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雅又在東小院住了一日,而後被文洵連哄帶搶地拐回了主院。
文瀾三五不時地听劉管事和程大山報一報各處生意的形勢,安排下去的人都不錯,沒什麼讓她操心的事兒,黎山那些混混們也都對她的威名如雷貫耳,沒人敢來找麻煩。
文琴把文棋送去了曹恭直手底下學術數,早上送晚上接的,倒是和曹濟舟打了不少照面,只有文棋和曹濟舟苦不堪言。
黎山縣城繁榮而忙碌,暮色四合,燈火輝映,人流依舊沒有消減之勢,甚至北方部族來行商的都多了些。
打從開春周華家的石場關門之後,縣里其他小作坊趁勢而起,如今倒也干得有模有樣,趕上縣里這筆大生意,夜以繼日地開山采石運到縣城周邊。
城防一層層加固,縣里守軍每日駕馬出城巡防。
文瀾和慕容晏去縣令家共同研究黎山布防,文遇帶著小樓派過來的一個丁營小組長去改造投石車。
「你們這倒涼快。」文遇小臉發紅,攥著一張手帕狠狠地擼了一把額頭的汗,隨後毫不客氣地一坐在了手搖風扇的對面,將風扇擋得嚴嚴實實。
管家一見他就笑眯了眼,「誒呦小公子,你坐這邊,我給你打扇子,小心吹著涼了。」
「食樓將你教的那涼糕研究出些新花樣,晚上帶你去吃。」文瀾給他倒了碗梅子湯。
文遇一口喝了,扭頭看向慕容晏和縣令老頭。
「丁營有不少好東西,此間事了,你去隨便挑。」慕容晏笑道。
縣令老頭啞了啞,空著兩手不知所措。
文遇扭過小臉,「沒關系的,即便我小小年紀在為縣里操勞,頂著大太陽熱得要死,大人不關心我不表示點什麼也沒關系的,我不會傷心……」
縣令一雙倒八字眉跳了跳,
然而文遇還沒完,他虛弱的一歪小身板,抱住慕容晏的胳膊︰「啊,頭好暈,好像是中暑了,看在我姐的面上給我開服藥吧。」
慕容晏反手抓住他細細軟軟的小手腕,不懷好意道︰「唔,火氣很重,得加一味黃連。」
文遇嘴角驟然一落。
這場玩笑到底沒開完,縣令正要說點什麼,虎子火急火燎地竄進來,說姚令君想上城樓看看,守城官沒攔他,現下估計已將人放上去了。
「姚大人自己?」
「是。」
縣令眉心擠出一道道紋路,滿懷憂慮地和慕容晏對視了一眼。
他們絕不擔心姚玉成會做出什麼對黎山不利的事情來,只是他如今的身體狀況實在堪憂,姚家人怎麼還放他一個人走出那麼遠去?
「我過去看看。」縣令起身。
慕容晏和文瀾文遇也跟了過去。
……
姚玉成是刻意避開家人自己出來的。
他前半生做謀士跟隨先皇爭奪天下,後半生做朝臣輔佐帝王治理天下,以籌算大虞的頭腦心計,想支開家人出來走走簡直比吃飯喝水還要簡單。
他的長子現在管著學堂,隔著幾條街能听見青澀整齊的讀書聲,街上人流如織,男男女女神態平和,已不像去年那樣時不時來一場打架斗毆。
長街平直寬闊,他穿著普通的衣袍,並不覺得正午的日頭毒,只覺得陽光很亮很暖,曬去了骨頭里的陰疼,久違的溫暖舒適包圍了他。
一路走,不自覺就到了南城門。
說來,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來黎山這樣北的地方,姚家是南方大族,他自水鄉溫軟之地而來,隨先皇南征北戰,最遠也只到過擁城而已。
後來天下一統,他官居尚書令,便常住虞都。
算起來,已有二十多年沒回過故鄉。
這一輩子忙忙碌碌,今日這樣暖的陽光忽然叫他想起了少年時在族學,姚家樹大根深,亂世里族學也建得體面,記得里頭有一座很大的假山,引流水在其間起落,他下了學時常喜歡和幾個同窗爬到假山上蓋著荷葉曬太陽听水聲,他們議論過夫子同窗,議論過亂世時局,也議論過誰家的小姐才貌雙絕。
那假山…可真好啊。
姚令君望著眼前的城樓露出懷念的笑,抬手按住了前胸。
那里頭,整整齊齊疊著一張已經有些發白的繡帕。
「我想上城樓去看看。」他對城門前的士兵說。
士兵不認得他,自然疾言厲色地攔,不過他運氣不錯,趕巧踫上守城的主官,叫人讓開把他放了上去。
「多謝。」他拱手施了一禮,想說‘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只是有一些想家,上去看看便下來’,可這話到嘴邊又覺得矯情,只好深深地拜了拜,沿著城樓一側的台階一階一階向上爬。
爬到一半便累得喘息不停,且城牆遮住了太陽,那些陰冷又趁機爬到了他的骨縫中,密密麻麻地蠶食著這具枯瘦的身體。
守城的主官拉了他一把。
黎山的城門樓建的很高,站在當中往南看,能瞧見一碧如洗的天、烈烈如火的陽、綿延千里沒有盡頭的官道、連成片的墨綠色農田、更遠處模糊起伏的山影……
而他扶著城牆,高處凜冽的風將他的身軀吹成一面筆直的旗幟。
遙遙相望,好似什麼都有了,卻沒有虞都幽靜的宅邸…沒有江南照花的流水…
漸漸地,那些生動的景色在他眼中變成大片的色塊,太陽的光暈一圈圈襲來。
旗幟隨風而倒。
恍惚間,他看見了好多人,看見駱山河一身殘甲、看見先帝在三軍陣前、看見慕容提槍上馬、看見阿盈款款向他走來,握住了他的手……
「阿盈…」他艱難地叫了一聲。
「祖父!」耳邊傳來的卻不是阿盈溫柔的聲音,而是一個頗大嗓門的刺耳男聲。
姚玉成難受地抬起眼皮,就見他家小六糊滿了鼻涕眼淚的一張大臉。
「哭得這般不體面。」姚玉成虛弱地斥。
姚琢又是哭又是笑,忽然想起什麼,趕忙拽過慕容晏,「慕容郎中,祖父醒了,你快看看!」
慕容晏上前搭住姚玉成腕脈,頓了頓問︰「令君有什麼話留嗎?」