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湖邊走著，有人在向我扔石頭，打在身上很輕，是小孩子。我已經習慣有人向我扔石頭的生活了，因為我是個瞎子，在這個戰亂的年代，一個瞎了還不死的女人，是應該被扔石頭的。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嚇人，一個瞎了的瘋婆子。以前的我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慢慢地走著，風吹著我粘滿灰塵的頭發。
淳熙五年的江南，那時候江南還是宋朝的江南，不象現在有這麼多的韃子。錢塘的綢緞，是天下最好的。一入夜，滿城都是紡機聲，織造府的差役雖然繁重，日子還是過地下去的。工匠們雖然都是粗布衣服，家中寵愛的小兒女，卻也有綢緞衣上身的。在我十二歲那天。一切都改變了，在去蘇州探親的路上，盜賊殺死了父母，嶄新的綢緞也從我身上被剝下，看著盜賊們血紅的眼楮，我知道，他們並不是想搶我的新衣服。看著自己的身體暴露在父母的血和盜賊的婬笑中，我的頭腦一片空白。但一切都在那一瞬間停息，盜賊們從我身上滑下來，殺死他們的是一個青年儒生，一襲白衣襯得瘦削的他分外挺拔，他並沒有正眼看我和我血泊中的父母，而是獨自踱到湖邊，一聲長嘯︰噫，民之劬勞兮，遼遼未央兮！
也許救我只是他踏青的一個偶遇，和貴婦們春游時救一只受傷的小鳥一樣。看著他漸行漸遠，我翻身拜倒︰恩人，請帶我走吧。他停了下來，看著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听他說到︰「你叫什麼？」「若華，梅若華。」「我收你入我門下，我的弟子名中都有個風，從今天起，你就叫梅超風。「
就這樣，我成了師傅的二弟子，師傅叫藥師，但不是郎中。雖然他戴著方巾，卻不是儒生。但他卻什麼都懂，天文、地理、醫術、園藝，武功更是天下第一。他將我帶到了桃花島，這是東海邊的一個小島，開滿了桃花，我上島的時候，有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正在指揮著僕役在島上砌亭子、栽桃花。他是我師兄，叫陳玄風。師傅文韜武略，滿月復經綸，如果他肯入世，在這亂世，文至大學士，武至大將軍，大丈夫榮耀的極點，對他來說，都如探囊取物。但他的心思，都在這小島上、他自己的王國上。我和玄風隨他習武，他教半天我們要練上一個月。師傅很孤獨。他總是久久地立在海邊，長吟著詩詞，在他看來，當世沒有一個入眼之人，只有詩中那些古人，才是他可以交心的朋友。師傅太驕傲了，但只有師傅這樣的男人才佩驕傲。我只能偷偷地看著他，師傅永遠是天空翱翔的鷹，我雖然不能陪著他飛翔，但我能時時刻刻看著他，他是我的鷹！
不知不覺，我上島也有五年，我也多了四個師弟。桃花島在江湖上的名氣越來越大，黃藥師的名頭也越來越響。有時幾個月都不見他回島，我和師兄陳玄風帶著師弟們在島上溫文習武種桃花，建設著師傅的王國。師弟們還小，忙完後就知道打鬧嬉戲，我和師兄還要象大人一樣管著他們。漸漸地，我覺得師兄看我的眼神異樣起來，在春天的桃花映襯下格外地耀眼。我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我看師傅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但我裝做什麼也不懂。師兄是個老實人，既然我不表示什麼，他也就只是默默地看我。
如果日子就只是這麼過就好了，雖然我知道，我不可能和師傅在一起。在他看來，我太普通了。我的一切，都是他給的。和一個一切都是自己賜予的人在一起是很無趣的。我寧願就這樣呆在島上，守侯著他的家園，等著他回家，經常還能听見他在外面的傳奇，殺壞人啊，破棋局啊，在太學院和太學生們辯論啊。我覺得這樣挺好，過一輩子我也不嫌長。但從那次師傅回來後，一切都變了。「這是彌蘅，你們的師娘。」一時間我萬念俱灰，只覺得」 嚓「地一聲，我知道，這是心碎的聲音。
從此師傅就呆在島上，那里都不去。師娘是個很漂亮也很聰明的人，如果要在世間選一個女子配師傅的話，我想她是最適合的。但我就是不甘心，每次看到他們在一起談詩經，算勾股的甜蜜，我總是抑制不住地扭過頭。師娘這麼聰明而細心的女子，怎麼會覺察不到我的心思呢。師傅想必也知道了。但他們對我卻沒什麼二樣，依然和以前一樣好，教算術的時候也依然卿卿我我。終于我明白了，在他們眼里，我是個連吃醋資格都沒有的人。也許我吃醋的事，只是他們夫妻閨房中調笑的談資。論才論貌，我都不如師娘，連我的命，都是師傅給的。一對比翼的鷹是不會留意一只麻雀的，我將永遠生活在他們的陰影下，我覺得活著都是一種痛苦。
那天晚上，我又在桃樹林中哭泣，一個身影來到我身邊。我知道，是師兄玄風。我的一絲一動，他都看在眼里。雖然我知道他一直喜歡我，但我不會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我們只能是二只麻雀。忽然，一個想法閃過我的心頭。
時日天下，師傅位列五大高手，號為東邪。早些年，五大高手為了一部《九陰真經》，在華山大戰三天三夜，終于被王重陽奪得經書。他們也就都尊王重陽為天下武功第一。後來王重陽死了，經書輾轉到了師傅手上。但師傅正值新婚，加之王重陽已死，師傅自跗不遜世間任何一人，也就不急于練這曠世奇書。如能得到這部經書，或許我能成為師傅為之側目的人。我把我的想法對玄風說了，不出我所料，他的臉都嚇白了，在他看來，這是最大逆不道之事。不錯，換成一年前，我也這麼認為。如果哪個師兄弟敢有這樣的想法，早被我一掌打死了。但現在不同，我先是一個女人，然後才是黃藥師的徒弟。我要想不老是一只麻雀，要想他的眼神不老是盯著彌蘅，要想他為我的一舉一動瘋狂，我就要拿到九陰真經。當我對陳玄風說拿到經書後我們就一起亡命天涯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跪下，對著師傅的局室拜了九拜，他拜得很虔誠，很堅毅。我笑了。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當師傅送師娘回門的時候，我和玄風來到師傅的書房，找到了那部經書，誰會料到大弟子和二弟子會干這種事呢。我們離島的時候，靈風他們還來送我們，嚷著叫我們回島時候給他們帶些好吃好玩的，看著他們淳樸關切的笑容，我心中竟有一絲不忍，依師傅的脾性，我們犯下的錯不知道會給他們帶來什麼樣的懲罰。我甚至有點為自己的做法後悔，遲疑地看著正在解纜繩的師兄。男人就是心腸硬，師兄只觸了一下我的目光，就沒再看我，也沒再看靈風他們。他解下纜繩，用力地拋向桃花島。船揚帆啟程了，越走越遠，桃花島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我們盜經的事情傳遍了天下，師傅打斷了四大弟子的腿，逐出桃花島。我和師兄身居奇貨，遭到了整個江湖的追殺。要命的是我們偷到的是《九陰真經》的下部，只有招法，沒有練氣的功法。還好桃花島的武功還好使，能打過我們的還真不多。我們從江南逃到四川，又從四川逃到陝甘，一路顛波流離，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身上留了多少傷。有天我們躲在破廟，我問師兄︰「賊漢子，我們逃了多久了。」
「三年，也許四年了吧。」
「陪我逃出來後悔了嗎？你看我們被人追殺，就是因為天下人都知道師傅已經將我們逐出師門。我如果不拖你下水，你現在是黃藥師的掌門弟子，不知道多威風呢。」
「少說點，賊婆娘。」
「嘿嘿，後悔了吧。」
我們那時候雖然落魄，但還過得快樂。那天練功時候，又有二個人闖進來，我們殺了一個，廢了另一個的招子。我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那天沒有趕淨殺絕，我的一生後來都毀在那個瞎子手里。
賊漢子練功越來越勤奮，我們練一種叫九陰白骨爪的武功已經小有成就，但這種武功要用活人來練。一時間我們成了江湖公敵，追殺我們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我漸漸覺得很吃力了。有天晚上我對師兄說︰「我們再回桃花島，把上部偷來。」
「不去。」
「如果有上部，我們對付他們就容易多了啊。」
師兄呼地一下坐起來︰「打不過我們可以逃，可以去塞北，可以去大漠。為什麼還要回去，我知道，你還是忘不了他！」
我一下怔住了，我不知道師兄會這麼想我回去的動機。幾年的患難夫妻，他居然會這麼想。我撲了上去，沒命地和他撕打起來。這是我們夫妻間第一次動手。此後一個月，我都沒再練功，我只是呆呆地坐著。終于有一天，我對師兄說︰「賊漢子，我們去大漠，找一個誰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過一子。」他什麼也沒說，背起了行囊，扯起我就走。但我們是向南，去桃花島。我掙了幾下，便也由著他了。
回到了桃花島，我們輕車熟路，島上已沒有會武功的人，我們如入無人境，很快到了師傅的居室。書房在東側，我們翻了一陣，一無所獲。師兄見難遂願，扯上我就要走。我頭腦中竟一陣發熱，非要到師傅住的西廂房去看看，師兄拗不過我，又怕爭執鬧出響動驚動師傅，便任我來到西廂房。我躲在窗邊，我看到他了，看到他了。他瘦多了，但還是那麼的清 ，那麼地瀟灑。我的心」撲、撲「地跳著，大得自己都能听得到。忽然，我明白了師兄說的原來是真的，我忘不了他，雖然他心里從來都沒有過我，我還是忘不了他。我當初盜經是為他，苦練武功是為他，只是為了他能正眼看我。我以為幾年的江湖生活已經讓我淡忘了，以為我已經把心都放在師兄身上了。但當我面對這個人的時候，我才明白，我怎麼會忘記了，我怎麼能忘記，只是我早已經把它深深地藏在心底，自己都不知道，師兄卻知道。
忽然，我看到屋中間大大的」奠「字，莫非師娘已經我大驚失色，不留神弄出響動，待要閃躲，已經遲了。師傅立馬長身，雙掌推出，窗葉頓時四散，只剩我呆若木雞地站在當場。師兄听得響動，立刻飛身護在我身前。師傅先略一驚，然後仰天長笑︰」很好，很好，我還沒去找你們，你們倒送上門了。先還上你師娘這筆債吧。「左手為拳，右手為掌，蓄勢待發。師兄雙目圓睜，大喊︰」賊婆娘，快走。「渾身的功力都集于爪上，只圖一博。我腦中一片混沌，只想著師傅剛才的話，師娘是因為我和師兄死的。我已經回桃花島了，死得其所了。這時，內房一個小女孩在呢喃︰」爸爸，抱抱。「師傅恨狠望了我們一眼，一拂身向內房去了。我還想說什麼，被師兄一把抓住，飛一般地把我拖向船邊。
此番大難得月兌，我和師兄都知道命是撿回來的，加之我撞破了自己的心事，師兄也似乎有所查覺，一路竟相對無語。回來後，再不提盜經之事，一路直奔大漠。我心中有愧，就對師兄愈發地好。師兄雖受之，卻也不多言語，二人間總似隔了點什麼，到有點相敬如賓的味道了。
本以為到了大漠，可以平安過完這一生，偏生仇家不放過，六年後的一個風雨夜，跑掉的那個瞎子，帶著一干幫手暗算了我和師兄。我的眼楮被他們弄瞎了，師兄的練門也被捅了一刀。我抱著他跑啊跑啊，哪里都是黑漆漆的，但我總以為跑到前方就安全了。忽然間我想到，去那里了，天下之大，卻沒有我們容身之所在，我心頭一熱，一口血噴了出來，人摔倒在地。師兄也從我手中摔了出去，」賊漢子！賊漢子！「我拼命地在地上模著找他。終于被我模到了，他還有一口氣在︰「賊婆娘，想不到我死在你前面了。」
「賊漢子，別怕，我陪你一起死。「一想到反正一死，我倒慢慢冷靜下來了。」
「賊婆娘，還記得你上島那天嗎？其實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歡上你了。」
「賊漢子，我的心里也只有你啊！「我的淚水止不住的下來了。」
「呵呵，和你做了半世夫妻，我也知足了。但我得到了你的人，得不到你的心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心里只有你啊。賊漢子，賊漢字！」他已經听不見了，他在我懷里慢慢地冷了。
天空響起來了轟轟的雷聲，滂潑的大雨打在了我的身上。也許是老天爺要我們夫妻死在在荒漠吧。」賊漢子，我說的是真的。我的心里是只有你了。我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來世再做夫妻吧！「我抽出插在他身上的匕首，向我的練門刺去。忽然，我模到把手上的二個字「楊康」，這是仇人的名字。既然這個債有主，我就要去找。「賊漢子，讓我多活幾天，我報完仇就來陪你，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此後的十年，我一直在找仇家，終于還是被我找到了。但我殺不了他，他的武功很高，是洪七公的徒弟。但我還是要殺他，他跑不了的。听說他現在在太湖歸雲莊。在歸雲莊，我找到了仇家，是個叫郭靖的小伙子，一想到師兄是死在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手上，我心里就堵得慌。我一世的幸福就毀在他手里。我和他打了三百回合，還是打不過他，而且他還有很多幫手。我一次一次地進攻，他們也不殺我，只是打垮我。終于，我知道，這個仇我是報不了了，我萬念具灰，抽出匕首便要自刎。忽然，有人把我提了過去，反手下了我的匕首。師傅，我雖然瞎，但我感覺地到。這就是十二歲那年我初遇師傅的感覺，那種孤傲，那種神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我一開始以為我會很難為情，我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個邋遢的瞎婆子。我也知道我要面對的是什麼人，一個讓我付出了一輩子的人。「我沒有其他的要求，我背叛你的門下，砍了我這雙手也好，要我的命也好，都隨便你。但這個叫郭靖的是我的殺夫仇人，待我報仇後，一切都隨你處置。」奇怪的是，我竟然能在他面前說地這麼不卑不亢。也許我的心真的都在師兄身上了，也許是這麼久，什麼都會淡了。他似乎也有些吃驚，一個叛徒，竟這般理直氣壯。
于是再戰，還是不相上下。慢慢地越打我越心平氣合，我們打斗的時候，歸雲莊的莊主，我的一個小師弟陸乘風不停地當著說客，說我們也殺了郭靖的師傅和師伯，說郭靖是個好青年，最後，他說郭靖是師傅的女婿。我一聲長嘆，我知道這個仇是報不了了。我欠師傅的女兒二條命，在桃花島是她救了我和師兄，讓我們享了幾年好日子。我讓他月兌下衣衫，我用匕首在上面劃了三刀。「我這麼為你報仇，你不生氣吧，賊漢子，畢竟我們還欠著人家的命，哈哈！」他們听著我瘋瘋顛顛的笑可能都嚇壞了。
我一邊笑一邊走出了歸雲莊，白雲蒼狗，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變了。我瘋狂地喜歡過的那個人變成了一個光為女兒活著的老頭；而我因妒火而利用的師兄成為了我苟活下去的支柱。我曾經可以為了師傅而做任何事，包括獻出我的命。但現在是為了師兄，我卻能這麼屈辱地活著。仇已經報了，我在太湖邊踉蹌地走著，不知道往那里去。天地茫茫，何處吾歸。我慢慢走進太湖水里，越走越遠，恍惚間，我好象到了桃花島，好象看到了桃樹下，那個紅著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