瞪口呆的李紱和圓帽僕從。

李紱恨恨道︰「既非娼女,何的光天化日,妖嬈惑眾這南蠻,還真是人心淪喪」

圓帽僕從看看已經被巡差一棍子撂翻在地的同伴,再看看義憤填膺的李紱,掀了掀嘴皮,卻無力說出半個字。

轉過幾道街巷,就到了城中偏僻之處,遠遠見著一處破落宅院門口,一個白發老者正送走幾個男女,那不正是陳元龍

「李巨來你身為一省憲台,竟敢只身而來,好大的膽子……」

見著了李紱,陳元龍也是震驚不已。

李紱卻更是嚇著了,他可才剛上任,陳元龍哪來的消息?

「報紙探得清清楚楚,周邊幾省,知府更替都沒落下,更別說巡撫。」

陳元龍揚起一份報紙,報頭上寫著《中流》二字。

「廣陵先生是怕了麼?」

李紱心中打鼓,感覺這南蠻世道大不相同,不知道陳元龍是不是已變了心。

陳元龍苦笑道︰「怕的什麼?都快入土的老頭子了,連蒙童都留不住,天厭之人,該是你怕沾上老夫這晦氣。」

一邊說一邊將李紱迎進屋子,听這話里的幽怨,李紱隨口問著怎麼回事,在他想來,該是南蠻官府故意刁難。

陳元龍嘆氣︰「現今這英華一國廣辦蒙學和小學,算學、格致、天文地理,從蒙學都要教起。鄰人不願再讓學童在老夫這里啟蒙,都轉到了附近的官辦蒙學。」

李紱怒而拍案︰「南蠻這是要自幼時毒害人心啊呃……陳老,有何不妥?」

見著陳元龍發愣,李紱趕緊換了口氣。

陳元龍搖頭︰「說不上什麼毒害人心,算學、格致,也是古學之道……」

這是陳元龍自己的心事,遇著了熟人,也就打開了話匣子,徑直道來。原來他只精儒學,周邊鄰人都覺得,如今這世道,從小多學東西更好,不能光念四書五經,當然,官辦蒙學還不要錢,所以都把學童轉送他處,陳元龍的日子頓時難過了。

城區的學正,歸善縣的學諭,甚至知縣都來找過陳元龍,希望他進縣里的學校教書。蒙學、小學乃至縣學,隨便。可只要入學校當先生,那就有了官身,陳元龍自然不干。他真要當官,向李肆低頭,怎麼也是個侍郎尚書,何必套個八九品綠皮招搖。

陳元龍嘆氣︰「現今這里的朝廷,把聖賢書稱為國學,貌似尊崇,其實下了框子,跟其他學問並列。我輩孔聖之徒,再別想獨居廟堂……」

這個話題正涉及到南蠻的文治,李紱有了興趣,繼續追問下去,不多時,就對南蠻學校和科舉之事有了大致了解。稍稍一品,心中無比震懾,這南蠻文治,竟是如此下力

先說學校,這英朝廣辦蒙學和小學。學童六歲啟蒙,目標是認字和尋常讀寫,除了新版三百千、弟子規,同時還教一些粗淺的算學、格致、天文地理,甚至還有傷殘老兵訓什麼隊列拳法,分作三年,年年升科。

小學則是經制六年,四書五經要讀,算學也要學得更精深,格致也分作了物理、化衍和生識,還要學什麼國法,當然,首要就是學那本《皇英君憲》。

陳元龍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堆書︰「蒙學和小學所用之書,都是國子監所定,老夫找來細細看過,只能說……」

結論似乎很難接受,但本著儒士良心,陳元龍又不願顛倒黑白,最終勉強道︰「若此教化大成,這一國雖不敢說人人聖賢,卻也絕少愚人。九年學下來,不僅有了立身之德,也多少懂了些處世之道。」

李紱心道老先生耳燻目染,該也是被毒害了,這南蠻讓儒士不再以聖賢言居廟堂,那就是無君無父,立身是為何?不就是為治國麼?

但他也知不能在這上面跟陳元龍細談,就繼續問這學校的情況。听說廣東現在每縣都有至少十所官辦蒙學,歸善縣更有三十所蒙學,近十所小學時,在校學童四五千人,他壓根不相信。這得多少銀子?就算只養先生,歸善縣就得養上百個,听說儒學和小學還不要學生束修,甚至書本紙筆都免,這怎麼可能?

陳元龍道︰「這里的朝廷很善協調各方辦事,蒙學小學,辦學都是三方出銀子。朝廷、地方官府和鄉紳、工商各出一份,而養學則是朝廷和地方官府各出一半,尋常筆墨紙硯都有工商捐贈。歸善縣雖比不上廣州縣、南海縣那樣的大縣,卻也不算窮縣。明年的縣政預算有六萬兩之多,其中會有兩萬用在養學上。」

看來陳元龍還真是對南蠻辦學事很上心,對這些細節了若指掌。他還重點講到,英華朝廷,蒙學小學是齊頭並舉,還另辦補學,給年齡夠但沒啟蒙的學童進補。

相比蒙學,李紱更關心科舉,光學不考,怎麼治國?

陳元龍卻沒直接說科舉,說起了更高一等的學校,「縣學是常科,只有三年縣學得過,才有資格參加科舉。另有商學、法學、工學和通事學等學校,朝廷將其當縣學同等而待。甚至還有黃埔和香港兩處軍學,都是從小學里招人。歸善縣除了縣學,還有一處商學,不少人家,都想讓子弟日後能入商學。」

「這些學校學過,考試得中,就是生員,接著就可參加鄉試。今年開的是恩科,據傳聞說,以後年年都會開科。現在有進士、明法、明算、天工、通事、經義和博學七科,得中後相當于舉人。或者是直接分派到差事,或者是進白城、黃埔等幾所書院,哦,現在叫學院去深研學問。」

「學院學畢,還有會試,得中就相當于前朝進士了,會試三年一開,今年恩科也開了會試,但還循著舊制,明年就會改新制,只有今朝舉人有資格參考了。」

說了一大通,陳元龍卻另有感慨︰「如今學子跟昔日大不相同,雖都經科舉,但前路卻非昔日那般劃一。學聖賢書只能做官,而且還只能進翰林院和禮部那些清水衙門,或者是分派給地方當典吏。不像學商、學法、學工,乃至學軍,不僅能作到實務官,不當官了,還能進工商。所以進士和經義科,越來越式微,甚至進士科都被民人稱呼為進死科。」

李紱終于忍不住道︰「南蠻抑儒至此,道德不復,陳老為何還苟居于此,與蛇蠍之輩為伍?何不與晚輩回朝廷,戮力齊心,滅了這幫絕我道統的惡賊?」

陳元龍愣愣看住他,好一陣後才笑道︰「道統?」

他搖頭連連︰「在這英華,聖賢言雖不居廟堂,卻依舊行于民心。這個朝廷的皇帝,削了君父,自掌權柄,治下卻言路大開,幾近于百家爭鳴。眼下一國正朝野大議火器開禁,朝野大議啊,上古聖王之治的路子。巨來,咱們之前所持的道統,為何沒有醞出這般景象?」

他指指自己的發髻︰「老夫早已醒悟,不再認愛新覺羅氏之國為我漢人之國。」

終于說到辮子了,李紱覺得已到了撕破臉的地步,沉聲道︰「那就有勞陳老通報這里的官府,縛了我李紱」

陳元龍嘆氣︰「老夫也非認這英華為正朔,不管南北,再不願沾廟堂事,為何要縛你?」

李紱咬牙︰「晚輩願以身家擔保,只要陳老回故土,絕不受朝廷責罰陳老若是不願再居廟堂,也能回鄉養老,享得天倫之樂」

陳元龍搖頭︰「北面的皇上是何等人物,老夫心里有數。老夫在這里,家人才得保全,不止是如此……」

他目光變得深邃︰「我也在看這南面的皇上,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到底能將這時勢,引到天國還是地府。」

李紱心中黯然,接著又是一動,听起來,陳元龍對英華國政,似乎還有更深見解?

陳元龍見他尋思,再笑道︰「巨來啊,你親來此地,為的就是尋這英華的根底吧,告訴你也無妨,我正知一些根底。」

李紱恭謹地道︰「有勞陳老指教……」

陳元龍正色道︰「就老夫所知的一項根底,北面朝廷,絕非這南面朝廷的敵手」

即便尊敬這老先生,李紱也不滿了,怎麼,是不是又要說什麼槍炮之利?

陳元龍卻道︰「古往今來,唯有眼下這個朝廷,能將農人土地實情掌握到八九成之真」

李紱楞了一下,接著臉上泛起紅暈,那是一種智力和常識被侮辱了的憤怒。

可陳元龍話還沒完︰「唯有眼下這個朝廷,能讓士農商紳一體納糧」

李紱開始咳嗽,雖然听聞雍正皇帝有什麼打算,但陳元龍說南蠻真正作到了,打死他也不信。

陳元龍是深懂地方政務的,再一句話幾乎砸暈了李紱︰「這個朝廷,就算沒有快槍大炮,以廣東一省之力,也能奪了整個天下當年秦滅六國,靠的是什麼?無非就是郡縣劃一,編戶齊民,如今這英朝,在此事上,隱有超越祖龍之勢」

第四百八十二章看得懂也學不了

「等等……等等……」

李紱實在有些接受不了這些信息,腦子開始發暈,他止住陳元龍,喘了片刻才問︰「陳老,有快槍大炮壓著,有抑儒興工商逼著,晚輩勉強可信一體納糧之事。可要掌握住農人土地實情,即便只是八九分,這也是天方夜譚吧?古往今來,此事都關系著國運。漢時王莽,宋時王安石,明時張居正,都有此妄想,結果如何呢?」

他搖頭道︰「就說王安石,連一個青苗法推行下去,都成了害民之法。」

陳元龍笑了,這也是他研究了許久的課題,面對一個決然不信之人,正撓到他誨人不倦的癢處。

「說到青苗法,此事正好從青苗法說起……」

「你以為,這個朝廷是靠官員去丈量田畝?嗯,也沒錯,在你看來,似乎也只能是儒士治國,官員丈土。其他地方不論,廣東一省,田地多達三十萬頃,一人丈量一頃,就得三十萬人,還得弄清楚歸屬,這自是絕無可能。」

「可這個朝廷,辦事卻非同一般……」

陳元龍提到了一個李紱異常陌生的名字︰「青田民貸」。

「這個朝廷的皇帝,非常善于調治輿論民情,諸多在前朝驚天動地的變化,早已悄然在廣東鋪開。就說青苗法,此法在廣東已行了四五年,只是不見輿論。施行此法的也非朝廷,而是青田民貸,沒錯,商人……但這是公商。青田民貸的東主有無數家,其中大東主還是皇帝本人。」

「廣東境內的農人,可得青田民貸的扶持,年利名義上是二成四,實際卻是折五推行,也就是一成二的實利,是的,一成二。」

「老夫深查過往,發現聖道帝早年在英德,還只是李半縣時,就開始推低率民貸。當時自然是以惡霸手段行事,對民間高利貸主威逼利誘,早早就成了韶州最大貸主。立國之後,更是借著國勢,將廣東境內的高利貸主盡數掃清。高利貸主不是被他吞入民貸,就是轉向工商。後來再起票行,鄉間再無其他人敢大行高利貸,也無心行貸,因為根本爭不過低利的青田民貸。」

陳元龍語氣中帶著濃濃的贊賞和欽佩,听得李紱也心緒搖曳,一成二的民貸?但這跟掌住田畝實情有什麼關系?

陳元龍接著道︰「青田民貸的掌櫃伙計,完全是以商人手段行事。放貸和回籠銀錢都是他們的業績,自然力求罩住所有農人。他們終日在田頭奔波,核算哪家哪戶有多少田畝,磨破嘴皮,向有能力承貸的農人放貸,一年到頭干的都是這事。青田民貸這幾年積下了頗厚的信譽,農人總有周轉不靈的時候,一年一成二的利錢已經低得發指,自然要跟民貸有所來往。農人靠什麼得貸?還不是以田畝為抵押麼?放貸之人,自然能知農人田畝細情。」

「據老夫所知,歸善縣的民貸專員就有二十多人,別看他們人少,長年累月就盯一片,這幾年下來,鄉下田畝是個什麼情形,十成不知,八九成也不離。」

李紱恍然,這聖道皇帝,竟然是靠民貸來握住民人田畝的?

陳元龍搖頭︰「民貸要將田畝數目和歸屬遞報計司,這是因為朝廷要補貼民貸利錢,同時也要交縣府,因為縣里也會以農稅補貼利錢。而縣下農正,也就是官員,並非什麼事都不做,一方面查漏補缺,一方面以過契漸漸補全田冊。官商合力,幾年下來,自然能掌住八九成田畝實情。」

接著他道︰「說起來這也跟攤丁入畝和連年減稅有關,若是還依著以前那般雜派皇糧一起上,農人自然要想盡辦法藏地。」

李紱轉了半天腦子,找到一處漏洞︰「這民貸蓋住所有民人,哪來這麼多銀子周轉?」

陳元龍笑了︰「老夫早說過,這聖道皇帝,尤善拉著他人一起做事,分大餅時,也總得捎上一塊硬鍋巴。民貸的銀子,自己有一部分,三江投資現在吸的銀子,只給兩成年利,一部分投到高利之處,一部分也要投到民貸,至少能保一成利。此外民間自辦票行,也要在民貸上分攤一份定額,這些都是計司在核算往來。青田民貸總部自己有無數算手,一年流水銀錢上千萬兩,自然能積小利為大利。而計司也有無數算手,專門匯總核算地方農正和青田民貸的田畝籍檔,由此給朝廷定農策提供依據。」

李紱凜然道︰「這可是南蠻國政絕密,陳老就這麼跟晚輩合盤托出,會不會有風險?」

陳元龍哈哈大笑︰「絕密?此事倒真不為外人廣知,但你真以為,明了此秘,就能效仿?」

李紱本是滿心激蕩,覺得學到了一手,以民貸和官員配合,挖到民間根基,還將青苗法推行而下。若是用在自己治下,不,將此策獻給北面皇上,那簡直就是絕世奇功

可陳元龍笑得放形,像是听到了什麼天大笑話,李紱很是不解。

陳元龍收回笑聲,辛苦地道︰「巨來啊,我問你,北面朝廷要推行此策,可能保證,官府真不問商人如何經營民貸?真能壓住一成二的底線?明白告訴你,青田民貸不僅在惠民,而且還一直在賺錢。」

李紱抽了口涼氣,這事的確太復雜了,別說一成二,這麼大規模的生意,如果北面朝廷親自辦,那就是無數官老爺伸手。即便是兩成四的利錢,恐怕也是要虧本。如果是讓商人辦,恐怕又會演變成商人倚仗官威,壓榨鄉民,最終跟青苗法一樣,淪為害民之策。

陳元龍嘆氣︰「北面朝廷,可不懂怎麼運用商人,只知吸商人血,或者與商人一同吸民人血。南面朝廷,卻懂得怎麼用商人來治國。而首先的一條,就是讓工商與士並立,所以聖道皇帝要抑儒,這也是老夫終日苦思所得。」

他憐憫地對李紱道︰「即便將這英華的所有秘密道給你,道給北面的皇上,也是怎麼也學不來的。」

讓銀錢卷入所有事,再去把握銀錢的道理,由此所能掌控的力量,比以層層官吏領命行事而聚起來的力量,要強大得太多,這一點陳元龍已經看得很透了。甚至他已經看出了聖道皇帝為何能做到這一點,首先,他很早就廣辦商學,握有大批懂算學的人才。其次,他本就是以鈔關、票行、投資公司起家,之後再以英華銀行統合民間票行,銀錢全都循著他所挖掘的溝渠來往。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敢于讓工商獨立,讓官府和朝廷,以生意對生意的方式跟工商來往。

如果不是自己已經年邁,考命終之事已成大節,不願再擔下貳臣的名聲,陳元龍其實很想投身這個朝廷,去把握這千古未見的時勢巨變。

但這並非意味著諸事完美,正是注意到了如此國策下,正隱藏著一些令人憂慮的跡象,他也不願就此離去,而是想繼續看下去,看聖道皇帝,到底對未來有沒有全盤應對。

陳元龍對李紱的最終勸告是︰「好好維持著地方,待得那日到來,能少一分血火之災,都是仁義之舉。」

李紱憤然拂袖,哪日?自然是英華大軍打來之日,陳元龍竟然勸自己不要抵抗南蠻?

跟陳元龍談了大半日,李紱終于醒悟,這陳老先生,已是走上歧途,無心再留,拱手告辭。出門時卻呆住,幾個便裝漢子,押著鼻青臉腫的瓜皮帽僕從攔住了他。

見他回望院子,一個漢子道︰「陳老先生可沒說什麼,這位兄弟倒是什麼都交代了。李憲台,去咱們禁衛署作作客吧。」

福建巡撫李紱的冒險之旅就此結束,江西巡撫田文鏡的冒險之旅卻正到精彩之處。跟不諳世事的李紱相比,田文鏡在地方上旋磨了三十多年,干練得多,冒充棉商得心應手。李紱被禁衛署請去做客的時候,他卻在廣州西關萬怡樓里,跟工商總會里的一位布業巨頭把酒言歡。那布商听說他是兩淮排得上號的棉商,為了撐面子,特地請到了中書省商部紡織司某曹的主事作陪。

「鄙人也在官面上混過幾年,終究是不慣官場規矩,還是清白一身來得清爽。」

田文鏡淡淡說著,為自己身上若隱若現的官味找了遮掩。

席宴上自不會深談生意,而這正是田文鏡的目的。他跟李紱的訴求不同,更想看到這英朝管控之術的根底。

「這朝野大議,該是要有結果了吧……」

田文鏡裝作熟捻本地事,丟出了這麼一個話頭。在他看來,南蠻的聖道皇帝,比昔日康熙皇帝更喜矯飾。火器怎可開禁?自然是丟出這麼一個題目,讓下面的托兒們迎合上去,然後宣稱民意禁槍的。聖道皇帝,就靠火槍大炮打出一個國,他絕不可能再給治下之民同樣的機會,除非腦子穿了洞,進了水。

商部那位主事很年輕,徑直道︰「這事早就有結果的。」

田文鏡心道我就說嘛,大家都清楚聖道皇帝的手腳。

布商笑道︰「那是自然,工商總會一兩年前就在喊開禁了,還不是那些窮酸秀才,還有尚書省那些狗官在攔著,啊,不是說你們中書省啊,他們滿腦子就想著天下萬民都得規規矩矩如小兒一般。可他們就沒想過,惡人怎麼也能弄到槍,好人總不能束手待斃……」

那主事卻像是開玩笑道︰「你怎麼就算好人了?你想的是聚起一支火槍隊,徑直打進北面去搶棉花吧。」

布商嘿嘿笑道︰「那還真說不定總不成官家次次都派紅衣軍幫咱們商人開路吧,呃,田東家?田東家你怎麼了?沒嚇著吧?怎麼也不會搶到你的嘛,只要能談價碼,也不必打打殺殺……」

田文鏡收回呆滯的目光,模去嘴角的唾液,勉力掩飾道︰「是啊,沒必要,呵呵……」

主事看出了田文鏡極力掩飾的震驚,笑道︰「其實呢,早前雖也禁火器,卻一直查得不嚴,只要不是拿到外面晃,基本沒人管。現在官家讓朝野大議,不過是商量出來一套具體的管制辦法。官家真鐵了心想禁什麼,早就跟之前禁洋教、禁邪教、禁纏足那般,直接下嚴令了。」

布商開始偏題︰「咱們南方人纏足的本就不多,宮里幾位娘娘都是天足,更是沒誰纏了。賢妃娘娘之前在山海樓開藏書會時,穿的踏月鞋已經風靡廣州,百兩一雙都搶不到。劉主事,你有沒有門路啊?」

那劉主事模鼻子︰「我舅舅是在青田鞋業沒錯,可訂單早排到明年三月了,連我家娘子都得等……」

兩人說著閑話,田文鏡卻是在心底大叫,還真要讓民人隨便持火槍?那個聖道皇帝,腦子到底在想什麼啊?

第四百八十三章雷霆待起,長思與短慮

李肆本人離田文鏡不超過十里地,他就在青浦碼頭邊的座舟里,被幾艘不起眼的快蛟船護住,正跟前來請示的劉興純商談。

火槍管制其實只是個小問題,此次朝野大議,李肆真正要動的是兩樁舊時代的頑疾,一樁是人身依附,一樁是宗族,從某種層面上看,這也是一樁問題。

放開火槍管制是必然,但也會引發諸多問題。比如說民間武裝該怎麼管?這個問題涉及到的就是人身依附。

英華早早廢了賤籍,復了宋時傳統,同時在律法中剔除特別歧視奴婢僕役「家生子」一類的條款,朝廷甚至以抵魚稅的半贖買方式,讓民月兌了奴籍,由此民感念新朝最深。【1】

但在其他地方,其他事情上,人身依附的觀念還特別嚴重,比如說鐘上位雇來游手充當家丁,那麼在這些家丁的心中,自己的飯食前程就是鐘上位給的,以鐘上位唯命是從。天理國法都著落在鐘上位身上,跟家丁自己沒關系。用李肆前世熟悉的話說,是只知有主子,不知有國法。

在這個時代里,一旦放開火槍管制,誰都能拉起一支火槍隊。歷代雖有禁止民人持械集會的條款,在蒙元和滿清時代更是森嚴,但只要進到鄉紳仕宦體系里,非法武裝就成了合法武裝,當年他李肆就是這麼起家的。

要興工商,那種「三人持武相聚流遣千里」的中世紀條款自然就沒辦法再用,但徹底放開還真會天下大亂,即便只是禁外帶。

先不說工商,鄉下地主都會聚起幾條槍,而廣東一帶宗族勢力還強,一旦火槍管制疏漏,隨時都會蹦出來成百上千的火槍手。到時刑部的巡差和國內衛軍,怕不天天都要浸在槍聲和硝煙中。

李肆為延緩鄧小田案所引發的貧富思想對立風潮,丟出朝野大議火器開禁,也是要面對一樁難題。但相比之下,李肆覺得破除人身依附這一步要容易一些,在蠶食宗族勢力之前,先在火器開禁上作文章,也算是模著石頭過河。

劉興純道︰「火槍和槍藥專賣、禁手銃、核發持槍執照,這三項只能管到尋常民人,此事關系重大的還是那些鄉紳仕宦和大宗族,以及有財力雇得起大幫護衛的工商。一旦開禁,他們一定能借機建起自己的火槍隊。」

劉興純是尚書省右僕射,專門負責社會管治,兵部、刑部都由他掌管,幾年下來,思維也有了定勢,對火器開禁的前景很是擔憂。

李肆道︰「我們禁,他們就不建自己的火槍隊了?那些船行、豪商,把他們的護衛巡丁都放在廣東之外,一旦出廣東,就拉扯起了一支火槍隊。上半年在福建,在洞庭湖,在川東,商人的護衛隊可是跟清兵打了無數仗。咱們英華軍中,都有不少人被他們挖了去當火槍教官。」

李肆搖頭道︰「對上什麼事,只知道一個禁字的朝廷,最是沒用。」

劉興純汗顏地低頭,接著撓頭道︰「我有些隱約的構想,覺得這方面的事可以跟鏢局扯上,但是還沒想透,總覺得又多出鏢局一塊,更難管。」

李肆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都想到這一步了?不錯但是你沒再想深一層,如果是範晉在,他就會跟你提要求。一方面,給養護衛的工商和鄉紳們定下嚴苛條例。怎麼為難他們怎麼來,比如拉上通判、縣尉和典史們,一起管這些護衛,把他們的護衛載入預備民軍的籍檔里,備著隨時調遣,如果不尊條令就重處,甚至可以用謀逆來威嚇他們總而言之,不直接禁他們招家丁護衛,也禁不了,但讓工商和鄉紳們自己養家丁護衛的成本暴漲。」

「另一方面,讓鏢局壯大起來,為工商和鄉紳提供細致的護衛之事。朝廷不必去管工商和鄉紳,直接管鏢局就好。初期要扶持鏢局的話,可以由朝廷和地方一起出錢,補貼鏢局。但鏢局必須在朝廷的嚴密掌控下,著落到地方,就是典史、縣尉和通判一起看牢。」

李肆一番話,劉興純嘶嘶抽涼氣,讓民間自己大辦鏢局?

「沒錯,廣東內衛之前建了十八個營,現在看來是太多了,可以直接調出八個營來,朝廷和官兵合股,接下這些生意」

接著這話讓劉興純腦子更是有些轉不靈了,直接把衛軍退下來轉成鏢局?

怪不得李肆會說如果範晉在,肯定會提供這樣的思路。劉興純暗道,那家伙正在頭痛城鎮老兵的安置方案呢。還不止如此,鏢局甚至是另一股朝廷掌控的武力,有些朝廷不方便親自出面,或是沒必要調動朝廷大軍的事,都可以由朝廷「雇」鏢局去辦,比如衛護臨時倉庫、中轉站等等。

開槍禁一事,竟然牽連這麼多,甚至還能起一樁產業,劉興純嘆氣,官家的腦子到底是咋長的?

「二弟,為兄已經等很久了……」

劉興純還想請教細節,卻被自家哥哥劉興兆趕走了。李肆臨時出巡湖南,朝堂要員都紛紛來交代工作,劉興兆現在掌管國子監,正有一肚子的事要找李肆定奪。

劉興兆說的是地方正在大搞教育大躍進,因為朝廷會補錢,地方官為了政績,就埋頭四起蒙學、小學,也不管師資力量足不足,反正先搭起校舍,圈起學生再說。

說到只會讀寫念的人都被抓去當先生,劉興兆痛斥地方官誤人子弟,李肆笑著勸解道︰「這般急進,也是不得已,否則何以在三五年內拉扯出新舍法?」

新舍法就是李肆的教育大工程,跟宋時三舍法有異曲同工之處。蒙學、小學、縣學三極層層推進,再之上的學院就是學術深造之處了。

劉興兆的擔憂,李肆很清楚,他的教育大工程還含著算學格致天文地理等新知,現有的師資力量根本無法應付這種教育大擴張。

但這番情形,他卻不得不為,以他原本的計劃,是要在三年內,在廣東鋪開全民教育。蒙學要做到八九成的入學率,地方這般速度,在他看來還不夠快。

劉興兆苦著臉道︰「即便國子監定下各科教材,可地方的先生只知道照本宣科,督導著學生們死記硬背,這又如何能成知識?」

那是,國子監干的好事,把算學、格致、天文、地理等知識總結成童謠兒歌,或者是文章,就如三百千一般,直接由先生灌給學生。先生都不必會這些東西,只需要檢查他們是不是記住了,記牢了。李肆的新興教育運動,完全是填鴨式的大躍進。

可這時候何須這麼多講究?先背再領會日後他們中的優秀之人進到高等學府,總比從頭開始有基礎。等轉上這麼幾輪,不出三五年,總會有越來越多的專業課先生,來為學生生動細致地講解基礎知識。

得了李肆一番勸解,劉興兆心頭好受了些,接著上船的是于漢翼。

「四哥兒,剛接到的消息,在惠州府抓著了福建巡撫李紱……」

李肆挑眉,咦,最近韃清動靜很大啊,雍正派來了孫嘉淦,左未生和陳萬策自年羹堯處來,這李紱該是施世驃指使來的吧,他們這是要在自家地盤開年會麼?

孫嘉淦為何而來,李肆猜想該是替雍正來要人的,之前在衡州抓住的延信等人還關著呢,更早的佟法海估計也是目標。

這一番交易,雍正丟開了茹喜,顯出了幾分急躁之心,李肆暗自鄙夷,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愣頭青。真以為掃干淨了身邊的阻礙,就能大展拳腳了?你還有一圈自家的腳印要掃呢。

心緒回到自己這邊,李肆微微皺眉,北京、四川、福建都有了動靜,江西和湖南……

于漢翼跟了這麼久,早有靈犀,再報道︰「我正跟向班頭攜手探查江西和湖南,目前還沒有具體消息。」

情報部門自然不是全知全能,能第一時間抓著李紱,已讓李肆很意外了。想著盡快了結湖南之事,就回來好好跟這幾路惡客周旋一番,吩咐了于漢翼善待李紱後,就讓船隊趕緊起航。

十一月十日,李肆抵長沙,召湖南兵備道胡期恆,湖南安撫使楊俊禮和招討使謝定北了解湖南事務,同時檢閱駐守長沙的神武軍官兵。

「李肆來了湖南好機會……」

檢閱儀式在昔日的血肉戰場鐵爐寺下進行。四周有數萬人圍觀,人群中,一個青臉漢子低低自語道。

「好機會絕好的機會」

常德,依舊在清廷手中的常德,有如當年的郴州,人來人往,工商繁茂。常德府衙後堂,荊州將軍袞泰一身便裝,激動不已。

他朝跪在地上的僕從道︰「你的主子忠心這事辦得漂亮趕緊去回他,說我這就籌備人馬,要怎麼動手,由他在前頭安排。」

僕從告退後,一個中年二品大員現身問道︰「是馬見伯有了消息?」

袞泰用力點頭︰「馬見伯初任湖廣提督,就親身潛入敵境,探得了李肆正在長沙的消息,此乃天賜良機年憲台,咱們攜手,拿下李肆的人頭,所立功業,怕是你弟弟都望塵莫及」

那中年大員正是年羹堯之兄年希堯,剛就任湖廣巡撫,他和袞泰,外加馬見伯,三人都是新官上任,功業之火正燒得滿肚子亮堂。

跟自信滿滿的袞泰不同,年希堯想得更多,行事也更穩︰「此事能辦到最好,切記不能太過用強,當心壞了皇上大局。下官陛辭前,萬歲親自交代過,若能成事,必是雷霆一擊,若不能成,絕不可打草驚蛇。」

袞泰呵呵笑道︰「那是自然,皇上現在雖然騰出了手,卻還不好跟李肆直接翻臉,除非……」

他以拳擊掌︰「直接一掌拍死馬見伯要找的,就是拍這一巴掌的機會」

第四百八十四章狠人各有盤算

益陽,一個留著一抹小胡子的年輕人止住了身後的大批侍衛,一個人進了一處寧靜宅院。他戴著無檐直筒皮帽,蹬著馬靴,披著黑得發亮的中長皮襖,一身裝束格外精干,可眼瞳卻深不見底。被他豎指噓了一聲,宅院里迎出來的僕役們再不敢發聲。

「是皇上……」

「可算是來了……」

目送李肆的背影進了宅院深處,僕役們來回交換著眼色。

李肆向深處閨房行去,一個高挑身影正背對著他,心緒頓時激蕩不已,他此行主要目的就是把盤金鈴抓回皇宮,算算一年沒見了,還真有些情難自禁。

背對著他的人兒長發披散,削肩正聳動不停,手臂朝前伸展著,合著咽喉中發出的斷斷續續低哼旋律。李肆無奈地搖頭,這姑娘還在練習唱天曲呢,听起來語不成聲的樣子,是嘴里正嚼著棗子練喉音麼?

有心來個驚喜,李肆放輕腳步,湊到佳人身後,雙手環上小蠻腰︰「猜猜我是誰?」

話剛出口就覺不對,不僅手感有異,體香也不同。懷中人驚得轉身退步,顯出一張清麗面容,這不是賀默娘麼?

見是李肆,賀默娘趕緊深深福下,臉上暈紅一片。李肆尷尬地比劃著「抱歉」的手勢,兩根指頭曲成人腿,一縮一縮的,賀默娘捂嘴無聲地笑了。

「真是個大姑娘了啊……」

看著已近雙十年華,如出水荷花的賀默娘,李肆感慨無限,然後目光轉向另一個翩然而入的麗影。

釵橫發亂,不知正在忙什麼的盤金鈴一聲驚呼,下意識地就要撲過來,卻馬上止住了步子,還揮手攔著李肆,「別過來身子正不潔呢……」

在說什麼呢?

花了老半天,盤金鈴才將李肆安撫住,原來她正在研究病理。

盤金鈴幽怨地道︰「早就想回去了,但這病太可怕,妾身去過疫區,怕染上了蠱蟲,若是帶了回去,那可是萬死莫贖了。」

李肆很是無奈,早跟她說過,洞庭湖的五蠱只能預防,很難治,她非要去摻和一腳。所謂五蠱,加上洞庭湖乃至長江中游一帶的水毒、水癥和鼓脹這些病癥,其實就是後世的血吸蟲病。

仔細問了她的行程,知她遵了自己的叮囑,絕沒沾染疫水,而且這麼長時間,身體也沒問題,李肆才松了口氣。血吸蟲病並非人人相傳,而是通過釘螺、糞便來傳染。

古方也有雄黃等成分的驅蟲藥來治這病,借著顯微鏡,盤金鈴正在組織人作普方測試,同時也靠著天廟和地方官府,大力推行消滅釘螺、劃糞和鄉間醫衛工作,這一干就是大半年,竟然樂在其中。

李肆捏住盤金鈴的下巴,惡狠狠地道︰「那的確是要好好檢查一番,從里到外……」

盤金鈴已被他另一只手揉搓得渾身發軟,明亮眼瞳正流散著媚光,再被李肆攔腰抱起,嚶嚀一聲,再無言語。

看著兩人轉進後房,賀默娘捧著緋紅的臉蛋,眼神也迷離了,好一陣後,才使勁搖頭把什麼場景從腦子里丟開,繼續開始練習那不成調的啊哦之聲。她跟著盤金鈴一面修習醫術,一面也參與天廟之事。成為一名詠唱天曲的天女,是她夢寐以求的理想,但這事對她來說,似乎過于艱難了。

常德,另一位清廷大員駕臨,此人身直如刀,臉色冷厲,在常德府衙後堂一站,就像是從地底下直愣愣鑽出來一般的突兀刺眼。

湖北巡撫鄂爾泰一來,加上荊州將軍袞泰、湖南巡撫年希堯,清廷湖廣方面的大員就聚齊了。【1】

鄂爾泰冷聲道︰「此事太過凶險,須得有萬全之策絕不可輕舉妄動」

盡管袞泰職餃顯赫,但跟一年就從內務府員外郎直升巡撫的鄂爾泰相比,紅度顯然不足。袞泰嗯咳一聲道︰「馬見伯已一路跟住,眼下人在益陽,身邊護衛也就千人,加上藍衣衛軍,不到兩千人。駐守長沙到汩羅一帶的是神武軍,那是南蠻的弱軍,怎麼也要三五天才能趕到,另一軍在辰州府,更是來不及。」

袞泰總結道︰「以我荊州旗營,加湖北綠營新練的火槍兵,泛舟直襲益陽。再有馬見伯所領陝甘死士暗中刺殺,怎麼也有八成可能。」

鄂爾泰冷笑道︰「當年先皇和今上數次算計,都是手握九成盤算,結果如何?虛言八成,就敢妄動?惹得李肆引大軍北上,諸位對項上人頭不在意,本人卻不想這般窩曲」

年希堯忽然來了句︰「今上開始下力了,我等臣子自然得為君分憂……」

鄂爾泰也沉默了,雍正收拾掉了老九和十四後,老八已成甕中之鱉,只是還缺合適的由頭而已。現在他開始將力氣用在了整頓錢袋子上,以本朝前所未見的酷厲追繳虧空,已有不少縣州府道被逼得家破人亡,乃至自殺身死。

也許是覺得行事順暢,雍正對江西和湖廣有了異樣的期待,在他們的奏折里連篇累牘地御批該如何防範李肆,以及怎樣挖李肆的牆角。同時還再三提到,南蠻現在最大的破綻就是李肆本身,他連兒子都沒有,只要他完蛋,南蠻這一害也就除了。

有這樣的聖意壓下,也不怪袞泰、年希堯和馬見伯初來乍到,就要搞一場豪賭。鄂爾泰甚至能想到,江西、福建甚至四川等處,都已經有了行動。

鄂爾泰暗道,有怎樣的皇上,就有怎樣的臣子,都是一幫賭徒。可即便是要賭,也得要押上足夠的籌碼吧。

鄂爾泰問︰「旗營、綠營、死士,這都是明的,難道沒有暗中之法麼?對了,李肆為何來湖南?」

這一問終究探到了根底,年希堯將一番原委道來,鄂爾泰沉吟片刻,豁然揚眉︰「本人就以湖北巡撫之名,去面見盤大姑,央她赴荊州開英慈院,其間總有機會能見到李肆。你們有可靠的死士派給我,如果是在湖上相會更好,可以將炮藏在船中,侯著我發號,到時徑直下手」

鄂爾泰說得認真,袞泰和年希堯愣住,他要以自己為餌,跟李肆同歸于盡?

鄂爾泰沉聲道︰「如此國賊,舍我一命就能鏟除,那可是賺大了若是事敗,也只死我一個,不至于牽累朝廷」

見著此人如此狠絕,袞泰和年希堯心道,能得今上賞識的紅人,果然都得不要命。

廣州西關,跟著布商踏進轟聲作響的大貨倉,家人就覺這轟鳴讓人心神搖曳,下意識地側身護住田文鏡,卻被他冷眼瞪開。

田文鏡在江西巡鹽時,正遇上江西綠營反亂北侵,他以狠決手段奪了南昌知府的權,開倉聚勇,拉起一支軍隊,將那幫叛軍擊退。

由此一功,康熙和雍正都很賞識他,讓他主理江西之事。如今一年多過去,感覺內務整頓得差不多,又從奏折的御批中看出雍正希望對李肆開始采取主動的用意,權衡再三,覺得知己知彼方才有對戰的把握,這才潛入廣東。這是一樁絕大冒險,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現在不過是跟著布商去模模廣東工商的底,家人的反應,讓他很是惱怒,這有什麼好怕的?

進了這貨倉一般的巨大建築,田文鏡心中頓時劇震不已。這里起碼聚著數百台怪異機器,每部機器後面坐著一個女工,正踩著踏板,讓機器發出嗡嗡的潮水之聲。

布商一臉自得地大聲喊著,只有如此,田文鏡才听得清,「這是縫衣廠,用縫衣機織東西,比人快十倍都不止不過現在這機器還不夠精巧,女工得訓很久才能用。以後等有了恆齒,這機器就好使了。女工?是啊,女工,都是嫁了人的婆娘家,閨女可不敢用,官府那幫窮酸可盯得緊就知道盯我們公司,野作坊召的閨女他們都裝作看不見」

布商介紹說,他的縫衣廠接了很多訂單,官府和軍隊的都有,還有船行商號的,也在作直接在市集賣的「成衣」。此外什麼布袋、旗幟、被面等等織物也都作,光這間縫衣廠,一月流水就能上萬兩銀子。

跨出這里,再到另外一間貨倉,田文鏡更是看花了眼,這里擺著數百台織布機,每一部有豎著的八個錠子,棉花就在這里捻成線織成布,看角落里堆積而起的棉布,真如小山一般。

布商道︰「田東家,你有多少棉花,我都吃得下,這里每日能出上千匹布,價錢還比蘇松棉布低三成听東莞機械的人說,等什麼爭氣雞出來,可以一車幾十錠,只需要兩三人照管,那時布價還會更低,怕是整個江南的棉花送過來,都不夠咱們織的。」

田文鏡眼中已是茫然,一間縫衣廠,一間織布廠,就已完全超越他對工商的認知,不說自己江西一省,就是北面整個朝廷,又到底該怎樣跟這英華抗衡呢?

夜晚,客棧里,另一個面目森冷的胖子道︰「鄔某白日也四處轉過了,揚州、江寧、蘇杭,都難及得上這廣州。十多處碼頭,三桅大船一日來往上百,這情形,這銀錢之盛,怕是能供起百萬大軍……」

田文鏡道︰「鄔先生,咱們來此,一是尋其紕漏,看有無下手之機,一是看有無可借鑒處,讓我江西錢糧富足。」

這個鄔先生胸有成竹地道︰「那好辦,允南蠻商人自我江西過境,但抽商稅即可。」

田文鏡皺眉︰「可皇上之意,是要拿出些手段來,讓南蠻吃緊或者難堪。」

鄔先生笑了︰「東翁,你也清楚,南蠻一旦對江西起了心,以江西兵勇和錢糧,根本就守不住。皇上此番剛解決了大半身邊事,正滿心舒暢,該是想著要在南蠻身上出口氣,所以壓著東翁等人要有所動作。但我斷言,皇上不久後就會後悔,如果他人動作太大,惹得李肆真惱了,局面還不堪收拾……」

「到那時候,江西若是能在風雨中繼續立穩,怎麼也該是大功一件。」

這鄔先生就是田文鏡的智囊,一番分析,入情入理,田文鏡連連點頭。

「就希望湖南那邊,別搞出太大動靜……」

他有些憂慮地想到自家西邊的主事人,那個性格跟自己頗為相似,但性格更為狠絕苛厲的鄂爾泰。

第四百八十五章迷亂危局步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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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就該高築牆、廣積糧……」

紫禁城儲秀宮,茹喜低聲說著,雍正居然來找她了顧不得猜想原因,她盡其所能地勸解著雍正。從各方面探到的消息顯示,雍正迫不及待地要跟李肆撕破臉皮,盡管是有節制的,但臉皮這種事,實在難以度量分寸。

「還要朕緩稱王麼?」

雍正沒什麼幽默感,直直地刺道。

「朕來是要你給李肆傳個信,說……朕需要長沙,嗯,就這麼說。」

接著雍正這話讓茹喜眼瞳縮緊,他是想激怒李肆,有什麼用意?

念頭閃過,茹喜幾乎要扇自己耳光,還真當自己是在為李肆辦事?干嘛為李肆考慮?該想的是皇上這麼做,會不會有什麼壞處。

見著茹喜神色扭結,雍正似乎更開心了︰「你大可直接跟他說,朕可非皇考,顧忌這顧忌那的,朕要下定決心,他知道會是怎樣一番情形。」

茹喜此時心緒已靜了下來,以她的智慧,猜到雍正該是握住了一張重要的牌,或者是正有一樁大圖謀,必須得先刺動李肆。當然,她沒笨到追問下去,在雍正眼里,她依舊是李肆的代言人。

「準備著收拾東西吧,這里對你來說,也太大了點。」

雍正再用森冷語氣說著,茹喜心口一緊,這是要將她貶為普通宮女了。

門外小李子听到這話,失聲叫了出口,雍正轉頭看過去,嚇得他連連叩頭求饒。

「李五?……這名字不好……」

問得小李子的名字,雍正恨意翻騰,對茹喜的用心有另一個方向的解讀。

「你主子跟宮外聯絡,都是靠著你吧,以後你就叫……李連英」

丟下這話,雍正拂袖而去,看著他的背影,茹喜一臉淒楚。

長沙,另一個人臉上的淒楚一閃而過,笑著對正在擺弄短銃匕首的紅衣佳人道︰「四娘,真的不當黑貓了?」

佳人正是昔日的小紅,現在的李四娘,一身火紅勁裝,罩著深藍中襖,矯健中又顯嫵媚。一對月雷銃插在腰間,再將一對匕首藏進靴筒里,臉上正飄著壓不住的興奮︰「也該回去啦師傅都催了我好幾次。眼下官家正好在益陽,陪著官家,把盤大姑護送回廣州,可是師傅千叮嚀萬囑咐的重任。」

她轉身看向那清瘦漢子︰「甘大哥,這些日子,我這只貓兒,還算合格吧?」

甘鳳池連連點頭︰「四娘若是不合格,怕是再沒幾只合格的貓兒了。」

接著他像是試探地問道︰「那……回去之後,四娘會做什麼呢?」

四娘一點也沒猶豫︰「守著官家,守著師傅啊。之所以要當黑貓,還不是官家說我太單純,沒見過世面,現在忙乎了這一年多,怎麼也能讓官家和師傅刮目相看了。」

甘鳳池的追問已顯直白︰「我……我是說再……再之後呢?」

四娘聳肩︰「再之後?官家要看我入眼,就收我在身邊服侍,若是看不入眼,就守在師傅身邊……」

似乎完全對甘鳳池沒什麼想法,四娘不由自主地念叨著自己的心聲︰「六七年前,我還是個快餓死在道上的孤兒,被羅大叔他們胡亂拉著,去了鳳田村討食,被還只是個窮小子的官家買了下來。那時官家還親手遞了我一個窩頭,然後就去揍拿著長矛晃悠的關娘娘……」

心緒也跟著述說回到了從前,四娘眼中帶著一絲晶瑩的光華︰「現在官家準是想不起來了,那時就跟泥猴似的,男女不辨的小丫頭,一邊啃著窩頭,一邊下了決心,這一輩子都要跟住了他。」

接著她道︰「在李莊,官家還開了女學,專門教咱們讀書認字。再之後,師傅來了,教了我本事,讓我可以作得更多。有時候我真覺得,官家就像我爹,師傅就像我娘,呵呵……」

注意到甘鳳池有些怪異的神色,四娘問︰「甘大哥,明年輪休,你有什麼打算呢?」

甘鳳池苦笑︰「我這年紀,也得想著……」

這時候四娘倒一點就懂,打了個響指道︰「還沒看上誰的話,四娘就幫甘大哥解決了宮里姐妹等著嫁的可多呢,到時看不把甘大哥挑花眼」

小包裹上肩,四娘準備妥當,一陣風地卷出去,甘鳳池楞了片刻,長長嘆了口氣。

武昌府,一塊寫著「總督湖廣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餉兼巡撫事,張」的官牌引導著儀仗鳴鑼開道,朝總督衙門行去。跟這官牌的職餃相比,儀仗顯得異常寒酸,引得周圍民人議論紛紛。

「是哪位張大人啊?」

「之前任兩江總督的張伯行張大人」

「哎喲,天下第一清官咱們是上輩子積福,居然能親眼見著」

消息傳開,民人們很快跪滿一地。連先皇帝康熙的女乃兄弟噶禮都能制服的清官,自然是民人心目中的青天。

「幾位大人都在荊州常德議事,不及面迎,還望大人恕罪……」

「不妨事的,朝廷公務要緊。」

在總督衙門迎接張伯行的只是湖北湖南布政使和按察使,正主都不在,張伯行也沒一點怨憤之意。

一番就職客套之後,幕僚在後堂開始了抱怨︰「此番東翁從兩江轉到湖廣,就是給那李衛挪位置的。」

張伯行嘆氣︰「今上勵精圖治,先皇政風驟然一變,這番處置,已是顧念我這清官名聲了。既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在任一日,就盡職一日。」

幕僚搖頭︰「湖廣不比兩江,湖南只剩三府,軍事更重,東翁怕是更多要作錢糧掌櫃的活。」

張伯行有力地揮手︰「再怎麼戰,也不能苦了百姓從碼頭一路而來,我見路上行人,服色整潔,少見孤棄,武昌府做得不錯」

不多時,一直在外侯听聆諭的武昌知府被帶了進來,听了贊揚,武昌知府知張伯行是赤誠君子,合盤托出緣由。原來武昌府得益于南蠻商人來往,過稅是一筆大收成,碼頭和城里民人,都有賴南蠻商人的活計掙得銀錢,自然比其他地方要富足一些。

「不止如此,南蠻的天主教在此行善積德,收養孤寡,還將病患送往長沙英慈院。下官正想跟制台商量,看是不是允南蠻在武昌開英慈院,造福本地民人。」

這武昌知府或許是真一心為民,或許是被英華工商的銀子喂飽了,一番話听在張伯行耳里,就覺此人簡直就是南蠻派來一般。

「天主教」、「英慈院」兩個名字晃著,張伯行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黑。

「混帳那等傷天害理,悖逆人倫的邪教妖徒淆亂祭禮,愚言惑眾你居然讓他們堂而皇之地在眼皮底下散播?」

張伯行勃然大怒,身為理儒之士,不管是英慈院還是天主教,都是他眼中的邪魔之物。

「傳我的令,將相關教匪,一體擒拿,不得走漏一個」

他恨恨地下了命令,武昌知府固然是呆住,幕僚也在一側嗯咳出聲。

屏退知府,幕僚勸著張伯行,「東翁,事關南蠻,最好不要擅起爭端。」

張伯行皺眉︰「今上御批你不是沒看過,說的也正是這事,要的就是對南蠻動彈動彈。」

幕僚嘆氣︰「這一動彈,禍福難知啊。兩位憲台,還有荊州將軍,據說都聚在了常德,而提督馬見伯更是不見人影,想必他們正有什麼大謀劃。東翁,暫時忍得一時,看看風色再說。」

張伯行轉了一圈,決然搖頭︰「我張伯行,心有浩然正氣,與邪魔之事,誓不兩立」

他再度招來武昌知府︰「本官不行那不教而誅之事,也不為己甚,你府速速張榜告示,天主教乃邪教現在武昌之邪教中人,盡數驅離」

武昌知府猶豫片刻,再不敢頂撞,無奈地長揖領令。

清晨,賀默娘那依稀的啊哦聲傳來,李肆無奈地問︰「默娘還真想當天女?」

盤金鈴按住李肆猶自肆掠的手,呢喃道︰「人總是有所求的嘛……」

李肆笑道︰「那我求的,怎麼還不兌現?金鈴,說好了要給我生九個的哦……」

一邊說一邊又開始動作,盤金鈴喘息道︰「不是說六個嗎,怎麼又變成九……啊……官家啊,再不起來,今日就走不了啦。」

答應了盤金鈴,許她今日料理天廟和血吸蟲病研究的首尾,然後就跟他回廣州,想著不能浪費時間,李肆只好壓下高熾的yu火。

只是半日來回,他自沒有必要跟著去,遣了格桑頓珠護衛盤金鈴,一行車馬直奔益陽東面的蘭溪,那是益陽一處天廟,也是盤金鈴的前線研究基地。

車馬出城,見著馬車的特制樣式,以及格桑頓珠那標志性的藏人氈帽,外加數十護衛的紅黑制服,人群中一個青臉漢子眼中閃起精光。

在城外轉悠一圈,那青臉漢子轉入一處民居,進到深處,數十人一躍而起,齊聲喚著︰「軍門」

青臉漢子正是湖廣提督馬見伯,他的堂兄馬會伯在雲南一直苦苦支撐,而他滿心想要立下驚天偉業,以報朝廷對他們寧夏馬家的恩賞。

「那藏人親衛護送的馬車,必定是李肆本人李肆出城向蘭溪去,該是短程,那里有什麼?天廟?好,太好了」

一個當地人該是眼線,為馬見伯提供著消息。

「你速速回常德,要諸位大人放船在浣江接應、你速速去招城北兄弟……」

「天廟那里,尋常有什麼恩怨糾葛?死于水毒的家眷?斥責天廟邪魔的和尚?嗯……如此行事……」

馬見伯雷厲果決,片刻間就分派好了職司,然後喘著粗氣,對眾人道︰「大清江山,就在我等這搏命一舉」

屋中全是他從陝甘帶來的死士,同時低聲道︰「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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