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墨家園的路,文瀾走得異常艱難。從林常安家出來後,他又去了劉二呆家,將事情定好後,已是下午三點多了。他的衣服早就汗得濕了幾次又干了幾次,他卻不想回去換掉。五天,只要五天,他便可以擺月兌陰影一般的墨家園了,這勝利和自由似乎來得太突然,他竟然高興不起來。懶
踏進園子時,文祁一如很早的曾經,飛奔過來問他去了哪里?不同的是,他不像曾經那般故作神秘甩頭說不告訴你,而是勾了他的肩膀說︰「去同學家里。他爹給他買了個好玩的東西,喊我去看新鮮。」這話出口得不經大腦,卻輕易引起他的興趣。一切仿佛進展得自然順利。
「什麼好玩意?」文祁好奇道。
「從香港買回來的洋車子玩具,可有意思了,燈會亮,還有聲音,在地上還能兜圈子。」文瀾拿手比劃著,倒也不是信口開河,他確實見過林常安有那麼一輛車,不過是在更早兩年。
「哇,好厲害!」文祁驚嘆。
「想不想親自去看?過幾天我還去他家,要不要順便帶你去?」
「真的!太好了!我去我去!」
沒有人疑心,沒有人提防。這不過是哥哥帶著弟弟出去一趟而已。文祁興高采烈的期待著明天,卻不知這一去便是天涯遙遠,親人永別。
文瀾,獨自上樓回到房間,照例鎖上了房門,然後,模黑開始整理行李。蟲
他的房間已經沒有什麼像樣的了,從前他有些帥氣的洋服,精致的擺件,都被他默不作聲的拿去換錢了,不一定是當鋪,當鋪給不了幾個錢。他走了很遠,找到一些賣二手貨的小販,折舊買給了他們,價錢還比當鋪高一些。所以,他能帶走的,就那麼幾件薄薄的夏衣。
他取出一塊床單,用小剪刀剪開一個口子,然後用力撕成兩半。一半鋪在床上,一半隨手塞進床底。他將幾件衣服疊齊在床單上,想了想,將一雙舊布鞋也塞了進來。
鐵盒子里的錢,最終剩給自己的也就那麼二三十元,其他的都要交給林常安的爹。想到這里,他便不舍的把盒子摟在懷中,若是比較起來,他舍不得這些錢更多余舍不得文祁。老實說,他完全不知道文祁有什麼用,而他清楚的知道這些錢的巨大作用。大概正是這樣,所以他才敢算計著將文祁賣掉吧。
他摟著盒子,使勁搖了幾下頭,不去想這些煩人的事情。他打開盒子,里面的錢幣立即閃耀出淡淡的光華。他的精神為之微微一振。又從頭數過一遍,一百零二。大大小小的錢幣,每丟進一枚,就發出愉悅的當啷聲。每回他都覺得那是在向自己問安,而這一次,他只听見它們在向他說再見。
再見,墨文瀾,再見,墨家園。我與你們再見,我和你們一起,向這里再見。
文瀾數清了錢數,將剩余的另外包成小包,小心的收在身上。而要給林常安爹的,他仍舊放進了小盒子。
一切只待五天後的到來。
無人力挽狂瀾,只因無人洞察異變。
這一晚的晚飯,桌上連小海魚都沒有出現,只有兩塊白豆腐拌了青蔥,潑了一點醬油。這就是墨家園的晚餐。一年多前,任誰想破腦袋都不會想到他們會有這麼一天。若是用淒涼來形容,半點也不過分。文瀾動了兩下筷子便覺得胃里已經飽了,但他沒有放下碗筷,而是繼續吃著。
他端起碗,接著微微仰頭撥飯的空檔看著桌邊的他們。
文生仍然沉默寡語,只是吃飯並不踫豆腐。他的身上如今常年散發著機油味,而他也似乎不像初時那樣每天都急著要把那身味道弄干淨了。他的琴半天不曾落下,可惜自己已很久沒有听見了。
忙于鐘家活計的青歌,仿佛成長了許多,扎起圍裙的模樣,儼然一位年少的主婦。她不斷的交代青瓷這樣或那樣的事,仿佛要把青瓷培養成另一個她。
文祁大著膽子終于夾了塊豆腐放進自己的碗里,中途落了一點兒碎末在桌上,他拿手去捏了起來,然後放在嘴里吸。他瘦了許多,更突出眼楮的大,模樣依稀有些爹的樣子。他們說,自己也像爹,那麼,文祁是不是也和自己像呢?
一直听青歌囑咐的青瓷安靜的吃著飯,安靜的點著頭。誰能想到,他們桌上吃的飯菜都是這個七歲的小女孩子做的。她曾經被當成小孔佳妍來萬般寵愛。那張洋女圭女圭般的小臉已稍稍退去嬰兒肥,下頜尖了,就更似孔佳妍了。
而孔佳妍……她的位置一直空著,她的飯菜青歌已經另外送上樓了。
好了,他記住了。無論什麼結果,他們五日後的這個時候,就不是現在的情景了。他們一定要瘋狂的咒罵自己無情無義,一定在哭天搶地的尋找文祁……他只稍微想象一下那個場面,就覺得胸口郁結,他皺了眉頭放下碗筷,正想起身離開。
青歌喊住了他︰「文瀾,你今天怎麼只吃一碗?」
他一頓︰「哦。吃不下了。」
「肚子不舒服?」
他搖頭,其實他本來想點頭,但不知為何就搖頭了︰「大概是中午跑出去玩,曬得多了。」他竟老實的說了。
「大中午的出去干嘛呢。一會我給你燒個荷葉茶喝。」
「嗯,謝謝大姐。我先上樓。」他抹了抹額頭,仿佛真的有那麼一些潮濕。他上了樓,腳步極輕。他听見了飯廳里他們的說話聲。
青瓷在跟文生說話︰「大哥,二哥今天給了文祁一條龍的糖畫呢!」
「哦?」文生的語氣里顯然也有些驚訝。
青歌訝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文祁噗的笑出聲來︰「大姐,二哥說是跟我道歉,前幾天不該那麼凶我。那條龍是他抽到的呢。我自己的是蝴蝶。」
青瓷哇了一聲︰「那你吃了兩個糖啊!真好……你怎麼不把蝴蝶留給我!我也好久沒有吃糖了!」
文祁道︰「我怎麼知道他會把龍給我啊?拿在手上,哪里忍得住嘛。」
青瓷哼了一鼻子︰「貪吃鬼。」
青歌好笑起來︰「好了好了,明天我發薪水,給你們買幾個糖果吧。」
「哇,太好了,大姐~」
——多麼溫暖的畫面,倘若不是在知道五日後將發生什麼,他幾乎就要落下淚來,發誓不走。可是,他回頭繼續前行時,突然一顫。幽暗的走廊那端,幾時站著一個披頭散發,赤足的女人,她的衣領松垮的落了一半,露出一邊的肩頭。她的身板消瘦得不成模樣,還拼命的咳。
她听見他的腳步聲,木然的轉過臉來,冷冷的瞪了他,不言不語,不轉不移。
他陡然一身冷汗暴出,心頭只盤旋著一個念頭︰我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